第一章


    十一月下旬，小兴安岭绥棱。


    昼夜不断的大雪在一月内覆盖了林场保护区通往村口的道路，也湮灭了跑山人进山采山的热情。


    正直午夜，气温到达零下30度，是一天中的低点。


    兴安，在满语中意为极寒之地。


    杨淞从睡袋中艰难爬起，营地的暖气已经开到最大，但微薄的供能还是抵挡不住热量加速消散，睡梦之间她冻得醒来。


    她爬起来烧了壶开水，把手凑近保温杯呼出的热气取暖。眉目间扫过昏睡如死猪般的队友，又聚焦在了夜色与雪色之间。


    杨淞吹了一口杯子里滚烫的开水，想起《甄嬛传》中那句“宁古塔苦寒”，想到宁古塔据此地不远，不免挤出两行清泪。


    这回可真算是，明明白白地被发配了。


    她来这儿纯属意外。


    11月初，阮康正突然召集大家开紧急会议。


    说是紧急会议，场面倒也没多大——


    杨淞所在的经天纬地勘测是一个刚创立三年的商业测绘公司，连老板加起来才刚刚不下30人。


    平日里大家都分头在项目上跑，公司也很少执行坐班打卡。


    只是三年来除了团建好像从来没这么齐过。


    人齐了，阮康正开始讲话。


    “今年一整年，是我们经历了重创的一年。疫情使很多户外项目停摆，但是我们熬过来了。在这里我想鼓励大家，也是鼓励我自己，大家也都辛苦了。”


    “相信大家也有所耳闻，今年冬天，文旅行业迎来了报复式增长，交通、餐饮这些日常供需也在逐渐恢复，不少人在今年冬天都选择了前往东北旅游。”


    阮康正一席话，成功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团建目的地上。


    “听说了没？去年东北的产值靠着冰雪大世界就翻了三翻呢。”


    “是不是要带我们去尔滨团建啊？那我还有点期待呢......”


    “那我得带点哈尔滨红肠和大列巴给我女儿吃......”


    讨论的人太多，阮康正只得示意他们保持安静，但是嘴角的笑意还是出卖了他。


    “大家别太激动，我们月底即将前往东北——”


    “与维世文旅展开预计三个月的合作计划，借着近几年冰雪旅游的热潮，维世已准备进军东北，集合我司的实景三维技术，建立全国首个冰雪主题的实景三维冰雪展馆，项目昨天已正式开始通过维世集团审批开始立项。”


    一听还要干活，狭小的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所有人都似乎还没从团建变工作的气氛当中缓和过来。


    阮康正有条不紊的布置着计划细则，大家自讨没趣集体失声，唯有角落里的杨淞切换于各大航空app中比价挑选着心仪机票。


    ——当然不是去东北的。


    入职两年半，作为公司为数不多的实景三维师，她也走遍了大大小小十多个测绘点，足迹遍布十多省市。


    也该轮着她美美休假了。


    所以无论多么千载难逢的任务都和她她关系不大。


    就算是吗喽也是得休息的呀！


    11月末对她来说的意义只有一个，就是休假。


    开会啥的自然也根本没认真听。


    休假审批早已在OA系统中审批通过。


    就差黄历翻到那一页，然后在微信里发出一个美滋滋的马尔代夫动态。


    杨淞坐在会议室最后一排，内心已经转着圈儿跳舞，打开手机不停地给闺蜜亦小路发送吗喽表情包：


    [你妈来喽]


    [你妈来喽]


    [你妈来喽]


    [你妈来喽]


    ..........


    亦小路前排开会没有玩手机，但是丝毫没有减轻即将休假人员的热情。


    杨淞坐在后排，仿佛已经听到会议室里手机轻微振动的声音。


    那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悦耳，像是在欢呼雀跃普天同庆两年来首次假期的到来。


    内心欢呼雀跃之时，她完全没注意到前排的主席台上，阮康正的脸黑得像包公。


    “杨淞。”


    ——“到！”


    阮康正开着会突然点人是常有的事。


    有时候喊人出谋划策，有时候看谁心不在焉进行敲打，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是对方突然点名，她还是吓得一激灵。


    前排同事纷纷在一众位置中目光锁定了她。


    亦小路这回才茫然回头，身边的江思雨小声问，“你说杨淞最近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亦小路并没理会江思雨的话，只是目光径直看向阮康正。


    “你这么想去？”阮康正手握着麦。


    突然被点名，杨淞有些不明所以。但不妨碍她站起来秒怂，“领导，参加这次项目确实是我的一大心愿，但是您是不是忘了，我明天到下个月休假......”


    “是吗？”阮康正打断她的话，“我看你的表情蛮期待的，还想着你给同事们做个表率。”


    “我.....”


    杨淞急中生智，“我那完全是为公司能够承接这么优秀的项目而感到开心！也为我不能参加这个项目而感到遗憾！！”


    阮康正平常没什么架子。


    杨淞也从来不怕他，只是怕给自己挖坑，赶紧又补了句，“领导，您看看手机上的OA审批流，请休假申请我上个月就提交给您通过了。”


    阮康正回了句坐下，杨淞也没在接话。


    正是开会之际，杨淞其实甚少这样让阮康正当面下不来台。


    她寻思再舔也要有个限度啊。


    是她争取来的假期怎么能轻易放手。


    与其说整顿职场，倒不如说虚与委蛇才是她的风格——


    领导夹菜她添筷，领导上车她开门，领导尴尬她接茬，领导敬酒她全干。


    她没觉得这种职场人设有多不妥，上了岁数的领导就吃这么一套，60%兢兢业业老黄牛加上40%的高情商马屁精，或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通杀。


    只是全在休假前毁于一旦。


    会议结束，阮康正把她叫到办公室，似笑非笑地拎起茶壶，边往保温杯里倒水边问，“小杨，我问你啊....”


    “嗯？”


    “你早上微信里发的.....你妈来喽是什么意思？”


    .......??


    一分钟后，她才彻底理清了阮康正的脑回路，也明白了阮康正的那句“我看你表情蛮期待的”是什么意思。


    她心里闪过两个字：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


    两年来苦苦经营的乖巧听话职场人设瞬间崩塌。


    怎么发到了阮康正的微信上。


    但理智还是控制她圆出了一个不那么体面的谎：“领导，其实是亦小路妈早上来我们公寓了，我想着和小路说着中午一起带阿姨吃顿好的，结果错发给你了......”


    阮康正：“.........”


    阮康正捏着取茶夹，从一小包普洱茶饼中夹出放入沸水：“所以你微信里发的’你妈’来了,实际是指她妈来了？”


    杨淞本能地点点头，但感觉好像被人很巧妙地骂了。


    你她/妈......


    ——“对。”


    阮康正往杯子里忒了一口茶叶渣子，无语至极：“有时候真不是我说你，你自己品品，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杨淞一百八十个真诚：“我信。”


    “那你早上在晨会上说的话你还记得？”


    “哪一句？”


    “参加东北这个项目是你的心愿，你为不能参加这个项目而感到遗憾。”


    杨淞：“............”


    那不是场面话吗？


    阮康正按了按煮茶器上的加热键，嘀的一声，漆色的茶具内普洱上下翻滚。


    然后一边醒茶一边望着杨淞。


    那双眼睛狡黠中透着佯装的乖巧，即使不施粉黛也透着机灵，好像在说....


    ——放过我吧求你的。


    可是阮康正不是菩萨，他好像没听到似的说道，“这可不是我逼你说的吧？早上你当着所有同事的面表的态。”


    杨淞感觉自己好像被巧妙地下了套。


    她还想说点什么，但话匣又快速地被堵死。


    “人生总有遗憾，”阮康正责任心满满，“但我想帮你弥补这个遗憾，也算是给你一个成长的机会。”


    “别太感谢我了？我为你争取到了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


    煮茶器里的茶叶上下翻滚，阮康正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纸杯，倒了杯墨色的普洱给杨淞。


    “有点烫，慢慢喝，”说完他将茶饼收起，又把杯子递给杨淞，“你听好了。”


    这杯滚烫的茶终于还是递到了杨淞的手心。


    “我刚才之所以说这是一个成长的机会，不仅是对你，也是对整个公司而言。你是我重金挖过来的团队成员之一，也是为数不多曾经参与过实景三维景点建设的人，我们这次之所以能够与维世文旅合作，也是基于对方对我们过往经验的一种信任。


    阮康正把企划书递给杨淞。


    “我不是不知道你要休假，但是，在全公司上下乃至内业同志都坚守在数据岗位的时候，你自己凭良心想一想，你休假有项目的优先级高吗？现在是该休假的时候吗？”


    杨淞闻言，没有立刻说话。


    什么时候合理休假也算是一种背信弃义了？


    大概是从阮康正把她从测绘院挖来，告诉她全景三维大有可为、跟着他干准能行的那一刻起。


    阮康正还在叨叨个不停：“且不论你入职三年，单位是如何给你机会栽培你器重你，在这么一个机会面前，你舍得放下你后方的领导同事于不顾，自己心安理得的去度假吗？”


    “你好好考虑一下。”


    杨淞捏紧了盛满热茶的一次性纸杯，杯里的的水几乎要溢出来，却被她从杯口护住。


    阮康正观察着她的反应，预想着她没那么快答应，还在自顾自地画饼，“表现得当，这次展馆将会国内首个以实景三维为技术基础的冰雪城市展馆，你还怕没有假期？”


    杨淞几乎没有挣扎，抬起头笑了笑，“好的领导，我知道了。”


    她甚至不关心画饼的内容究竟是什么，甚至连企划书上的封面是什么冰雪城市还是蜜雪冰城都不在乎。


    只有一点无奈罢了。


    阮康正有些意外，抬了抬眉梢，“我充分尊重你的意见，到那有什么问题随时和我沟通。”


    “另外，你们测量开始前，北安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会进行专访，不管他们提什么问题，你都要做到心中有数，顺便再帮公司做做宣传工作，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了。”


    杨淞手捧着那杯茶，脸朝着杯口抿了一下，苦到发酸。


    虽然只是一杯茶，却足以让人萌生想要摔杯的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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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动。


    -


    出了老板办公室，杨淞在洗手间里打开手机，对着微信里软康正的头像看了很久。


    阮康正的头像也是一只猴儿。


    亦小路的头像也是一只猴儿。


    杨淞咔咔截图私发亦小路。


    【杨淞】：你怎么和阮康正用一样的头像啊？？你们在玩什么很新的情侣play吗/无语


    对方秒回。


    【亦小路】：你看清楚了。我的头像是Jason，背着小书包的。


    杨淞一脸无语：什么Jason？


    【亦小路】：我们吗喽也是有名字的。


    【亦小路】：我的头像是背着书包的Jason.你没看到过那张红遍全网的背着书包转圈的表情包吗？？


    亦小路：阮康正的头像是他峨眉山旅游时拍的野猴子。


    【亦小路】：和我们可可爱爱的Jason不是同一个级别！！辱Jason了/菜刀/菜刀


    【亦小路】：别硬蹭/抠鼻


    杨淞满心都是期待过后的绝望。


    从洗手间出来，她叹了口气把手机揣兜里，一边洗手一边祭奠死去的假期。


    正遇上江思雨过来补妆，拿着口红对着镜子一通挤眉弄眼，嘴角的笑意掩饰不住。


    “最近气色不好啊？”


    江思雨轻轻拍了拍杨淞的肩，“你试试我这个色号，我未来岳母给我买的，工作场合用不突兀很合适。”


    ——果然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杨淞扯着笑说好，但她没有用别人东西的习惯，更何况她和江思雨的关系怎么说呢，好像没有好到可以共用口红这么亲密的地步。


    “确实好看，”杨淞侧头望了江一眼，“回头我网上买个小样，你涂上越发容光焕发了。”


    江思雨挑眉，唇瓣微抿，“可能也是好事将近吧，脱离测量这个天坑不远了。”


    “我年底就结婚辞职了。再也不干啦。”


    杨淞先是一愣，继而条件反射般地附和，“那恭喜你了。”


    “你呢？还打算一直干下去？”


    “我没你的好福气，”杨淞小声嘀咕道，“总之恭喜你了。”


    洗手作羹汤的娇妻生活也离她太遥远了。


    ——“到时候请你来我婚宴。”


    江思雨甩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杨淞也没多细想就回到了办公室。


    -


    回到办公室，杨淞又把阮康正要她去东北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和亦小路说了一遍。


    亦小路听闻先是震惊，然后狂笑：“看来你真是吗喽的命，对着领导微信许愿，牛死了。”


    接着她若有所思：“仔细想想也不难理解，你都两年没休过年假了，阮康正这次要是准休了，倒是有点发善心过了头........”


    那能怎么办啊？？


    那也只能去了。


    杨淞当然知道，阮康正说的‘考虑’当然不是真考虑。


    阮康正是个奋斗逼，纵使她没有手滑，他也会找点借口让她收拾行李滚去做项目。


    她叹了口气，如果不是看好这个行业，会有哪个女孩愿意风餐露宿起早贪黑地日行五万步？


    再加上杨淞她这人有个毛病，必须要做的事情，她就必须做好。


    按亦小路的话总结就是责任心过剩。


    不然也不会被阮康正这么轻易拿捏。


    看看江思雨就知道了——年假、独生子女假、结婚一个不落，平时户外项目一个也不去，标准的职场混子。


    杨淞的视线移到桌角的日历上，原本计划的六天假期被醒目的标红，剩余一天没有安排的日子也彻底没了希望。


    但她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杨淞对这件事的总结就是：别人都是装吗喽，只有她才是真喽。


    -


    半个月后。


    到达小兴安岭已是晚十一点。


    车内几个男同事鼾声如雷，测绘是项很辛苦的工作，长年累月的舟车劳顿早已让他们培养出了上车就睡的本能。


    杨淞往车窗边挪了挪，窗外已是风雪漫天。


    每每这时她就会生出感慨，这真的是个很神奇的工作。


    明明前两周还在计划度假，却又被工作鬼使神差地拉到了接近国土最北端。


    她伸手用指腹擦了擦窗沿。


    窗沿外侧已经聚集了很多颗粒状冰晶，六角形的雪花一片片掉落下来，短暂地搭了一段顺风车后又消失在雪原上。


    “累了就多睡会儿！”张洪斌扭头睨了一眼，“赶趟儿，这次数你最辛苦。”


    张宏斌是公司请来的第三方外派，此次负责整个三维展馆筹建中协调人员的部分，说来只是个包工头一类的角色，可上到人员接送，下到民工用人安全，都由他全权负责。


    因此他也不得不提醒一下：“明早我先送你同行的队友，你先去录电视台采访，采访完我来接你开会，第一次会全员参加的，今天多休息明天可别迟到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想到本来美美的马尔代夫变成了犄角旮旯的东北，杨淞还是有些许失落，嘴角瞬间往下撇了撇。


    反正张洪斌在开车，阮康正又远在天边，黑暗中谁也看不着她的脸色。


    但针对采访这个特殊事项，张洪斌都没说什么，她自然也不好再多言。


    毕竟，谁的职业生涯里不会干点垃圾工作呢？


    正想着，微信传来亦小璐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