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开始纠扯他灰白掺半的头发，口中念念有词，神色凄惶又癫狂。


    情绪状态转换太快，程维洛赶紧摘下脑机设备，空中的银铠甲女战士消失了，她半蹲在克劳德面前，轻声道：“我来这里是因为申泓告诉我小念的事情，如果我能帮上忙，我想帮那个孩子一把，但你必须告诉我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看起来状态真的不太好，程维洛纠结着要不要先扶人出去，这个满是研究仪器设备的房间，空间逼仄压抑，缓了一会儿后，克劳德扶着墙自己回到了客厅。


    他瘫倒在躺椅上，闭上眼，“每个仿生盒子的诞生，除了里面的仿生意识，还封装了强度足够大的情绪神经波动，就是你感受到的那些浓烈而负面的情绪。”


    “那些情绪之所以足够强烈，是因为每一个盒子里都至少存储了几十甚至上百个样本。”


    而那么多的仿生盒子，情绪样本至少需要成百上千万个。


    “……但是，为什么？”程维洛想不通，情绪从哪里来，克劳德说的幽灵又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克劳德苦笑，“当然是为了杀人。”


    “克劳德！”


    黎绪喝止了他，握住身旁僵立原地的程维洛的手，把她拉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等她缓了片刻，黎绪问道：“你做打捞人十年，对于精神力的应用认识是不是不多？”


    从两人相遇开始，黎绪就发现，她驾驶技术过硬，精神力超强，但是除了开飞船，她对于自己天赋能力还可以如何使用几乎一无所知。


    程维洛点头。


    他继续解释道：“自精神力体系诞生之后，人机互联实现，它方便快捷，并且随着精准性的逐渐提升，在各个关联行业也引来技术变革，各种设备都采用了这种操作体系。但到后来，技术发展差不多到了瓶颈，因为它依赖人类的天赋能力。”


    “不同能力天赋水平的人能使用和选择的设备和职业都有限。原本是用来辅助造福人类的技术手段，现在成了限制，这种体系模式下，人逐渐被分成三六九等。”


    他轻叹一声，“我和你说过，军部有个因为实验伦理无法通过而被叫停的项目。那个就是曾经我……母亲和克劳德参与过的，原本的目的是想要通过研发高精神力水平的仿生脑来替代人类。”


    就像两艘矿船内的那两个意识，程维洛虽然曾被扰乱过认知，但细想来，KR103矿星的那艘矿船里的仿生脑，真的很完美地完成了它使命。


    但这怎么会涉及到实验伦理？程维洛看向克劳德。


    “实验过程中，我们偶然发现，仿生脑可以和人类情绪结合。”克劳德望着天花板，“军部有些人要求我们转变实验目的，制造有攻击性的仿生设备，作为新一代的军事武器。”


    高精神力值的仿生脑可以接管和影响低水平的人，反之则不行。而精神域中，能造成波动和影响，最普遍最容易获取的就是情绪。


    只要提取出脑部神经波动封装，和仿生脑结合起来，就是比炮弹舰船更好用的武器，能达到军方驾驶员水准的高精神力值人群占比实在太少了，破坏掉这些人的脑子，可以对敌对方造成重大打击。


    “我们无法接受，如此前沿的技术研究被用作战争目的。而且提取情绪的行为和手法都需要把人作为实验材料……这个私密研究项目随着核心研究成员的退出而终止。”


    “我离开了白澄星，发誓不再踏入到与之相关的浑水里去，回去继承了家族生意，做商人，带着家人在各个星系游荡……但后来，战争爆发了，他们找到了我。”


    “联盟内部势力之间的斗争情况我不感兴趣，只想着好的技术不应该被埋没，应该为大众所用，造福人类。他们说想要继续当初的研究，在独立建国之后，能辅助民众更好地生存。”克劳德声音颤抖，“我答应了。”


    “而实际上这些人的目的都一样。在我的研究中心隔壁，还存在着一个我不知道的同步进行的研究项目……”


    克劳德的胸口起伏越来越强烈，“那些封装情绪……为了攻击那些选拔出来的普遍水平还不错的军方驾驶员，它们要足够强烈，强到驾驶员一接触就会精神崩溃。”


    程维洛听懂了，她震惊地看着克劳德，看着他面容痛苦到极致地继续说道：“为了得到足够强的样本……那些疯子，那些杀人狂，选取了活体人类样本，做濒死情绪收集。”


    程维洛久久说不出话来，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的黎绪，明白之前他为什么欲言又止。


    在冲击里缓了半天神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艰涩地开口道：“但那些……人来自哪里？”


    如此大规模，涉及到成百上千万的人命，可她从未听说过内战中有大范围屠杀的记录。


    克劳德猛然坐起，看着她，眼中浮现疯狂而残忍的神色，“人造胚胎，用速成的技术，生命周期被缩短几百倍，造人工厂出来的只有编号的战争耗材，养家禽牲畜那样孵化，喂养，屠杀，还要我继续解释吗？！”


    最后谁也没再能就着仿生脑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克劳德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他的精神世界再度坍缩成了一股无处可释放的怒火，那些灾难至少有一半是他造成的，如果没有开始那个项目，如果他能认清那些人的面目，如果没有被所谓的科学研究动力驱使，就做一个普通的卖货商人，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


    他的爱人、孩子、家族的人……


    他捂着脸，最后说道：“这可真是个……操蛋的时代。”


    *


    天色渐晚，两人乘着飞车离开。


    走出院子大门时，程维洛看向室内躺椅上一动不动的克劳德，有些担心他的状态，黎绪带她上车，语气冷静：“他东躲西藏苟活了几十年，是不会轻易去死的。我们之后还有事要做。”


    程维洛在驾驶座上安静地坐着，黎绪看着她沉默的侧脸，轻叹道：“是不是不让你知道这些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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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较好？”


    飞车在黄昏的雨幕中穿行，程维洛看了一会儿蒙上水汽的车窗玻璃，缓缓摇了摇头，开口道：“我没那么脆弱，何况亲历者是克劳德不是我……”


    她回想自几个月前起一路遇到的事情，怅然道：“但我这十年从未经历过这么多……让人觉得痛苦的事情。”


    黎绪垂下眼，本想伸过去握住她的手缓缓收回，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十年前你在哪？”


    “在……在一个各方面都落后很多的蓝色星球上，过着平凡普通的稳定生活，不好也不坏。”


    “那很好了。”黎绪说。


    “之后我出了点意外，然后就来到了这里，从自由城出发，一路探索着这个时代。”


    程维洛看着窗外，不远处灯光聚集的地表区域就是一区，他们快到家了。明明飞车内温度恒定，程维洛却莫名觉得冷，她需要回到那个小房子里，补充一点温暖。


    “我一直觉得，这是个最好的时代。”她喃喃道：“能活得久，行得远，我过着以往想都不敢想的生活，一切都梦幻不可思议。”


    “可现在我突然发现，是我只看向好的地方，刻意选择无视了阴暗面。为什么会有兰卡那样的人，为了让整个星球残余的同胞生存而被迫去做海盗，他们现在又为什么会被赶到这里，这个偏远到一切都要从头开始的荒凉星球，要造福人类的技术被用来做杀伤性武器，武装力量最强的海盗舰队源自于当初分裂出来的联盟军方……”


    “还有你，”程维洛看着黎绪的脸，“曾经的天之骄子，你经历了什么，醒来之后要背负人命，去复仇？”


    “阿洛……”黎绪再度欲言又止。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可能本不用感受到这些，她不会因为暴露出来的天赋能力而东躲西藏，她会继续过着平稳自由而快乐的日子，黎绪的手蜷缩着，内心再度被焦躁和愧疚折磨，“我很抱歉……”


    “你不用对我抱歉，我没有理由怪你。如果曾经有，那我也原谅你。”


    程维洛嘟囔着，低下头，感到沮丧而难过，“我只是想说，人们争夺资源，爆发战争，自相残杀……自古以来，哪一个时代都这样。”


    “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于这个时代而言无足轻重的人。我只是在讲一些矫情的话，一个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些事情的人，仅仅因为一点耳闻目睹，就生出了廉价的同情心和痛苦情绪，还妄想自己能不能做点什么……”


    程维洛自嘲地笑了笑，“这可笑的圣母病。”


    “不是……”黎绪忍不住伸手揽过她，把她紧紧抱住，“如果你想做什么，我支持你。你不做什么，在这里安静地生活，我也支持你。”


    黎绪声音低沉，怀抱里有她贪恋的一点热度，程维洛忍不住把脸埋在他的肩颈处，双手回抱住了他。


    “我希望你不要被困扰，你就应该自由自在的。”黎绪伸手轻抚她的头发，“当我知道这世界上有你存在，就是对醒来的我最大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