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韫的马车缓缓驶回陆府的时候，才不过卯正，天刚刚擦亮。


    清晨的雾气使等候在府门前的众人一开始只能听到清浅的马蹄声，随后才越过薄雾看见车轩隐隐的轮廓。


    早春的天气还十分寒冷，陆成瑜一早收到消息便带着仆从在门口等着。


    他手里挽着一件披风，车一勒停，便亲自踏上脚凳前去迎接。他设想过崔韫的情形不会好到哪里去，可等真正掀开车帘见着她时还是不免惊愕。


    他皱眉：“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崔韫面色苍白，嘴唇都没了血色，她的身体一向健朗，若不是上战场，几时看过她这样。


    他把披风披在她的身上，搀扶着她下车。披风闪过之处，陆成瑜不可避免地瞥见了一片血色。


    他面露不忍，正欲发作，崔韫却道：“进去再说。”


    崔韫虽受了廷杖，又跪了一夜，但由他扶了几步便摆了摆手，自己走进府中。


    陆云窈收到消息比陆成瑜晚，因此没来得及赶到门口，便转而在两人的房门前恭候。见崔韫缓缓走来，连忙上前搀扶：“母亲。”


    崔韫见到她，眼中一瞬动容：“这么早，你怎么也起来了？不碍事，你先回去吧。”


    陆云窈还想说什么，陆成瑜在一旁道：“便听你母亲的吧，眼下她刚回来，养神休息要紧。”


    陆云窈听见这么说，在原地愣了愣，收回手，目送着两人进屋。


    许嬷嬷陪在一边：“我就说郡主刚回来，恐怕也没空见小姐，您还非要凑到跟前来。眼下便跟老奴回去歇息吧？”


    雾气弥漫，两人进屋之后便有人将大夫请进，房门闭阖。她凝神听着房中的细微响动，打帘铺被、关心痛切，竟都与她无关。她站在原地沉默许久。


    “回去吧。”她最终点头。


    崔韫回府的消息传出去没有多久，午后，衡阳侯便上门探望了。


    陆云窈猜到有人收到消息会前来探望，但听说第一个来的是衡阳侯，不禁面露讶异。


    许嬷嬷却视其为理所应当：“这不奇怪，听说郡主能一大早得陛下恩赦，除了皇恩浩荡，还有太后一早前去说和的缘故。”


    “太后？”陆云窈听见更为诧异了。


    如果没有记错，上次崔韫和她提起这位当朝太后的时候，只说是衡阳侯的妹妹、先帝的皇后，因为和当今陛下生母不和，先帝还担心她与陆家生出嫌隙。她怎么会去说和？


    上一世出事以后，是祁王出来卖给谭瑛一个人情，这一世衡阳侯想做什么？


    许嬷嬷看着她的脸色：“听说，小侯爷也来了。”


    “嗯。”陆云窈转而问，“母亲叫我了吗？”


    许嬷嬷摇摇头：“还没有。”


    她垂下眼帘思忖良久：“让揽月再去看一看。”


    “这……”许嬷嬷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但既然陆云窈下令，她不得不出门让揽月再去一趟。


    陆云窈的手指叩击着桌面，最终叹了口气。


    这个家终究还是拿她当外人，说是亲生女儿，但十几年没见，真的遇上事了第一反应并没有将她当作商议交心的人选。


    陆云窈心里虽然知道，自己并不是他们真正的女儿，讲道理也算不上什么自己人。但事情真走到这一步，心里还是出现了十分微妙的怅然。


    想到昨日自己与陆成瑜等人谈话时，他面对自己所露出的那种审视猜疑的神情，她不禁苦笑，自己竟然弄不清自己在所有的这些事情中究竟处于何等地位，她好像与一切的事有关，又与一切的事无关。


    许嬷嬷快步走进来，喜笑颜开：“小姐，郡主叫你过去呢。”


    陆云窈闻言：“是揽月打听来的吗？”


    许嬷嬷微微一笑，从一边拿来披风：“正是，揽月那丫头走到一半就和郡主的丫头碰上了，说衡阳侯刚走，郡主正叫你过去呢。”


    陆云窈起身，就着她的手穿上披风。临出门前，她抬眼看着许嬷嬷：“既是揽月打听来的，以后让她直接向我回报便是，不劳烦嬷嬷从中再转一道。”


    许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住，看着她的脸色，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陆云窈自然知道许嬷嬷一直在向陆夫人禀报自己的动向。她提出和谢景明退婚一事，当日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能跑到陆夫人跟前禀报的，只有许嬷嬷。


    虽说这事倒也不是什么必须瞒住旁人的大事，但有这么一个有心之人呆在自己身边，迟早有一天会生出是非。她有心选一个更能为自己所用的人。


    她这几日一直观察，除了许嬷嬷，陆夫人给自己的两个丫头并没有用心挑选，都是年纪不大、没什么城府的小丫头。比起沉默木讷的采星，揽月倒是更合适为自己所用。


    既留了这个心，她出门时便没带许嬷嬷，点了揽月跟着。


    来到崔韫处所时，她已经敷了药，趴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陆云窈打帘进来的响动缓缓睁眼：“窈儿来了。”


    陆云窈向她走近，注意到她与方才在门前的苍白冷硬不同，此时躺在塌中的她更显得虚弱。


    是啊，打了二十杖，又跪了一夜，怎么会不虚弱呢？


    崔韫的贴身婢女侨菁为她搬来一只八角凳，随后便带着屋里的众人退下了。


    陆云窈在凳子上坐下后，崔韫才缓缓说：“你父亲和我说了你昨日与他和谭瑛在书房的谈话。”


    陆云窈知道崔韫回来，他们二人必然会关起门来细细分析局势，其中会谈到她，她并不意外：“女儿也是情急之下，为解父亲之忧，大胆猜测了几句。”


    “你猜得很对。”崔韫看着她，“其中许多牵扯你看得很深，可是小侯爷曾同你说过什么？”


    崔韫此前曾多次向陆云窈问过谢景明，但这一次不同前几次的关心，崔韫的话语中带上了许多试探。


    陆云窈摇摇头：“小侯爷与我相交不深，未曾谈过。”


    “那么窈儿小小年纪便很有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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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韫说。


    这句夸赞陆云窈听在心里并不是滋味，她看着崔韫：“母亲进宫前，没有看出这其中的异样吗？”


    崔韫思忖片刻：“我并不是完全没有觉察出其中异常。只是无论如何，云州的城防已经确确实实地被人拿在了手上。不论他们是何目的，究竟一开始有没有想好要将此图送出去，云州的边防也已经不再可靠。”


    这确是陆云窈没有想到的一层，她点着头。


    崔韫说：“我已经让谭瑛回去，一来细查这个北狄奸细的联系，弄清楚他的城防图究竟从何而来，二来重整云州城防。陛下如今短时间内是不会让我们回云州了。但昨日你既已点出北狄不日即将攻打云州一事多半为虚，我和你父亲倒也没有那么急着回去。”


    她的眼神黯了黯：“眼下，查出究竟是谁在背后操弄是非，更为要紧。”她看向陆云窈，“窈儿，你心中有数吗？”


    陆云窈迎上她的目光，她心中有很多怀疑的人选，可是并没有根据，因而只能摇了摇头：“我并不确定。”


    崔韫了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我听许嬷嬷说，母亲今日出宫，是有太后在陛下跟前说和？”


    崔韫闻言冷笑：“她的消息倒是挺灵通。没错，今日一早太后便亲自到长鸾殿替我求情说和，若不是她，陛下恐怕没有这么快息怒降恩。”


    “母亲日前和我谈起太后的时候，并没有说过太后与陆家亲近，如今怎么会前去求情？”


    崔韫看着她：“这恐怕要问衡阳侯了。”


    陆云窈默然，她既在思索，也注意到她和崔韫之间有一种微妙的阻隔。她思忖良久后开口：“母亲，窈儿虽然不确定，但此事，女儿猜测和祁王脱不开关系。”


    崔韫眼眸微闪：“为什么觉得是他？”


    “母亲先前和窈儿聊起前尘往事，许多事情牵扯的关节便在祁王身上。他是军中人，对云州和北狄知道不少，也在陛下身边待过多年，对君心甚为了解。他若有意做成此事，并不为难。”


    崔韫收敛神色，点点头。


    两人沉默许久，她最终看着陆云窈的脸色，开口说：“窈儿，若是母亲有意将你送出京城，你可愿意？”


    陆云窈很是意外：“送我离京？”


    崔韫颔首：“京中如今形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何时就会大祸临头。母亲想着，若是将你送回松阳老家，或许更为安全。”


    崔韫说的这一步，是此前陆云窈没有猜到的。她原以为家中危难，事情危急，卯足了心思想要厘清形势，帮家中破此一局，可没有想到崔韫并没有将她放在局中。


    也是，这一切原本就与自己无关。她原本就是被牵扯其中的人，想要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已。她只要离开京城，离开这些是非，一切便可迎刃而解。说到底，她不过是局外人。


    崔韫盯着她的脸色：“你可愿意？”


    陆云窈半晌后轻轻一笑：“但凭母亲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