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拖着一路水痕，回到了静安殿。


    仍旧是那个冷清的宫殿，等她进了门首，里面却意外地忙乱。


    宫人眼见得李淑进门，先是被她满身湿意给吓着，再也不问别的，只催着她进卧房，就要给她梳洗打扮。


    “做什么？”李淑脑子里没个头绪，抓着一个叫秋月的侍女问。


    “您这几日倒是自由，我们可是提心吊胆几天了。”秋月一面让人抬热水，一面指挥着让人拿衣服首饰。


    “长公主之事……”，秋月看顾她几眼，继续道，“皇后娘娘心伤了好一阵儿，陛下让人停了这案子，只说是长公主意外病去的……”


    她口里只顾絮絮地说，手里梳着李淑的头发，一时没留意扯得她嘶痛一声，这才放轻了力道。


    “皇后娘娘让人筹办，今日去寒山寺为长公主祈福。京中贵妇贵女们都得去，皇家子嗣也得去，”秋月咽了咽口水，还是继续道：“您是公主，何况又出了前面那档子事儿，自然更不能缺席了。”


    闻此，李淑叹一口气，只觉疲惫。


    秋月同身边的人继续侍候她梳洗，若没有她这一遭恶事，这待遇她遇着也是稀少的。


    李淑想来，心中自嘲。


    “可否拿些点心来，我有些肚饿。”李淑身子仍凭宫人们摆弄，忍不住问道。


    “现在还吃什么点心啊，”秋月被李淑打结的头发整得心烦，“还有半个时辰就得去了，我们在殿里候了您这么久，您且忍耐些吧。”


    无奈，李淑闭了话，只顾宫人侍弄。


    内里一件水红绣花抹胸，外着珠白大袖披衫，下身丹红石榴诃子裙，再披一条杏色帔子。平时虽少打扮，一时妆饰起来，唇如樱桃，花钿秀眉，李淑也可谓是明妍鲜姝。


    然因着疲倦肚饥，她此时也无心欣赏，再说也没那个闲时。宫人扶她上了轿撵，这就去到西门赶赴寒山寺。


    众人在寒山寺外稍等片刻，李淑不敢冒尖，只候在人流后边。就如此也被人看低，不知是谁家的夫人来得迟了，挤过李淑，往前赶去。


    随着皇后捐了长明灯，点了往生香，烧供献礼，一时下来人都禁不住疲累。皇后心中还有念头，又去找寺中方丈讲经悼念，不管众人。


    此事既皇后起头，寺里的僧人也都不敢闲着，特意辟了几间宽敞院落供贵妇贵女们休憩。


    如此，贵妇们自是依着身份坐一起。贵女们另去了一处院落，座位倒是不拘，只因着各家喜好圈子自成一团。


    李淑眼下便有些尴尬。


    公主们皆不愿同她一起，只把她当看不见。贵女们一是不认识她，再是也有听闻她之前那遭无妄之灾，不愿同她多牵扯。


    眼见得院中几波人都分坐开来，她还孤零零地没个去处，李淑现下倒有些欲哭无泪。


    秋月跟在李淑身后，虽暗叫主子不争气，却也实在为这处境有些着急。左右顾盼，倒是让她寻到了位置，忙指点李淑道：


    “月洞门边倒是有个落座之处。”


    李淑看过去，月洞门边种着一树海棠惹眼，枝枝绿意间几点粉妆，隐约见着有放花之意。海棠树下放着几个蒲团，一张矮几，上置几碟素斋糕点，并两壶茶水。一个女子独身坐在那边，倾茶自饮。


    李淑望了那女子几眼，也不见人有注意到她，李淑便自行走了过去。


    行至案前，正好遇上女子抬眼看她，两人就这么对视——


    那女子面色虽冷，却并无拒斥她之意。李淑有些愣神，因着如此英气飒然的女子，竟也一时忘了问话，呆了片刻。


    女子收回目光，不再管她。


    李淑讪讪，自顾自落座。


    座位安稳了，腹中饥饿又开始折磨李淑。她扫了周围一眼，贵女们皆对此乡野粗物不感兴趣，只李淑心中作了百般斗争，伸手拿了糕点。


    一块两块，暂得解决。


    旁边的女子见李淑谨小慎微的模样，瞥过几眼，又继续喝茶。


    待李淑手拿了第三块，四公主实在觉得看不过去，忍不住道：


    “十四，你身为公主，怎的这点口腹之欲也不能忍耐吗？”


    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院中贵女们皆把目光投向李淑。方才若有如无的针对已觉憋屈，如今却是实实在在的如芒在背。


    李淑手上动作停下，收回袖子，埋了头，似乎两肩都觉察到脸颊的烫意。


    “让她吃罢。”一道娇声带着微讽的笑意。七公主自倒了一杯茶水，清亮的茶水在茶杯中激出哗哗声。她也不饮，站起身来，将自己桌前的糕点端至李淑面前，猛磕下——


    “十四苦惯了，是没见过好东西，这点腌臜物件，她喜欢吃，我把我的都给她。”


    院中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有贵女见出了气氛不对，携着姐妹丫鬟就要离开这修罗场。


    “吃吧。”七公主拈起一块素糕，吧嗒一声掉在桌面上，摔个粉碎。


    四公主皱了皱眉，想要制止：“小七，这未有些过了。”


    “怕什么，”七公主笑呵呵道，跳转着扫了一圈周遭，“怕看见的人都出去了，出去他们也不敢说。不怕的，便都是我的推手了……”


    这话，倒也不假。


    连秋月，也只缩在身后，不敢为李淑说一句话。


    “你做什么这样吓她。”四公主还是不愿将事做狠。


    “二哥也这样吓她。”七公主搬出了李蒿，冲四公主眨眨眼。


    四公主实在也下不了狠手，只不争气地看李淑一眼，抽身离去。其余几人胆子小的，也忙跟着四公主走开。


    “吃吧。”七公主又捏了一块素糕，亲自递给李淑。


    李淑茫茫然，抬头看她，不想动作。


    见人抗拒，七公主忽地扯了背后的秋月到跟前，吓得秋月磕头不迭，求饶叫唤。七公主只是笑：


    “这人是你宫里的吧，你不吃，我就……”七公主到处左右看了看，然后从李淑头上抽出一根簪子，“我就用这物件儿划破她的脸。”


    “主子饶命……”秋月哭着求七公主，额头已磕破了皮，开始往下淌血。


    “求我没用。”七公主笑嘻嘻的，对秋月指了指李淑。


    李淑漠然接过七公主手里的糕点，一口一口入腹。


    素糕干燥，李淑初为饱腹吃下两块尚不觉，如今的每一嘴却觉吃沙子一般。


    刚吃下两口，李淑就咳个不停，忙寻手边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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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七公主手里动作更快，眼见她被噎住，忙提了桌边的茶水就势扔在一边地上。


    茶壶碎地的声音清脆，清亮茶水淌了一地。


    “喝了水，就尝不到这素糕的滋味了。”七公主温柔道，“快些吃吧，我这还有很多，旁桌上的素糕，我都给你。”


    “呕……”李淑忍不住开始发哕。


    脑中嗡嗡作响，浑身也都有些颤，李淑眼泪不禁涌出水意。


    “哗哗……”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女子，此刻却忽地有了动静。自七公主过来作妖始，她也不曾干涉此事，如今忽地倒了杯茶水，在众人注视下，自饮一口，似要继续看戏。


    七公主对这若即若离的姿态有些反感，对她视若无人只作看客的模样更是心升无名火。既如此，李淑便是她的发泄口——


    见李淑慢了动作，七公主径直拿了一块糕点塞进李淑口中，也不顾李淑挣扎，只是塞，将糕点沫子洒的满桌满地。


    “咳咳……”李淑推拒着七公主，近乎窒息。


    挣扎中，李淑眼里掠过各色人脸，看笑话的、受惊吓的、想帮忙的、欲施虐的……再高贵的主子，与再卑微的侍女，此刻皆是一种面孔。


    或许……然看到身边那女子时，她竟不觉得憎恨。


    明明与旁人都是看客，她的眼色极冷，似腊月寒冰，不对任何人事抱有希望。


    她目中的寒凉，不是明哲保身的隔绝，而是只想看看，你究竟会如何自处。


    那女子始终不曾动身。


    七公主已经捏住李淑的脖子，看到她眼里的绝望，心中却是舒爽。两人挣扎着，旁人再不敢来添手，猛地李淑便被人按到在地，桌案也都倾翻开来。


    “怎的，你莫不是还想反抗不成？”七公主冷哼一声，压坐在李淑身上。


    反抗？


    身上的装饰全然散乱，此刻两人都不像是个公主。


    李淑茫茫然，眼前似闪过模糊画面，依着一股意念里的惯性，顺手从七公主头上抽出一根细簪——


    “啊！！！……”


    七公主捂着左肩肉，痛得身子往后倾，李淑忙狠推开她，然后一脚踢中她捂肩的手臂，脱离开桎梏。


    众人皆是看傻了。


    秋月被往后倒坐的七公主撞到，也好一识没个反应。方才李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甚至隐隐含着杀意？


    这是她家主子？是她自小养大、在一个殿里过活的主子？


    李淑大喘着气，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也该庆幸，这寒山寺虽在宫外，地上都铺得上好的青砖，又经僧人们细细清洗一番，这才没给两人带的一身灰。


    “你莫不是疯了！”七公主捂着伤口，伤口不大，但因着簪子细长，却算不得小伤。


    “那便是疯了吧。”李淑意识还有些停留在那方才的搏命之举中，其余什么都顾不上想，面上只有冷淡。


    “我要告发你，肆意伤人，不顾礼法……或许，长公主真是你杀的，哪有什么难言之隐……”七公主气急，一时口无遮拦道。


    “随便你。”李淑看向她。她身上妆饰已乱，精神却莫名地好：


    “我若死了，要下地狱，你必定是我带走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