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斜，落日的余晖将天空霞光映得粉红。


    行人鲜至的街尾一家已经落了灰的中医馆大门从外被人打开，空气中金色的尘埃随着大门的开合四下飞舞。随着阴影落下，灰尘一点一点消失在光线中，那些街坊四邻指指点点的探究目光也被阻隔在外。


    年轻女人拖着疲倦的步伐走进医馆里，她穿着亚麻色长裤，深色t恤，勾勒出的背影利落瘦削。


    空气里冷清至极，迎接她的只有满地狼藉的凌乱。药材们散落在地被踩踏得面目全非，椅子歪七扭八的躺在屋角，整个医馆内部乱糟糟的景象令人不住皱眉。


    回到自家医馆的申姜，却对面前凌乱的景象仿佛见怪不怪，平静坦然。只是疲惫的眼眸黯淡了不少。往日里圆润可爱的婴儿肥褪去，那张亲切讨喜的脸庞莫名多出了几分距离感。


    穿着布鞋的脚仿佛长了眼睛，避开了地上散乱的药材。申姜拿出扫把和簸箕，准备把这里好好打扫一番。


    既然准备把这里卖掉，那就要把它干干净净的交到新主人手里。


    数天前戏剧般的一幕幕在她的脑海中不自觉闪现：


    奶奶是十天前在自家医馆出的事。


    那天她们像平常一样开门出诊，临近中午时，有医闹上门闹事伤人，导致奶奶磕到了头被紧急送去医院抢救，至今还躺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闹事的人见状况不对当场就跑了，至今还没有被警察抓到。


    别看她们守着这样一家中医馆，其实口袋里的钱并不多，奶奶赚来的钱基本都放到了囤购药材上。医院ICU的缴费单如流水般，已经把她和奶奶的积蓄消耗一空，要是想继续治疗，申姜必须想办法筹到钱才行。


    奶奶年纪大了，又是脑外伤这样凶险的病症，这趟属于是医生在鬼门关面前和阎王爷抢人，没人知道奶奶要在icu住多久才能挺过来，更没人敢说这么多钱砸下去，奶奶能不能醒来。


    申姜做好了长期的心理准备，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弃奶奶，卖掉明心堂和奶奶比起来，孰轻孰重她压根就不需要思考。


    天幕转暗，申姜拿着扫帚去墙角开灯，随着啪嗒一声，光如期而至，却不是她熟悉的白炽灯灯光。


    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扇流光溢转的金色大门。


    悬在半空，十分突兀。


    突然出现的大门伴着华丽的光芒流光溢彩，整扇门材质晶莹剔透，门上的图案设计独具匠心，既有几何图形的简约之美，又有自然元素的神秘之感，可门后露出的缝隙却是一片漆黑无光，显得格外诡异。


    申姜被眼前超出认知范围的景象定在原地，举起扫帚就朝那扇门扔了过去。


    *


    好热。


    巨大的热浪扑面而来，空气里几乎没有一丝水气，申姜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哪个好心人能告诉她，这是哪儿？


    上一刻，她明明还在自己家开的中医馆打扫着被人砸得残乱不堪的诊室。


    结果突然凭空出现了一扇金色大门，流淌出似水般的柔和光芒，包裹住她的身体，不由抗拒地将她径直吸入黑黢黢的门内，又把她吐到这个布满大片黑色岩石的巨大山洞。


    这个可怕的体验完全颠覆了申姜的唯物主义世界观。


    即使两只脚终于踩到了实处，那颗高高悬起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怪石嶙峋的宽阔空间里光线暗沉，自带一种极适合入眠的氛围。与之相应的是山洞的另一侧那道规律起伏的平缓呼吸声。申姜承认，这里的确是个绝佳的天然助眠室，从光线到氛围无一不恰到好处。


    但美中不足的是那个起起伏伏的呼吸声，真的太吓人了好么。


    又不是打呼噜，何况这山洞又这么大，哪家好人能发出这么沉重的呼吸音啊。


    申姜作为一名中医，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能判断出那道绵长的呼吸声背后，是一个堪比大象般的大体积动物。


    一想到这山洞里可能有一头和大象差不多吨位的野生动物，申姜：“……”


    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申姜探出头，视线缓缓扫过宽阔的山洞每个角落，最后视线定在离洞口不远的一处，心如死灰。


    如她预想中一样小山丘般庞大的身躯，随着呼吸节奏的起伏，坚硬的黑色鳞甲上反射出光彩细碎神秘，脊背上的齿状凸起锋利无比，巨大的翅膀收在背脊之后，只露出微微一角。


    每一样，都在提醒申姜面前的巨型生物是个绝对的杀伤性猛兽。


    即使心里有所准备，申姜的全身血液还是在那一瞬间逆流而上，直冲大脑。脑子里嗡的一声后，一片空白。


    动物本能畏惧比自己强大数倍的敌人，尽管对方仍在沉睡之中，可申姜还是被它庞大体积带来的压迫感镇住了。


    申姜心中警铃大作，不敢想象对方一旦睁开眼，看到有个人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卧室……


    走！马上走！


    趁对方还没醒，赶紧逃离这个可怕的山洞。


    申姜的世界观刚刚崩塌了一角，现在则是崩塌得彻彻底底。


    虽然她都能凭空出现在这种地方，世界上有一个她不认识的野生凶兽似乎也没那么奇怪。


    不过能不能不要把她和这样的凶兽往一起凑啊。


    申姜慢慢挪向山洞里另一侧的山壁，竭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为了保险起见，申姜索性踮起脚尖，只用脚掌前那一小块，蹑手蹑脚的贴着山壁朝着洞口光亮的源头前进。


    她像一个动作十分缓慢的树懒，小心翼翼地朝着另一头透出光亮的方向一点一点移动。好在她今天穿着的是布鞋，柔软的鞋底轻轻踏在岩石上，发出的声响微不可察，这令申姜觉得局面还没有糟糕透顶。


    据说目光是带有能量场的，申姜低下头，以防自己没见识的注目礼会弄醒面前的大家伙。


    随着她的移动，离洞口处越来越近，不可避免和那头庞大黑兽也拉进了距离。


    小山般的身躯光是黑影，带来的压迫感就已经过分强烈，申姜甚至能清楚听见自己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跳声。


    扑通。


    扑通。


    精神和□□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人的体力消耗是惊人的，申姜越往后走越吃力，没一会，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背。


    申姜脑海里的弦越绷越紧，好在这条路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走完了大半，再往前几步，她就能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了。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山洞里的温度太高，烧干了空气里的水分，也烧光了本就不多的氧气。


    随着光线变化，阳光不知何时从山洞上方的缝隙洒下，洞穴内亮堂了不少，巨兽身下堆着密密麻麻的东西显露出真容，耀眼的光芒闪了一下申姜的眼睛，她忍不住眯眼看了一眼，入目就是满眼的金灿灿亮晶晶的璀璨宝石，差点闪瞎了她。


    这样的组合，倒是不由让申姜想到了西方传说中的恶龙。


    传闻中恶龙强大无比，最喜欢亮晶晶的财宝。


    申姜对这种华而不实的宝石没有兴趣，也不关心那头巨兽是不是恶龙，比起这些，她更在意自己有没有命活着回家。


    最后一段路了，再往前几步就能走进洞口那团丁达尔的光束里，申姜在心里给自己加油鼓劲：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呀头。”


    脑海中想起悲凉壮烈的《酒神曲》，配上唢呐极具穿透力的灵魂之音，申姜精神一震，加快了步伐。


    要不说人倒霉起来连喝口水都塞牙缝呢，明明下一步申姜就要走到洞口了，谁能想到一路平坦的地面到了洞口附近，反而出现了挡路的物体。


    申姜一不留神被地上的东西绊到，好悬没摔个狗吃屎。


    手忙脚乱的稳定住身形，低头去看差点绊倒她的，竟然是一块森森发白的胫骨，刚才正好处于她的视觉盲区。


    不知是不是错觉，陡然间，申姜感觉到了空气里到处充斥着血腥的气息。


    明明课堂上早就和大体老师打了无数次交道，申姜向来没皱过眉。可现在看到一这根肖似人类胫骨的骨头，她背上的寒毛瞬间根根立起。


    倘若申姜敢抬头看一眼，会发现从她视线离开那片宝石开始，那头黑色巨龙就睁开了眼睛，黑龙金色竖瞳犹如华光流转的透明宝石，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不请自入的人类，冰冷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死人。


    不自量力的蝼蚁，竟敢旁若无人地踏进他的家四处闲逛起来，是当他死了么。


    戈德温·西泽金色的龙瞳随着人类缓慢移动，只是那眼神越来越古怪。


    这是个极年轻的人类女性，犹如浅粉色蔷薇花瓣的皮肤细腻娇嫩，瘦削的身材没有半点巨龙欣赏的力量美感，完全不符合一个成熟的人类骑士标准。


    她的身上没有魔力波动，以至于戈德温·西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存在。


    再瞧瞧她身上穿的衣服，柔软至极的薄薄一层，要知道人类脆弱至极，龙坚硬的利爪能轻易将他们的身躯开膛破肚。


    这还是戈德温·西泽第一次看到不穿盔甲的人类。


    戈德温·西泽微微愣住，这个普通人类身上的一切都在传递一个信息：有恃无恐。


    只要对方有正常的思考能力，不是一个傻子，那她绝对有种超乎寻常的自信，才敢以这样的面貌进入他的龙穴晃悠。


    戈德温·西泽似乎终于意识到了最奇怪的关键处：这个人类是怎么悄无声息进入自己的龙穴之中的？


    人类制造出进入洞穴的第一个噪音的同时，金色龙瞳中间黑色的瞳仁瞬缩成针。那双往日平静无波的眼眸中满是不耐和杀意。


    既然对方如此自信，那就和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龙来一场正面交锋吧。


    管她什么来头，他不关心也不需要知道。


    山洞里突然扬起一阵风。


    申姜甚至没看清自己是怎么被掀倒在地的，巨龙过分庞大的三角爪已经牢牢摁在她纤瘦的身躯上，不留一丝喘息的空间，背部与大地的亲密接触来得迅猛，痛楚从四肢百骸处传来。


    显然，刚刚那声响还是惊醒了这洞穴里的巨兽。


    猝不及防被一股超乎寻常的绝对性力量掀翻在地，申姜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她摔得眼冒金星，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哪哪都疼。


    申姜在眩晕中抬头看向将自己牢牢摁在地上的巨兽，这一看，心跳顿时停摆了几拍。


    对方实在是太过庞大，这样近距离和对方对视，视觉冲击实在是有些刺激心脏，更别说对方的爪子坚硬无比，绝对的力量感碾压在身上，对申姜造成了不小的身心震撼。


    她想起新闻里不小心误入动物园老虎窝的游客，被老虎撕咬成血肉淋漓的场面……内心被渐渐升起的绝望充斥苦意。


    只差一步，她就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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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


    她以为自己会像奶奶那样，在明心堂勤勤恳恳的给人治一辈子病。


    她没想过自己会交代在这样一个地方，就像她也没预料到奶奶会因为一个病人葬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


    一龙一人，大眼瞪小眼。


    谁都没动。


    戈德温·西泽少有的目露惊诧，探究般的眼神在爪下的孱弱人类身上不断来回扫视。


    申姜是不敢动。当然，她挣扎也是没有用的，身体被牢牢固定住，地面粗糙不平的磨砺触感紧抵，背部，胸腔前的爪子异常冰冷，冻得她忍不住哆嗦。


    面前巨兽俯下身来，灯笼大小的眼珠就在身侧直凌凌盯着她，却迟迟没有行动。


    胸腔被一道力量狠狠挤压，提醒着她和身前巨龙无论是是体型还是力量都差距悬殊。明明全身痛得好像散了架，申姜却在狂飙上来的肾上腺素作用下，一下子忘了疼痛。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甚至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黑色巨兽眼神不善地紧紧盯着自己，偏偏就是没有对她下手，这让申姜心中不禁生出疑惑。


    这大兄弟是卡机了吗？


    申姜可不管它出了什么问题，既然对方没有对她痛下杀手，那就是有商量的余地了。


    申姜竭力扯出一个完美的招牌无害笑容，她知道自己一旦笑起来，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但愿往常这无往不利的笑容释放出来的善意，对野兽也能起作用。


    戈德温·西泽一见面前的人类突然冒出来一个傻乎乎的笑容，仿佛在嘲笑自己刚刚那些无能的魔法攻击。


    这可是往日里无往而不利的火龙戈德温·西泽头一回在对手身上栽了跟头，还是一个看似普通至极的人类。


    “……”


    是条龙都不能忍受这样的挑衅！


    戈德温·西泽毫不犹豫地再次碾死了对方。


    三个呼吸后，人类再次“完好无损”地出现，就连衣服的褶皱都和之前一模一样。


    这个人类真的古怪至极。


    刚刚，他明明亲自确定对方断气，没了生命的迹象。


    但几个呼吸之后，面前犹如破布般失去生命迹象的人类，总能再度睁开双眼。人类被压扁的胸腔渐渐丰盈，生出起伏，溅上去的点点血渍凭空消失，瑰粉色的面庞细腻洁白如初。


    而那双小鹿般的黑色瞳仁依旧惊恐地看向自己，一如他们打的第一个照面，完全没有任何区别。


    一次、两次，到最后他自己都记不清次数，只有麻木的机械性动作。


    他，世界上最伟大的巨龙戈德温·西泽，竟然杀不死一个普通人类？


    戈德温·西泽作为龙族之中的最强者，从来没有过败绩，可这次，他剔透的金色眼瞳终于露出了片刻的茫然。


    戈德温·西泽简单回忆过去那些人类闯入者，无一不是肌肉虬髯、手持废剑、大言不惭。


    那些自吹自捧犹如海上的泡沫，戈德温甚至不需要大打出手，只需用一点他最基础的火系魔法，那些人类便在他冰蓝色的龙炎之中湮没无声。


    再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位：瘦瘦巴巴、两手空空，还呆头呆脑。


    可他却已经被逼着使出了自己会的所有魔法。


    明明毫无战力，却是他平生以来遇到过最难缠的对手。


    无论他用任何一种魔法，眼前小小的人类总会回到最初的状态，用那双湿漉漉的黑色瞳仁惊恐无助地看向自己。


    他根本就杀不死她，她又何必惺惺作态假装害怕。


    不过，这究竟是什么歪门邪道的黑魔法？真不知道修炼这种魔法的意义在哪里，等着被对手杀死然后复活？


    只有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戈德温·西泽打心底里看不上这种古怪的魔法。


    只有像他这样纯粹强大的力量，才是每个魔法生物一生该追逐的目标。


    戈德温·西泽厌倦了这样无止境的循环游戏，但面前的人类实在太弱，以他的力量，一出手就能令对方当场毙命，完全没有办法做到轻伤对方。


    这个人类没有半点战力，虽然他无法将她杀死，可她也无法从自己的手上逃离不是么。


    戈德温·西泽的眼底闪过嘲意。


    “渺小卑鄙的人类，以为靠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古怪手段，就能屠龙夺宝么？”冷不丁一道冷哼从戈德温·西泽喉间溢出。


    磅礴浑厚的声音在头顶炸开，仿若雷鸣，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饶是环境炎热，申姜仍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森森寒意。


    申姜早就觉得这黑色巨兽很像龙，没想到还真是龙。


    还是个会说话的龙！


    顾不上自己的世界观又崩塌了一次，申姜完全没空探究她能听懂龙语的原理，来自灵魂深处的惊喜战栗着颤抖着，申姜知道，她的一线生机已经出现了！


    申姜的大脑加速疯狂运转起来，几乎是须臾之间，福灵心至。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申姜不顾姿态狼狈，语气分外诚恳，“尊敬的巨龙大人，我绝不是屠龙者，事实上，我是您的崇拜者！不远万里来此就是为了一睹您英勇无双的风采！”


    黑龙戈德温·西泽看着那双圆滚滚的无辜黑瞳，一时之间忘了词：“……”


    他好歹也是这片大陆上魔王级别的存在，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卑鄙无耻的崇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