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王睿正跟他的小女朋友在床上打得热火朝天，手机铃声却很不识趣地一遍又一遍闹，大有不碰它就不消停的意思。


    “草他妈谁呀！”王睿骂骂咧咧地爬下去拿，却见了仨字，周中阳。


    他忍着火气接通：“你最好有了不得的大事，要不然我一定弄死你！”


    对面却是个陌生的女声：“你是他朋友吗，他喝醉了，说要见你……”


    王睿赶到时见周中阳已经窝在沙发上睡着了，头歪歪靠着，胳膊松松垂在胸前，两条大长腿也很乖巧地捋在一旁，完全没有白日里冷峻的模样。


    看着有几分可怜，像只大狗。


    王睿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说：“醒醒嘿！”


    周中阳动了动，睁开了眼，艰难地坐直了身体说：“你来了啊。”


    声音有点哑。


    他酒品还不错，看起来是想表现得理智一点。


    王睿在他对面坐下说：“明天订婚啊，这又是哪一出啊？”


    周中阳不吭声，从兜里摸出个东西，竟是那枚轰雷印。


    王睿不由地想起陆灵蕴在病房外面，不吃不喝刻了一整天的样子。


    那小印在周中阳修长的指节中转来转去，王睿说：“什么意思啊，拿这个干嘛？”


    “这东西，从我在医院就一直随身带着，我妈说是个高人给的。”


    “那不然呢，谁随便带个木头疙瘩啊？”


    “可我屋里那块沉香木少了一块。”


    “……你想说什么吧？”


    周中阳沉默了一会儿，又换了个话题：“我前几天在雨浓手机上看见个照片，有个女生我觉得我好像认识。我一想起来就……心慌。”


    “……”


    王睿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闷了一会儿才似哄似劝说：“哥们你明天就要订婚了啊，你这不是妥妥的渣吗？可不带这样的啊。”


    良久，他闷闷地嗯了一声，站起身晃悠了一下说：“你送我。”


    订婚只有周赵两家长辈和直系的亲属到了，比较低调，婚礼却是拉足了豪门大婚的排场。几乎凑齐了整个商圈大鳄，还有些政客和特殊身份的人，要不是那铺天盖地喜庆洋溢的装饰，俨然开了个商业论坛。


    赵书屿有种成熟大气的美，诚然也是漂亮的，到今天这张脸王睿终于记住了。


    雨浓果然没到，只包了个大红包。


    王睿看着台上两人牵手，拥抱，亲吻，听着周围掌声雷动，笑语宣阗，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隔离了，那些热闹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显得特别遥远。


    他低头抠了抠眼睛，悄然起身朝外走，眼锋一瞥顿时就愣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正朝外走。


    王睿撒腿朝她追了过去，出了大厅却不见了身影，李炤也冲了出来，俩人跑得气喘吁吁。


    王睿问他：“你也看见了是不是？”


    “对，童离！”


    李炤还在四下张望，试图发现那个可能藏在哪里的女生。


    王睿叹口气：“别找了，都不是凡人，她不想见，咱俩找不着。”


    “你说有没有可能……”


    “没可能。”王睿望着那片炫目的红玫瑰说，“她要是活着，他不可能什么都不记得。”


    童离已经没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天她在巨大的轰鸣声中睁开了眼，见了高悬的直升机，身边围了好几个迷彩服和白大褂，他们给她扎了一针，她只够勉强挤出几个字来，“让他忘记……”之后就又没了知觉。


    陆灵蕴说得没错，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他们。也许他们已经盘旋了许久，只等此刻吧。


    那之后她就再没有见过周中阳，也再没有见他们那一行人里的其他人。


    她被告知，他们都死了。


    都死了，也正常吧。那样的山体塌覆，下去的人没有生还余地。


    她把风衣的帽子往下拉了拉，默默道：“我替你看过了，他很好，放心。”


    *


    周中阳的儿子出生在三年后，完美承袭爸爸帅气的基因，周照奇和赵卓然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星星月亮全塞给他，只有一个独女的赵家当然也宝贝得不行，这孩子妥妥长在了金窝里。


    孩子名字是赵书屿起的，叫周时安。


    满月宴也是大操特办，王睿帮着迎来送往，瞧着这一派喜乐，一时竟也生出几分娶妻生子的念头来。


    他后来在察看礼簿时愣了一瞬，那上面有个名字，龙煜。


    他把拿礼簿收拾好交给了周家人。


    也许是重名重姓吧，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万一。


    周中阳儿子七岁时，王睿终于也要结婚了。


    三十七岁的王公子，在跟家里闹翻天之后终于胜利了，喜迎二十岁的小娇妻进门，这姑娘没什么家世背景，没什么耀眼学历，更没什么辉煌成绩，只是一个普通的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周中阳在见到这女生第一面时，竟莫名地想起了十年前雨浓手机里那张照片。


    没她漂亮，可也有七八分像了。


    周中阳四十岁生日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去见到了曾经给他治病的阿满大夫。


    可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周中阳的印象里她还是三十来岁的样子，很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当大夫的原因，眉眼温柔又带着几分悲悯，每天查房时看他那眼神，一度让他误会她喜欢他。


    可不过十年的光景，她已苍老的不像话，那满头华发，枯如树皮样的手臂，赫然是已入夕阳的九旬老妪。可那眼神周中阳是熟悉的，她的确是阿满大夫。


    送走了阿满，周中阳开车回家，走着走着就突然觉得刚才病床那一幕有些熟悉，细想又毫无线索了。


    他摇头苦笑，四十岁的人了啊，怎么还是会胡思乱想。


    他把车停在了一间茶舍门口，进门修竹石径，禅意盎然。


    周中阳常来，店主依着他的喜好伺候着。周中阳坐了个开阔的地方，能看到其他客人，还能看到临街的一些景儿。他年轻的时候不爱喝茶，造酒造咖啡，也不知道从哪会开始喝茶，后来又成了这里的常客。


    他留意到对面一个年轻人，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生得剑眉星目，穿身荼白茶服，慢悠悠品茗，倒有几分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恬适。


    少年老成。


    周中阳朝他笑笑，那年轻人竟提着茶盏走到了他这边来，笑着自报家门：“你好，龙煜。”


    眼前的少年让周中阳想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年轻多好啊，元气淋漓的。


    周中阳五十岁时，赵卓然去世了，周照奇身体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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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好，基本都在医院。


    周时安从国外匆匆赶回来，带着女朋友。


    周时安这小女朋友生得像个玉娃娃，娇俏灵动，一双水润星眸像是会说话，让人看着就喜欢。周中阳很满意，已经开始像当年他父母催自己那样，催着他们毕业就结婚了。


    赵书屿见女孩脸红，笑着打趣，说老周你自己结婚时都二十七八了，还好意思催孩子。


    周中阳就笑，说这不是看着俩孩子感情好嘛，相互喜欢还是要早点定下来。


    周中阳六十岁上终于抱了个孙女，小团子粉粉嫩嫩，像妈妈。


    不知道是不是年岁大了开始任性，周中阳非要自己给孙女起名字，周时安拗不过他，只让他取个小名。


    周中阳憋了良久，说那就叫蕴蕴吧。


    周中阳六十七岁上，赵书屿病逝了。


    办完丧事，周中阳对着照片上二十多岁的妻子掉了眼泪。


    那会她多年轻啊，每次看他时眼里的柔情都要溢出来。


    她陪了他四十年，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总觉得亏欠她，说不清道不明的亏欠。


    他想啊想啊，竟默坐了半个晚上。


    赵书屿死后周中阳身体也渐渐不好了，去喝茶的次数也少了。偶有一次还睡在了茶舍，周时安去接他时，发现守着他的茶友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笑着说，你爹真有意思，茶也能喝醉。


    过完七十八岁寿辰，周中阳又被送回了医院，他觉得自己像老爸周照奇那会一样，可能这次进来，再出去就是横着了吧。


    他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老想让小孙女来陪他，可小姑娘那会刚交了男朋友，他知道了又不忍心老拽着她。后来就说，能不能一起带来跟我说会话呀。


    可小姑娘真的把人带来了，周中阳又开始昏睡不醒了。


    大夫让准备后事。


    半夜里他醒了，精神头看着挺好，一声一声喊蕴蕴。


    一大家子人都在，老态龙钟的雨浓和王睿也守着呢。周中阳一个一个看过去，最后视线停留在了小孙女身上。


    他拉起她的小手，又拽过在场唯一一个陌生的俊俏少年的手，喃喃说：“蕴蕴啊，你要嫁给他呀，他好喜欢你的，一定要嫁给他……”


    雨浓和王睿脸上浑浊的老泪开始忍不住地淌。


    “爸，少说两句吧。”


    “蕴蕴……蕴蕴……急急……律令……”周中阳已经开始胡言乱语，嘟嘟囔囔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医生悄悄问：“还有谁没来么？”


    “没了，都在这里了。”周时安也发现了，他老爸好像一直在吊着一口气。


    “在想想吧，把他惦记的人都赶紧叫过来，老爷子撑不了多一会儿了。”


    一屋子人无所适从时门开了，周时安认识，是茶舍那个年轻人。


    雨浓和王睿几乎同时晃了一下，想要动又忍住了。


    那年轻人走到周中阳病床边上，用年轻有力的手握住了那只苍老枯瘦的手。


    周中阳见了他，眼神突然亮了一下，好似神志一时也清明了许多。


    年轻人说：“可以啦，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好好告过别了……走吧。”


    周中阳笑了，一滴浊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