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诗会仍旧是在盛京御河边上，金鹊桥边举行。御河自宫中流出，绕宫墙一周后穿城而过，距离宫墙不远处的一段御河边上架着一座前朝的遗迹金鹊桥，故此诗会也有时会被人称为鹊桥诗会。


    临到诗会时候，有关本次形制规则的消息，也都流传开去——此次与会者，仍是不限身份，会上展览的诗作，亦可以当场留名，但无论怎样只有一个要求，每人须得戴面具掩面出席。


    众人先是不明白这项规则的意义，人人都骂了一遭多此一举：既是不限身份，又何必要求掩面呢？


    只负责此事的人是不管这些闲话的。诗会的举办无疑是为才子们提供了一个展露头面的机会，一方面让有意关注此事的官员们能半路收个门生；一方面也是为各大世家找女婿收养子提供便利。


    也罢，为谋其利，暂屈其身。


    临到这天，刚至日出时分，金鹊桥附近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场子被人围了起来，门口配置专人看守，专查不戴面具之人。


    李淑戴着兔子面具，跟在戴着狐狸面具的沈嵇身后。既是为了掩饰她的女子身份，李淑特意去找了一身男子的服饰，虽身量不高，看着却也似哪家养护极好的小公子。


    往日里抱怨诗会多此一举的人，此番也都不得不戴着面具。


    一眼扫去，周围不再是书生文人。因着面具的掩盖，写文弄墨的诗会，此番倒像是动物化成了人于世间集会一般。


    李淑游走在众人之间，忍不住捂嘴偷笑。然手触及硬质的面具才发觉，她的神态表情早已被面具所掩盖。


    想到于此，她的心情不免有些低落下来。她驻足停了步子，正要去寻沈嵇，回身撞到旁人——


    “对不住……”


    一道柔质的女声，让李淑眼前一亮，想说什么又一时无言。


    她要说什么呢？她该说什么呢？


    她禁不住悄然打量了对方，那人穿的一身青绿长袍，发挽蓝黑色头巾。若不是因着这声音，她许是就将人认成了男子。


    她之前恳求沈嵇改换诗会的形制，不正是为了让女子们都敢于参与进来么？现下，也算是达到了目的？若还能有人再写下诗作，再出名，再露出身份……


    正想着，李淑一时不察便看丢了人，方才那个穿男装的女子已经消匿于人群。再看周围，身穿女装的人竟意外的少，只零星几个人。


    李淑一时间有些迷惑了。


    不知是该为此高兴，还是难受。


    不等她再思考，不远处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有人早已是忍不住低调，展露了一首两首诗作了。


    “好！”


    “写得好！”


    喝彩声夹杂着鼓掌声，人群便不由得都被吸引围住成一圈。李淑也欲往前挤着看，被沈嵇拉住了袖子——


    李淑看向他，透过那双狐狸眼洞对上他关切的眼神。


    沈嵇低声道：


    “人多，你小心被踩踏。诗作我递与你。”说着，沈嵇手点了点旁边正在传看的人的肩膀，得人一个回望，然后他颇为自熟地拿过那诗作。


    李淑还在发懵，手里已经被沈嵇塞上墨纸了。


    李淑眨眨眼，见前面人还在传抄其人的诗作，也不管了，只好展开手里的来看。


    敢于人先展露诗作的，确实是有些才气在。李淑读的诗作虽是不多，初读之下也微点了点头。


    这边的人正在赞赏着，那边又生了新的热闹。


    旁边一人支着自己的下巴，似有不屑：“这人的诗只能算秀气，我方从那边过来，那篇写卖炭人的，才算是好。”


    这话不由得引发周边人好奇，忙得要去这人口中之作。


    李淑也好奇，因着人声喧嚣，她垫着脚凑到沈嵇耳边。沈嵇见状也低了身子，听李淑说：


    “我们去看那些卖炭人的那篇吧。”


    沈嵇点头应她，下意识接过李淑手里的纸，顺手便又递给了旁人。


    两人倚着彼此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沈嵇特意用手护着李淑，免得她被人撞到。


    循着人迹往周围看，场子西角处正是热闹，人也尽往那处涌去。沈嵇也就引着她往那处走——


    李淑却忽地驻足。


    旁边一张桌子边，站着戴娃娃面具的两个女子。一个粉衣女子念着手里的诗作：


    “春闺梦浅，兰舟愁深……”


    “姐姐，我觉得这首写得很好啊，我们女子哪有见什么金戈铁马的……”


    尚不及与她同立的紫衣女子应声，旁边一人嗤笑出声，引得李淑及两位女子都看向他。


    “女人还真是头发长见识浅，若没有男子上阵杀敌，你们哪里还有什么春闺游舟的闲心。”


    此话一出，三人都是气。李淑忍不住捏紧了拳头，正思忖着如何驳斥他，紫衣女子却是冷冷道：


    “我们如何消磨时间是我们的事，不牢你这忧国忧民的人费心。”


    见人不想搭理他，那人继续又念叨：


    “我就说女人心思浅薄，狭隘啊……”


    两个女子瞪他一眼，挽着手往别处去了。


    李淑望向那个还在议论感叹的人，不知怎的，脑海中却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申玉。


    前几日与她的约定，她终究是没有回复李淑。


    也就是说，申玉今日也不会来了。


    或许申玉就算来了，也不会再提笔，再言说什么。可李淑仍旧是心中挂着一番奢念，始终觉得，申玉来了，总归是不一样的。


    见李淑出神，沈嵇约摸猜着她心中所思，忍不住提点她道：


    “人心的偏见，不是一时成就的，也并非一时可以改变的。”


    李淑张了张唇，却终究是无言。她方才捏紧的拳头，又因着沈嵇这一番话，默默泄气松开。


    “你既知是偏见，何故还任人为之？”旁边忽地一道声音凭空劈下来，似闪电一般亮了李淑的神情——


    她面上惊喜，循声望去，正是申玉。


    “你来了……”她下意识喏喏，步子也不由得朝申玉靠近。


    沈嵇眯了眯眼，将不悦掩了下去，袖子里的拳头紧了又松，然后浮起一个浅淡的笑意：“这世间的偏见多如牛毛，纵使是制定法度的官员也没那个闲心，我亦不担这份责任。”


    申玉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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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勾，也是一副凉薄之态：


    “是，你不是女人，自然不担这份责任。”


    这话一出，三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微妙了。申玉自动将李淑归为她的一方，而将沈嵇排挤开来。


    沈嵇轻笑出声，掩过申玉口中的针对，自维护着这欲盖弥彰的窗户纸。“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总归来到世上都要受些驯化，无什么差别。”


    申玉白了沈嵇一眼，不欲回应他故意地和稀泥。


    李淑没甚在意两人话里的针锋相对，忍不住对申玉道：“你还是来了……”话一出口，李淑便后悔了，明明是她心里万分期待，这话好似她早就看穿了人在一旁说冷话。


    她自纠结着，又断了话支吾。沈嵇见不惯她对申玉过分的关注，不由得道一句：


    “诗会并不限身份，来与不来凭个人兴趣。”


    申玉未答沈嵇的话，扫了一眼李淑，又将目光投向边上热闹的人群身上：“我倒是好奇，想看看有人固执的结果。”


    李淑顿时了然。她是在说李淑去府上找她时谈论的痴想。


    李淑忍不住抿了抿嘴，低垂了头。


    沈嵇抚了抚李淑的肩，侧头对她点了点边上：“你不是要去看那边的诗作吗？”


    三人一时之间忽地产生默契，谁都不在提惹人争端的事情，只相视一眼，然后提步往西边角落处走。


    这边的人聚集的多，沈嵇刻意将李淑护在怀里。申玉瞥了两人一眼，也不说话，遇见朝她挤的人便一手把住人的肩膀，稳力将人往边上移。


    最前方是个一身素色旧袍的年轻人，对着围着他的人群也不意外，也不惊喜，仿佛看见的不是拥护他好奇他的人群，而是一颗颗冰冷硬实的石头。


    人群还在挤着要看他的诗作，旁边已经有人将诗文抄写开来，几张纸就在人们手里互相传阅。


    “这诗……”


    李淑闻得一声哽咽，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形略躬的男人推开脸上面具，用袖子胡乱擦着眼泪。


    竟然把人看哭了么？


    李淑也是惊愕。


    她忍不住又看向前面那年轻人，这才仔细打量着他——身形挺拔如松，虽带着牛脸面具，透过面具孔洞却似可以望见一双悲悯的眸子，神采与情怀掺杂一起，让人忍不住信服。


    见人将诗作传了过来，李淑忙伸手去接。沈嵇原来怕她被人挤撞到，将人刻意护在怀中用手臂替她挡着周边的人，此番李淑为了接到诗文，连身后的沈嵇也忘了，只挤着往前去。


    申玉忍不住向前几步，扯了扯李淑的衣袖，引人回望——


    正好，她手里拿到一份，递给了李淑。


    李淑看了申玉一眼，她面色极淡，对手里的诗作并不在意的模样。她方才莫名高涨的情绪也由此敛了敛，只将手里的墨纸展开：


    “南山有老翁……”


    李淑将诗文细细地读了读，不知是因着方才被人说起的期待，亦或者因此处喧闹的感染，文中的老翁卖炭的故事让李淑一时间也有些动容。那人写他从垂髫之时至他白发苍苍的年岁经历，尽是苦楚，仿佛世间的苦难都落到他一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