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观澜飞身下阁楼，朝着外头跑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该去找谁。他只知道——羽亭元年，幽州沦陷，魔族开始大举入侵人族。


    这一年，他不会忘记这一年。


    每每在史书上看到这些词句，即便不是生在当下，他也觉心间怅然。如今生在当下，他才发现，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些没有被记载的，例如萧断鸿怎么就断了一条手臂，例如萧家如何只剩最后一脉，例如.......


    他抬头，大师兄萧雨自前方来。


    萧观澜停下步子看着他，例如这些人的结局如何？为何史书上并没有记载。


    “师兄。”他开口，收起了那些涕泪。


    萧雨拍了拍萧观澜的肩膀，萧观澜这才发现，他也萧雨伤得也并不轻。他额头上绑着纱布，遮住了一只眼睛。


    萧雨看着他，片刻之后扯出了一个笑，尽管这笑意十分苍凉。


    “回来了。”他说。


    萧观澜点点头，而后是无话。两人就这么站着相视，良久，萧观澜低下头，萧雨将脸转到了一边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道“师傅他......”


    “是谁?”萧观澜打断了他的话，他问“是谁伤了我爹？”


    萧雨双手慢慢握拳，“鬼山清影。”此话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恨意在口齿之间四溢着，“两个月前我等在幽州边境偶然发现有魔出没，师傅当即派遣师兄弟前去幽州除魔，半个月后，没再收到派遣出去的师兄弟传来的灵讯。”


    “见状不对，我与师傅两人同去幽州。没想到，竟然是鬼山清影在来到了幽州.....派遣出去的师兄弟，无人生还......”


    萧观澜瞳孔微缩，嘴张开又合上，最终只剩双唇颤抖。


    何为无人生还？


    “我爹......你们......”


    “师傅同我等与之奋战，却不想节节败退，伤亡惨重，只能先回邢州避难。”萧雨低下头，声音开始颤抖，语气变得艰涩“但，没想到，前日鬼山清影忽然出现在清河.....”


    “所以这里才会......”


    沦落成这般模样。


    ......


    萧观澜闭眼，脸上青筋暴起。他忽然窜了出去，宛如一阵疾风，萧雨转头去追寻他的身影却发现他已经远去了。


    半年前他一心除魔解救天下，于是不顾劝阻出了门去。他一向自持，但凭任何事情都要在肚中轮回千百道才将伸手去做。千年前在那个萧家便是如此，他们都说他聪慧稳重。


    他以为一切都是因为修无极，只要自己找到修无极再杀了他，一切都会好的。史书上似乎把人族所有的惨败都归咎给了修无极，他便以为千年前所有的苦难都是修无极造成的。


    只要杀了修无极，一切都会好起来，那些莫须有的苦难就会消失——


    届时所有人族得到救赎，更何况是父亲的一条手臂！


    可是眼下他还未见到修无极，就已经守不住脚底下这一隅天地。


    但这跟修无极有什么关系！？他甚至没有见到修无极，至今不知此人到底是何模样！


    谁能明了？没人知道人魔大战是修无极让人族惨败，更没人知道他来自千年以后。他们知道的是，幽州失守，清河沦陷，萧断鸿重伤不治！


    萧观澜一口气从山上跑到山下又从山下跑到街上，一刻不停。


    却又在一片荒凉之中停了脚步，他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眼前街景。荒凉，破碎的灯笼如纸鸢一般被秋风卷起，在萧观澜眼中肆意晃荡。


    残骸不光尸体，还有更多的原本属于这条街这片景的一切。他走过多少次，看过多少次，那些眼熟的店铺、摊子，甚至是人，如今成了这荒凉的一部分。


    不再眼熟。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忽然将手中佩剑拔出。正要架云而起，这时却有人拉扯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困在原地。


    他回头看去，满脸戾气，看到了一脸漠然的修无极。


    修无极道“你要去哪？”


    萧观澜宛如泄气皮球，一瞬间所有怒气化为乌有。他看着修无极眼眶逐渐生红，最后转头去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道“我要去找鬼山清影。”


    “鬼山清影成魔百年，法力深不可测，三大魔王联手尚且不能敌她，花少主和你爹都在她手下败过。你如何敌她？还是说，你要去送死？”


    修无极神色淡淡，仿佛自己说出来的不是什么伤人至深的话。他松了手，看着萧观澜不再言语，只等看他自己何去何从。


    萧观澜拧起眉头，仿佛一瞬间丢了所有的精力，握着的佩剑也掉到地上。


    修无极看他低下头，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时切记不能冲动，若是乱了阵脚，便是将你一家老小都送到鬼山清影手上仍她宰杀。”


    萧观澜将头埋在修无极的肩膀上，不语、不动。


    良久，修无极只觉得肩上传来一阵湿意。


    尸山血海的场景在他眼前浮现，他想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懂得萧观澜的痛，于是他伸手抚上他的后背，一下一下的轻抚。


    但这不能改变什么，身处这样的乱世，人族没有温柔乡。


    萧观澜强迫自己不要流连这片刻的温柔，他还有事要做。而后，他从修无极的肩上将头抬起，他的眼眶依旧红润，眼神却不再被怒火裹挟。


    他道“我要去为父亲疗伤，虽然娘说不用，但.....”说道此处，他再次蹙眉，声音开始颤抖“我有些害怕.....”


    “嗯，走吧。”说罢，修无极这才将方才在萧观澜身后摘掉的面具又戴上。


    两人一同走近山门，萧观澜面色始终沉重。修无极知他心中千节，并不问什么。


    直到两人一同再次推开阁楼上那扇门，修无极见到萧断鸿。


    他已记不清多少次了，那些曾经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在他面前倒下。仿佛往日那些轻狂都是假象，唯有眼下这般迟来的垂垂老矣才是大家本该要走的路。


    十年不见，萧断鸿还是那个萧断鸿，萧断鸿不是那个萧断鸿。


    寂静已久的心痛这时再次朝他扑来，他看着萧断鸿忘了回答木白香的话。


    “平兄，平兄？”萧观澜扯了扯他的衣摆，修无极这才从思绪之中抽回自己的三魂七魄。


    他看向木白香，看到这个没有仙骨真正在步入年华逝去的女人。


    “......您可还好？”他木然地道。


    木白香扯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也道“还好。你是阿醒在路上遇到的朋友？听说在遇见他之前一直在流浪，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修无极垂眸，轻轻摇头，道“还好。”


    “娘，我想给爹疗伤。”萧观澜道。


    木白香抬头看他，看到萧观澜坚定的眼神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良久，她站起身来，她道“我去药房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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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说着便走出了门去。


    萧观澜见她离去，便要上手将萧断鸿扶着坐起来。手才碰到萧断鸿的肩膀，萧断鸿却睁开了眼睛。


    “萧醒。”他的声音虚弱，却叫萧观澜立刻停了手上动作。


    “爹。”萧观澜在床边蹲下，与他平视。


    “这一路你见到什么？”萧断鸿问。


    “儿见到了很多......”


    “那你可明白，我们作为修士，该做些什么？”


    “天下安定则修生养性，世道艰难则救死扶伤。”


    及此，萧断鸿长叹了一口气，他缓了许久才将话又接上。


    “你既然明白，就不该把修为耗费在我这一残身上。”


    “爹、我！”


    萧断鸿抬手，打断了萧观澜的话。“不要多言，为父......没力气与你争执.....”


    “爹，我能救你，你让我救你吧！”萧观澜急切道。


    他有什么做不成的？四岁修炼，十二岁启仙骨拜师问道，十三岁就看到了自己仙路，十四岁便可一人抵挡群魔。


    他有什么不行的？


    千年之后，人人都说他是天才，他既是千年一遇的天才又怎会连救下危难之中父亲的修为都耗费不起！


    “这位小兄弟，劳烦你将他带出去。我有些劳神，便不招待了。”萧断鸿并未理会萧观澜，他说完转过头又闭上眼睛。


    萧观澜听着他喘息的起伏，迟迟不肯离开。


    面具之下的修无极皱起眉头，片刻之后，他的眼神从萧断鸿身上离开。他拍了拍萧观澜的肩膀，轻声道“走吧。”


    两人这才出了门去。


    走到在山上，交错盘杂的院房，时不时走出一两个人惊喜地唤萧观澜一句“少主。”


    萧观澜笑着回应，面色却极为难看。


    他带着修无极走到药房，木白香正同一小丫头在煎药。小丫头抬头见着萧观澜一时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嘴角挂上了笑意“少主！你回来了！”


    萧观澜点点头，正要与她说话，这时外边又来人。还不知谁来，声音却比人先到了“小鲤鱼！林师兄和长运师姐的药好了没，师姐说她运不了炁了，你看看是不是该换一味药！”


    来人说完这些话人才真正到了门前来，进门却先见到了萧观澜，一时间愣在原地。


    “阿醒？你回来了？”金桃道。


    萧观澜先将他周身看了一遍，这才开口回话，“嗯，师兄，我回来了。”


    “金桃师兄，我和夫人两个人有些忙不过来。”小鲤鱼站起来，抹了一把汗却沾了一脑门的灰。


    “我来帮忙吧，还要用哪些药材。”萧观澜走上去，询问着开始点药。修无极与他一同看火，忙了一阵之后木白香带着萧断鸿的药先离去了，药房只剩下三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金桃带着吃食走进了药房之中。


    萧观澜将一个馒头递给修无极，抬头望天才发现此刻已是深夜。他煎了一天的药，不够同门们一人一碗。


    究竟有多少人受伤？他不敢再问，只是看着桌上的药包沉默。


    馒头才将咽下两口，外面忽然灵讯大肆传来，响彻整个山谷。


    “不好！”金桃说着便跑出了门去。


    萧观澜紧接着也冲了出去，修无极走到门外看了一眼，心道约莫是魔族再来进犯。


    他没有跟着萧观澜一同去，却转身往萧断鸿所在的那处阁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