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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庶子无为(科举)》 第51章
沈江云心头一突, 琢磨着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解释道:“二弟,上回父亲得了一匣子笔, 宝贝的很,我心中实在想要的紧, 但是料想父亲舍不得给我。后来我同你说了,你便说让我借着中了生员父亲答应要给我们礼为由,先问父亲要他最宝贝的那套古扇, 他拒了之后再问他要那一匣子笔。”
“当时你说, 到时候父亲已经是拒了一回了,再拒第二回就显得小器, 而且本就是他自己提的要送我礼,我先多赞了父亲慷慨, 到时候他面上挂不住, 自然会给,后头我一试,果然如此。”
沈江云这般一说,沈江霖也想起来了, 确有这么一回事。
沈锐得的那一匣子笔, 属实难得, 里头狼毫制的头号排笔、二号排笔、三号排笔各六支, 羊毫制的大染、中染、小染各四支, 另有兔毫制的蟹爪,也便是勾勒线条用的笔, 大中小号各三支,紫毫制的须眉细笔四支,林林总总一匣子总共四十三支笔, 全部精工精制,这一匣子笔便要两百两银子不止,更关键是此匠人手艺老道,市面上就这么一盒,也不知道他哪里淘到的,沈江云见过一次后,便心心念念着想要。
沈锐不画画,只是出于文人雅兴的爱好收藏,但是沈江云画啊!
对于一个画画重度痴迷者来说,这一匣子笔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
只是沈江云不敢在沈锐面前提画画的事情,又心中实在喜欢,旁敲侧击过一回,沈锐却只做不知,上次他自己提了说沈江云中了生员,给他一份礼,沈江云怕自己说了沈锐不应,才问沈江霖讨了主意。
沈江霖便想到了沈锐时常赏玩的那套梅兰竹菊古扇,听说是前朝名家所作,有价无市,沈锐稀罕极了,异常宝贝。
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点拨,沈江云都学了去,还举一反三,不仅从渣爹手里坑来了一匣子画笔,今日还想出了这么个“坏”点子,帮魏氏解决了麻烦。
人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沈江云天天和沈江霖混在一处,又是少年多变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就沾上了不少沈江霖做事的思路想法。
沈江霖听明白后,也是一阵好笑,擎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
果然,魏氏得了儿子的好主意,心里是又高兴又妥帖,不仅仅是因为觉得这个主意好,更是因为魏氏发现,自己一直捧在手心里的儿子,是真的长大成人了,不仅仅是个子高过她,而是思想上也远比她想的要更成熟。
魏氏一直觉得自己儿子有些太好性了一点,耳根子又软,若不是有她看顾着,就是他自己院子里的几个仆人都制不住,否则何来当时碧月之事?
魏氏一直担心,如今兄弟两个长时间混在一处读书,到时候沈江霖越长大心眼越大,她这个傻大儿什么时候被人卖了说不准还要替别人数钱,这如何让魏氏不忧心?
今日这一番话,却是让魏氏对沈江云刮目相看,心中也想着是不是自己太操之过急了,云哥儿跟着秦先生这样的大儒日日学着,身边的几个同窗都是京中拿的出手的世家贵子,年纪长上去了,自然不会再像小时候那般天真了。
魏氏心事暂时去了,心里头盘算了一回明天一早要见婆母时说的话,夜里躺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宿,她心里头还庆幸今夜沈锐没有留宿在她这边,否则恐怕就要被他看出端倪来了。
夏夜窗外虫鸣阵阵,微风习习,魏氏屋里头还用着冰,翻到后半夜也就睡下了,徐姨娘却不好过,她心里头倒是没装着事情,只是这天实在是热,她又是最畏热的一个人,上半夜还有小丫鬟打扇,下半夜起了个身,身上又是热的一身汗。
徐姨娘在自己小院里睡着,晚上便只穿一件无袖汗褂,但是她头发又多又浓密,晚上睡觉前哪怕束在了一起,脑袋处还是捂出了一脑门的汗。
徐姨娘自己拿起一青竹柄的团扇扇风,心里头想着,儿子屋里倒是还能用冰的,两个女儿屋里现在也用不着了,这些孩子都像她一般畏热,她上了年纪了,还这般烦心睡不着,两女孩正是火旺的年纪,也不知道照顾她们的嬷嬷丫鬟能不能多给她们扇扇风,多照看照看。
徐姨娘想到这里更加睡不着了,借着月光翻身起来,走到自己的梳妆台前,从里头的匣子里翻了几个笔锭如意的金锞子出来——心里虽然舍不得,但是金子融了不打眼,卖换出来一些银子。
这几个金锞子是霖哥儿给她的,儿子出息了中了生员,又是办了几次宴席,收到了不少礼,这些便是霖哥儿从里头挑出来特意给她傍身用的。
徐姨娘年轻时候受宠,也得了一些好东西,但是沈锐送的东西,大都是打上了侯府记号的珍品,这些东西若是拿出去当了,很容易被追根究源,讲究的人家,是不允许自家的东西随意外泄的。
故而徐姨娘是不敢也不能,她能享受这些好东西,但是实际上她除了每个月的月例,偶尔沈锐那处贴补来的银钱,她是无处来钱的。
最近几年,她年老色衰了,沈锐便也不爱来她屋里,偶尔来一两次也都是讲一讲霖哥儿的事情,讲完便走了,从不留宿。
她手里头花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尤其是之前霖哥儿还没读出来的时候,徐姨娘私下里补贴了不少。
如今府里突然开始削减开支,她虽然不满,但是也说不出来什么话,可是两个姑娘可都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小姐,怎么能受这种苦?
姑娘面皮薄,不愿去说,她可不在乎,叶姨娘撺掇着她一起去太太面前吵,她便去了,结果倒好,回来的时候反而还被三姑娘沈明冬说了一回,弄了个没脸。
明冬丫头是个要强的,她是不愿意丢一点脸的。
徐姨娘当时气恼,但是气过之后就抛到脑后了,既然姑娘们要脸,那她只能私底下补贴一点,让她们小姐妹去外头买冰用着,本就是侯府小姐,用点冰怎么了?
徐姨娘打定了主意,将东西收好,这才放下心来睡下了。
第二日,魏氏果然按照沈江云说的去给婆母卫老夫人请安,原本魏氏还忐忑,就怕婆母还是不见,那这戏可怎么往下演?
好在果然如同沈江云说的那样,卫老夫人悬心贴补那些人家的事情,见了魏氏,一切水到渠成。
又过了两日,沈江霖背着书袋回来的时候,整个侯府都被一股低气压笼罩着,尤其是底下仆人,谁都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就怕惹了主家不开心,那天晚上的请安也是免了。
后头沈江霖从王嬷嬷口中才知道,今日一早沈锐就送别了他那一群清客,据说回来双眼都是通红的,回来后冲着魏氏发了好大一通火,一个人进了外书房,关着门,谁都不见。
沈江霖面上没表露出来,心里却是冷笑了两声——那些什么清客门人,有多远滚多远的好,只会一天到晚出一些馊主意,勾着渣爹成天自以为是、自怨自艾。
那些文人口舌又厉害,渣爹其实段位不怎么高,很多心思被人一眼看透,被这些人合伙起来,骗走了不少银子,偏他渣爹还沾沾自喜,以为这些人是真的知交好友。
沈江霖不去理会沈锐到底如何伤心难受,他独自在“清风苑”里用过晚膳,吃过后又在院子里走动了半个时辰,到了掌灯时分,让人点了灯笼挂在院子廊檐下,自己拿着书卷到外头写功课去。
唐公望学识丰厚见识又广,为了教好沈江霖,他自己都先把以前科考时候做的笔记注释翻了出来先温习总结,再去教导沈江霖,唐公望的教学进度很快,课业又重,哪怕是沈江霖,也必须使出八九分力,才能跟得上。
只是刚刚摊开了书本,底下就有人来报,是门房赵二。
赵二自从得罪过孟昭,被沈江霖骂过后,反而对沈江霖这边的事情上了心,后头又眼见着那个孟昭如今都成了孟老爷,沈江霖又考中了小三元,更是庆幸那日二少爷骂了他,对沈江霖院子里的事情越发上心起来。
赵二守着大门,每日里迎来送往,消息最是灵通,这个时候过来,自然是有要事。
沈江霖命他进来。
赵二猫着身子,从外头进了“清风苑”,沈江霖远远就看到他的举止:“赵二你做贼呢,如此鬼鬼祟祟的!”
赵二进了院门才直起身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陪着笑道:“二少爷,你又不是不知道今日府里的情形,可别埋汰小的了。”
沈江霖笑了一下:“到底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晚跑一趟?”
赵二连忙从怀里拿过一张帖子,毕恭毕敬地交到沈江霖手中:“二少爷,这是给您的帖子,还请您过目。”
沈江霖有些狐疑,拿在手里不过样式普通的一张帖子,他翻开一看,目光首先钉在了落款上——竟是谢府尹的帖子!
沈江霖就着灯光看去,上头就简短一句话:明日午时至顺天府衙门一叙。
沈江霖马上想到的就是上次的那场官司,只是事情未了,为何要叫他单独过去?可是有什么特殊意思在里头?
沈江霖瞬间想了许多,只是好在是帖子,不是朱票,那就说明是以礼相待的,应当问题不严重。
沈江霖收下了帖子,让人给赵二拿了一罐子茶叶走,赵二千恩万谢地走了,下次给沈江霖跑腿传信,更加积极了一些。
沈江霖第二日上午上完了课,便给唐公望告了半天假,唐公望喜欢沈江霖的聪慧机敏,但是他不是一个事无巨细什么都要管着沈江霖的师父,弟子学业完成的好,既然家中有事,唐公望爽快给了假。
沈江霖就这样背着书袋子到了顺天府衙门。
此时日头正毒,一丝风都没有,衙门口两个守门的官差却依旧站的笔直,见到了沈江霖,立马拦了下来,询问他有何事。
沈江霖掏出了帖子后,对方立即变了面色,脸上多出了两抹笑:“原是贵客上门了,小相公往里请!”
一名官差引着沈江霖往后衙走,走过临水小桥,绕过县衙大堂,再走过穿堂,才到了谢识玄午歇的“退思堂”。
“小相公稍后片刻。”差人进去通报了一会儿,然后才让沈江霖进去了。
进了“退思堂”,绕过一扇木质屏风,入目的便是两排高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厚厚的宗卷,书架前面一张长案,同样堆了不少宗卷,两侧放着十六张圈椅以待客用,谢识玄此刻正站在长案后头,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怪道古人说“案牍之劳形”,当官,尤其是当谢识玄这种官,和现代打工人每日久坐处理事情一样劳累。
谢识玄叫底下人上茶,让沈江霖坐。
沈江霖依言坐下,然后便看到谢识玄从他的长案上那堆卷宗里翻了翻,抽出来一叠递给了沈江霖道:“你先看看这个。”
沈江霖知道定是那件案子的卷宗,连忙起身双手接过:“学生谢过谢大人。”
沈江霖看文字速度很快,一目十行就看完了,看完之后他再次双手奉回,知道谢识玄把他叫过来,必然有话要说。
谢识玄见沈江霖进退有度,并没有因为卷宗上明显避重就轻的口供而生气动怒,面上只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镇定自若,让谢识玄更加高看了沈江霖一眼。
谢识玄呷了一口茶,悠悠道:“本官当日看了这个卷宗,原想就这样判了,只是看到了苦主有你的名字,既然是本官的学生,自然要细细调查一番。”
这明显是谢识玄想要施恩,沈江霖也上道,连忙站起身对谢识玄行礼:“学生先行谢过谢大人抬爱!”
刚刚那是谢识玄的真话,谢识玄日理万机,这么小的一桩案子,不管怎么判,都影响不了什么。
那些打人的,打几板子罚了银钱就了事,也算是合情合理。
只是若谢识玄想调查,以他的手腕,就没有能瞒过他去的,很快谢识玄就调查了个一清二楚,谭家在里头是什么角色,谢识玄更是心知肚明。
谢识玄一五一十给沈江霖讲了,沈江霖心里头本就有所怀疑,如今这样一说,更是合上了。
终究是他结下的仇怨。
谢识玄目光含笑的问沈江霖:“此事江霖你可有何想法?”
沈江霖凝神想了想,然后对着谢识玄行了一礼后,直起身道:“此案如何判罚,自有大周律法为例,谢大人如何去判,学生都心服口服。只是学生觉着,顺天府衙内竟有差人敢欺上瞒下、在谢大人面前行此龌龊之事,这实在是士可忍孰不可忍,学生都想替谢大人教训他们一顿,怎可利用谢大人的仁心与繁忙,如此欺瞒!”
沈江霖说的义愤填膺,将谢识玄都说愣了。
谢识玄先是品了品沈江霖的话,然后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都堆了出来,但是谢识玄长得十分儒雅,一身绯色官袍加身,更是气度非常,哪怕是笑着,也让人不敢心生任何放松之意。
谢识玄指着沈江霖笑骂道:“你啊你,真是个好小子!竟然到本官面前耍花枪来了!”
谢识玄之所以大笑,是因为沈江霖完美地跳过了他给沈江霖挖的坑,他本想借着这个事情,拉拢一下他看好的沈江霖,让他为此欠下自己的人情。
可是谁知道,沈江霖说你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我无所谓,但是你手底下的人可是要好好管一管了,到底你是上官还是他们是上官?
若他要管一管手底下的人,自然是要师出有名的,那么谭家人不罚也得罚。
这沈江霖竟是借着自己的手,来全了他自己的事,到最后他自己却是摘得个干干净净!
这种你来我往的手段,让谢识玄甚至都以为是在和朝堂上的老油条在过招,根本不是在面对一个区区十一岁稚龄的孩子。
沈江霖揉了揉鼻子,被拆穿了也不脸红,反而一本正经道:“那还是大人给了学生机会了,否则学生哪里能站在大人面前放肆。”
谢识玄是真看上沈江霖了,他把沈江霖招到近前,对着沈江霖上上小小的打量了好一会儿,才从长案后面拿了一个名刺出来,给了沈江霖:“往后遇上什么麻烦事,拿本官的名刺来投,”
见沈江霖有推拒之意,忙按住他的手:“必须拿着!”
沈江霖无奈,只能把这张名刺收了下来,有了这张名刺,别处不说,至少这个顺天府衙门,沈江霖以后便能畅通无阻。
谢识玄的施恩沈江霖不接,那就硬给。
有了谢识玄的关照,这个案子再没有什么难办的,很快判决便下,不仅仅那几个地痞流氓被罚了,谭家也没逃脱的掉,因着谭信逃了出去,谢识玄让人封了谭家在京中的产业,谭家一日不交人,便一日不解封。
是保家业还是保儿子?谭老爷没了办法,儿子还可以再生,家业没了一大家子都得喝西北风去。
谭老爷无奈派家奴将谭信绑回了京城,听候府衙发落。
至此,这件事才算落下了帷幕。
谢识玄回去后,越想越喜欢沈江霖此子,忍不住和夫人商量:“夫人,我近日见了一个学生,实在是出色,说是百里挑一都不足为过……”
谢识玄将沈江霖从头到尾夸了一遍,将他如何中的小三元,汪府宴席上如何对答,顺天府衙门里如何让他心甘情愿地帮他了结案件,都细细和夫人江氏说了一遍。
“此子正好和我们琼娘年纪相仿,你说我们和沈家结个儿女亲家如何?”
琼娘是谢识玄与江氏唯一的嫡女,今年正好十一岁,同沈江霖同岁。
江氏一听谢识玄此语,顿时心中警铃大作!
老夫老妻之间如何不了解彼此,谢识玄在她面前大夸特夸这个学生,江氏就已经隐隐有些预感了,所以她听的很是认真。
听到沈江霖是容安侯府的庶子的时候,江氏已经在心里头暗自摇头了,哪怕这个孩子再好,她也不想女儿嫁过去。
男人只管外头的事情,哪里就知道后院的那些纷纷扰扰。
庶子不分家,就得在主母底下讨饭吃,分家基本上分不到几两银子,更何况那容安侯府如今已经是表面光鲜了。
就算那沈江霖好到天上去,一路科举出仕,到后头能独立出来,执政一方,创立自己的家业,那也至少要到三十了吧?
她把女儿留到二十出嫁,那这中间的十年如何过?陪着那沈江霖熬吗?就他们琼娘那身子骨,如何熬?
况且,这还是最最理想的状态了。还要考虑到这个孩子的心性脾气,能否包容的了琼娘的小脾气,能否对琼娘一心一意。
但凡事业上有能为的男人,就没有一个没主见的,太有主见的男人,心思不在后院,只管自己往上爬,期间心酸,她太清楚了。
琼娘自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一个月燕窝人生都要吃掉三五十两,更别说她这些年来方方面面的精心照看,跟着一个庶子,还能过这种日子吗?
江氏并不为谢识玄口中的少年英才而动心,她生了两个儿子才得了这么个女儿,又因为从小身体不好,每日里几乎大半心神都在女儿身上,哪里能忍受吃一点点苦。
况且,天才少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例子多了去了,现在一时兴起定下了,万一过个几年又不好了呢?
她是有心将女儿嫁回娘家的,江家在南京豪富一方,她有三个外甥给女儿挑,已经和嫂子私下里说过一嘴了,嫂子也是乐见其成的,难道还挑不出一个合心意的?
但是这话不能现在和丈夫说。
江氏秀美皱起,缓缓道:“这也太急了些,琼娘和你说的那个沈江霖才多大?这么早定下来,万一以后有了什么变数呢?”
谢识玄摆手:“夫人,就是要趁着年纪小早早定下,否则等再大一点,可就不一定轮得上我们了。”
谢识玄是政治投资的想法找女婿,越是在微末之时投资,越是回报大,若是早早定下,他占着岳父的身份,以后还好管教,从小让他知道让着琼娘,他自己的亲女儿,他能不为着谋划吗?
只是不管谢识玄如何说,江氏终是不同意,最后被谢识玄说的烦了,忍不住道:“你又不是只有一个女儿,殊娘不也和那沈江霖差不多年纪吗?身份也般配,你要真喜欢这个未来女婿,将殊娘许配给他,如何?”
谢识玄哑然,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
第52章
若不是江氏主动提起, 谢识玄都差点忘记自己还有个叫谢静姝的女儿。
谢静姝是他和江氏之间的一个意外。
谢识玄的父亲在南京陪都做官的时候,谢家与江家便比邻而居,谢识玄与江氏之间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两家之间又早早给他们定下了婚约,谢识玄曾经许诺过江氏, 一生一世一双人,再加上谢识玄一心在科举仕途,婚后两人一人主外, 一人主内, 很是和乐。
只是事情偏生平地起波澜,谢识玄有一次去同僚家吃酒, 吃的晚了醉醺醺地回来,江氏嫌弃他一身酒气, 让自己的侍婢服侍他去西次间睡下, 结果当晚她的贴身侍婢被谢识玄错认成了江氏,两人春风一度了一回。
谢识玄自己错认了人,也是头大不已,只是出于责任和道义, 谢识玄还是把此事告诉了江氏, 给那婢女一个妾室的名头安置起来。
当时两人刚刚生了两个儿子, 成婚才三年, 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 因着这事,两人之间生了隔阂。那婢女是个胆小的, 容貌也只是平常,平时在江氏身边伺候的时候都是老老实实的,是自己从江家带过来的陪房, 她想找出是这个婢女勾引了谢识玄的证据,也好心狠一回,直接将她给卖了出去,可奈何如何都找不出证据来。
江氏憋屈忍下,只想着给她一个安身之处,以后别再让她看见便是,谁知道过了两月,那婢女验出有孕。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那个婢女也是个命薄的,生下一个女儿后,就大出血止不住去了。
这个女儿,便是谢静姝。
江氏对谢静姝是不差的,一应教养都按照京中小姐那般,只是江氏从不关心她,而是公事公办只当一件差事去做。
谢静姝更是应了她的名字,自小是个安静性子,她从小自己一个人一个小院里住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针线活做的不错,逢年过节给父亲母亲做一些衣物外,在整个谢府几乎都没有任何存在感。
“姝娘比那沈江霖好似还大两岁吧?”谢识玄提到谢静姝的时候,心里头就有些不自在。
江氏眼皮一掀,看了谢识玄一眼,耐心有些耗尽了:“你想要个东床快婿,嫁哪个女儿都使得,只是别打琼娘的主意,你答应过我的,琼娘以后得婚事,必须得由我来做主!”
谢识玄这话是说过的,只是如今江氏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成了他想未来攀龙附凤,而将自己的宝贝女儿给出卖了?
这让谢识玄顿时脸色也有些不好了,只是他到底对着江氏是有耐性的,他忍了忍,只最后道了一句:“你以后只要不后悔就成。”
江氏冷笑了一声道:“你放心吧,必然不会的。”
不过是一个小小庶子,前途不明,后悔什么?天下会读书的青年才俊多了去了,她要是真想给她家琼娘找一个好的,便是等到了十七八岁,现从年轻新科进士里面挑一个都成。
她娘家虽是行商,但是从前朝起就在做皇商了,一直传承至今,家中有多少富庶便可想而知了;她嫁到的谢家,祖上曾出过三个一品大员,如今的领头人谢正钰曾是当今帝师,她相公又是顺天府尹,三品大员,她两个儿子,一个十六,一个十四,都已中了廪生,未来前途可期。
更不用说她的外祖家同样是官宦世家,这样的家世,难道还不能安排好她女儿一生的幸福?要将她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个区区庶子?
真是笑话了。
至此,夫妻二人对这个话题再无话可说。
谢识玄有了结亲的心,妻子又显然不想和荣安侯府有过多交集,他便自己找了个机会请了沈锐出来说话。
沈锐这几日正为了自己失去了一群“知交好友”而气闷不已,接到了顺天府尹谢识玄的帖子,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与谢识玄可从无交情。
两人打过照面,在沈锐看来,谢识玄此人眼高于顶,偏偏又是个颇有手段的,又有谢家人做支盾,比他年纪轻,却比他官位高,关键便是论身材长相,谢识玄也不输于他,沈锐往日里见到谢识玄都是避开走的。
沈锐心里知道,他们两个不是一路人。
甚至,他收到谢识玄的帖子,第一反应就是坏了事了。
结果两个人上了酒楼吃了一顿,下楼的时候已经差点称兄道弟了,沈锐对谢识玄捧了又捧,明明见都没见过,却将谢家姑娘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让谢识玄也有些对沈锐的嘴皮子功夫刮目相看了。
沈锐如何不惊喜?
这可是谢家啊!
一门三公卿,出了个天子帝师,又出了一个谢淑妃的谢家啊!便是谢识玄本身,他都是天子近臣,简在帝心的人物。
这样的人家看中了他的庶子,哪怕庶子钟灵毓秀,他都恨不得今夜就打包送给谢识玄去了。
沈锐是满口应下,过两日就派人送庚帖上门,等两个孩子到了年纪了,再走六礼。
于是,在沈江霖和谢静姝还不知道的情况下,两个老父亲已经帮他们定好了婚约。
甚至,谢识玄也贴心的想到了两个孩子年纪还小,嘱咐沈锐暂时不要多声张,两家长辈知悉便可。
谢识玄也是怕以防万一。
他这个人是相信三岁看老的,只要沈江霖能顺顺利利长大,定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自来慧极必伤,江氏提点了几句后,谢识玄也是怕中间若是出了变故,反倒不美,所以提前找了个理由给沈锐打招呼。
谢识玄对谢静殊因着愧疚,还是要多为她考虑的。
沈锐如何?沈锐自然是谢识玄如何说就如何做,他此刻已经是飘飘然了。
荣安侯府搭上了谢家这条大船,何愁以后不能再传承个百年?
谢识玄对沈锐很是满意,虽然沈锐此人在仕途上没有建树,但是这人有时候能力如何不是顶顶重要的,有没有识人之明、能不能听得进话,有时候更加重要。
最近沈锐正和魏氏闹得十分不愉快,沈锐回府后,连这个事也没和魏氏通气,只自己处置了了事。
谭信已经捉拿归案,此案算是了结了,沈江云和沈江霖作为苦主,宣判的时候也到了衙门听令,谭家赔了兄弟二人五百两的医药费,谭信被收监,因着雇凶打人、寻衅报复,再加上故意潜逃罪,数罪并罚,被判仗一百,徙三年,被雇佣者与谭信视为同罪处罚。
当谢识玄签令下了的时候,谭信犹自不敢置信,等到真的被按在长凳上一顿痛打的时候,更是被打的哭爹喊娘、涕泗横流。
一开始,谭信还高声呼喊求饶,打到后面整个人晕了过去,臀腿处甚至都洇出了斑斑血迹。
沈江云都被这个阵仗有些吓住了,他有些不安地低下头凑近沈江霖,悄声问道:“不会死了吧?”
沈江霖同样皱着眉摇了摇头:“应该不会,还要徙三年呢,那些官差手下有轻重的。”
等打完后,谭信就被拖了下去,谭信之父哭倒在了地上——家门不幸啊!
沈江云实在有些心中难安,退了堂后紧跟着那刑名书吏几步,掏了一两碎银子出来给那刑名书吏:“敢问宋书吏,那人不会被打死吧?”
宋书吏不声不响地接过了银子,只一眼就知道是刚刚的阵仗吓到了这位沈家少爷,连忙安抚笑道:“不会,刚刚那是看着凶,你看打的时候连小衣都没让他脱,就是给他留了面子,必不会真的打出好歹的。”
小衣不是衣,是指这个时代的内裤,是人的最后一道尊严。
沈江云这才放下了心。
虽说那谭信满肚子坏水,但是因着如此就丧了性命,沈江云实在害怕难安。
宋书吏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又意有所指道:“还是沈相公大方,你们家人过来的时候可是……否则何至于等到今日才完。哎,不说也罢,总之这案子结了,也算是恭喜沈相公了。”
沈江云面色一僵,见宋书吏不欲再说,他便拱手与他告辞离开。
沈江云回来的路上,与沈江霖愤愤不平道:“没想到郑奶公竟是这样的人,枉我错信了他!”
郑全福和沈江云关系匪浅,郑全福的妻子便是沈江云的乳母,以前的时候沈江云最是信任这位乳母,只是后来在沈江云九岁的时候得了风寒,怕过给沈江云就挪了出去,谁知道竟就这样一命呜呼了,让沈江云哭了许久。
因着这份情谊,沈江云尤其信任郑全福,哪怕后头郑全福马上就再娶了,沈江云一得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也给郑全福送一份去,意在照顾好他那两个奶兄弟。
儿子喜欢郑全福,魏氏也给他面子,这几年都爬到了荣安侯府管事的位置上,颇有几分权力威信。
沈江霖听罢,凝神想了想才道:“那宋书吏想来也是没从郑管事那边讨到好,故意在你面前挑拨离间来着。只是你毕竟给了他二十两银子,他就这般大胆眛下,由小见大,恐怕平时没少做出这种事来,所以才如此大胆。”
“母亲近来正要整顿家事,若是大哥狠得下心,就把此事报给母亲,也好整顿一下府里的风气。”
沈江霖只是出主意,具体要如何,毕竟是沈江云的奶公,还得由他定夺。
沈江云犹豫了许久,才狠狠地点了点头:“家风不正,何以为家?我回去便把此事禀告母亲,定不能再这般姑息下去了!”
沈江云的性子,说好听点是好性,说难听点是过于绵软了。
只是这一年多来经历过的许多事情,都让沈江云慢慢开始蜕变,他虽然对于惩处郑全福于心不忍,但是他更知道,一个人需要明辨是非,知行合一,才能守护好荣安侯府,守护好母亲和弟妹们。
长子的担子,既是枷锁,又是催他奋进的鞭策,以前他只沉沦在枷锁中,如今他挣脱开枷锁,看到了一丝更广阔的天地,心中模模糊糊有了目标和向往,便也能克制住自己与生俱来的软弱,去强硬行事。
魏氏最近先是清了那几个没用的门客,省下来好大一笔银子,就是去补贴那些人家都尽够了还有剩余,虽然沈锐找她大吵了一回,魏氏原本胆怯,但是后来沈锐又被婆母叫了过去训斥了一顿,只顾自己生闷气了,再没敢找她的茬。
魏氏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有婆母保驾护航是这般好,虽然至此之后,沈锐更不爱到魏氏房里来了,若是原来,魏氏可能还会伤心几分,但是如今府里头要改制,千头万绪的事情等着她去做,有了沈江霖的思路,魏氏心中澎湃,想着要改就要改个彻头彻尾。
自从儿子考中了生员,想法也日益成熟后,魏氏心事丢了不少,一心为着儿子谋划,做事愈加风风火火了。
魏氏正要拿人开刀,先镇一镇底下人,再行新规,如今沈江云和他说了郑全福的事情,正好瞌睡来了个枕头,魏氏掌家多年,知道里头的门道,她先不动神声色的让人跟了郑全福几日,总算逮到了他去了在外头悄悄置办下来的宅院,给他一锅给端了!
第二日卯时一刻,天刚蒙蒙亮,魏氏便召集了所有仆人在抱厦内等候,魏氏狠狠处罚了郑全福,打了他板子罚他到庄子上去做苦役,剩下的奴仆人人自危,见连一向深受主子器重的郑全福都如此了,他们更加惴惴不安了,就怕也被挖出了一些阴私来。
谁想到,魏氏话锋一转,又在府中行起了名为“底薪+奖惩”制的新规,等底下人都听明白后,顿时热闹了起来,互相窃窃私语,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样说,我只要老老实实干,不仅仅和以前月钱一样,我还能年底的时候多拿两个月月钱?”
“可不是怎的,夫人都发话了,那还能有假?”
“老天爷啊,这样竟是比以前更好了,我还以为夫人要罚我们呢!”
“以后咱可得勤谨些,不能被管事的抓了错处。”
……
魏氏新规推行的格外顺利,打一棍子又给了颗甜枣,让底下人做事经心了不少,荣安侯府风气都为之一清。事情传到了卫老夫人耳中,她手中拿着佛串的手一顿——她这个蠢儿媳,难道开窍了?
时光如流水,转瞬即逝,在京城辗转了两个月,八月孟昭终于得了一个去扬州府兴化县做父母官的调任,扬州是个不错的地方,孟昭自己没有如何钻营,却得了个好差事,他知道必是有人在帮他,除了沈江霖,他不作他想。
孟昭再次与沈江霖在码头辞别,此去经年,不知道他们二人下次相逢又是何日,两人忍不住洒了一番泪,这才挥手作别。
沈江霖一大清早便去了码头送孟昭,两人在码头边叙了许久的话,一直等到船开了,沈江霖还遥遥望着友人远去,终于明白古人为何写下了“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般的千古流传绝唱——应情应景,道出了所有送别之人的所思所想啊!
等到沈江霖回到唐府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沈江霖一进门就往花厅上去,他如今在唐府如在自己家中,出入随意,少年人容易饿,他早上起得早,到了正午腹内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唐公望坐在花厅前的一株大银杏树下看书,绿叶成荫,一片片银杏叶在日光下绿的有些透明,如同一把把小扇子似的罩在唐公望的头上。
唐公望听到了动静,头也不抬的将书放下,升了个懒腰道:“快去后面洗手用饭。”
沈江霖应了一声“是”,连忙自己从后院水缸里打了水出来洗过手,刚一抬头,就看到钟氏端着一个漆盘往花厅上走。
“师娘,我来!”沈江霖窜到钟氏身边,钟氏笑着赶他:“可沉着呢,我今天煮了一锅绿豆汤,放在冰水了湃过,一会儿你们师徒两个用了饭,一起吃一碗。”
钟氏热爱下厨,哪怕家中有厨子,她也时常亲自下厨做点东西出来,因着年轻的时候经常到集市上叫卖一些小吃,钟氏在这方面很有心得,做出来的小食十分美味可口。
小圆桌上四菜一汤,一道糖蒸茄、一道清炒菘菜、一条闷青鱼、一道煎肉圆,还有一碗酸笋汤,主食是卷饼,钟氏烙饼的手艺一绝,每次都可以烙的外脆里酥,配上酸笋汤和肉圆,巴掌大的烙饼,沈江霖一口气能吃下三四张。
钟氏笑眯眯地给沈江霖夹菜,嘱咐沈江霖多吃点,眼瞅着沈江霖这两个月又长高了些许,钟氏十分有投喂的成就感。
唐公望年纪上去了,时常胃口不好,吃多了就坐卧难宁,钟氏根本不敢叫他多吃,还是孩子好,多吃能长个。
家里突然多出来一个孩子,钟氏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很是又有了几分养孩子的乐趣。
当年她生下两个儿子的时候,唐公望还没做官,只是个小秀才而已,她又要忙外面又要忙家里,哪里有功夫细细照顾儿子?
后来她是有了空了,当了官夫人了,可是儿子们又要读书进学,一路科考做官直到外任,带着儿媳妇赴任去了,就连几个孙子孙女她都没见到过几回。
如今沈江霖来了,这孩子和她两个儿子一样聪敏机灵,更难得是懂事贴心,她上次就说了一句年纪大了眼睛花,针线都拿不起来了,也不知道他哪里弄来的两副眼环,带上后眼前顿时一切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喜的钟氏连声说“好”。
眼睛能使了,钟氏闲暇的时候也能动动针线打发打发时间,沈江霖身上这件新做的阑衫,便是钟氏给他做的。
唐公望慢悠悠地喝完了绿豆汤,用棉布擦了擦嘴,对着沈江霖道:“吃过之后,稍微午歇一会儿,然后随我出去一趟。”
沈江霖也用完了午饭,闻言有些好奇道:“师父,咱们去哪儿?”
沈江霖每日里在唐府跟着唐公望读书作文章,从没和唐公望去过别处。
唐公望没好气地瞪了沈江霖一眼:“还不是你那一笔字,毫无风骨可言,否则为师哪里舍得下脸去求他?”
沈江霖练得是馆阁体,这种字体要的就是形制一样、大小一致,规整为上。
沈江霖本就是耐得下性子的人,能写出如同印刷出来一般的字体,对他来讲并不是很难。
馆阁体是科场考试的指定文体,按照沈江霖如今的情况练下去,在科场上已经是够用的了。
但是唐公望对沈江霖期望颇高,他并不认为,只会一手馆阁体,便能拿得出手了。
文人之间相交,见字若见人。
科考的时候可以用馆阁体书写,出不了大错,但是想要在笔锋与笔锋之间与别人拉开差距,那必然是要对书法一道下一番苦功的。
再者,等到做了官,官员之间私下结交,自然那是要扬一扬自己的风骨的,别人都能写行书隶书,挥洒而就,就你拿不出手可行?
唐公望自己就是没有名师指点,少年时磕磕绊绊完全靠着自己摸索过了生员试和乡试,成了举人后有了名头,才四处又去拜师请教,狠下功夫花了大把银钱买了名家字帖临摹,每日天不亮就练,一坐就是一上午,中午吃过午饭后,下午继续练,一直练到日暮,手指、手腕发抖发颤才算完。
那个时候,每到晚上钟氏都会心疼地给他用热水泡软手指,再给他一点点用药油按摩揉捏,为他解乏,否则他哪里能支撑的住这日复一日的苦练?
因着长时间的久坐,后来他的臀部处甚至坐褪了皮,到如今臀部处的颜色都是黑的,好在这事除了钟氏,再无人知晓。
唐公望自己吃过了大苦头,就想让沈江霖这个时候就练起来,照理沈江霖这个时候才开始练,已经是有些晚了,书法要练的好,童子功尤为重要,开头开的不好,后面养成了习惯,就要用更大的功夫去纠正。
只是之前唐公望尚未劝服的了那位,一直到昨日才得了准信,他这才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让沈江霖随他前去。
唐公望不是自己不能教,而是面对沈江霖这般奇才,唐公望只觉得要学书法,就要找最好的老师教,当世第一的书法大家,才配的起他的爱徒!
只是唐公望信心满满地带着爱徒一起坐了一个时辰的马车去了京郊,却差点吃了个闭门羹,弄得唐公望十分下不来台。
第53章
找到这位沈江霖师父口中的书法大师的时候, 他们已经出了京城大门,在京郊一处农家小院里停了下来。
小院不大,从院门外面望去, 里头种了一些蔬菜瓜果,只是长势不怎么喜人, 有些已经变得有些蔫蔫的,在大太阳底下有气无力地垂着头,菜地用一圈半人高的篱笆围着, 篱笆几处有些破洞也不曾有人修理, 就这般破着,聊胜于无地圈着这块地。
唯有院门口种了两株柳树长得还算茂密, 垂下万条碧绿丝绦,树上蝉鸣声嘶力竭, 仿佛要叫醒主人有客来访。
唐公望亲自走上前来, 叩响了篱笆小门,只是等待了一会儿,依旧不见人影。
唐公望知道这人的脾气,倒退开了三步, 突然冲着里头扯着嗓子喊道:“老高, 老高, 出来见人!”
吓了沈江霖一跳!
唐公望作为沈江霖的师父尊长, 是极有风度涵养的一个人, 这还是沈江霖第一次听到自己师父扯着嗓子叫人。
里头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这才姗姗出了屋子。
一见到唐公望带着个小子过来, 高斗南乐了:“是你啊,东西带了吗?”
从沈江霖视线看去,只见这位高先生大概五十左右, 身长八尺有余,中等身形,因着天热,只穿了一件宽袖长袍,胸膛半露,发髻只用一根潦草的树枝插着,面皮微黄,胡子拉渣,但是双目却炯炯有神,说这话的时候,倒是不像和唐公望两个文人之间的交流,更像是□□之间接头。
唐公望没好气地瞪了高斗南一眼,让马车夫从车后头搬出一个大坛子过来:“喏,在这了。”
高斗南一看到这个坛子就双眼放光了,凑上前去闻了闻,陶醉地半眯上眼睛:“快,快先搬进去!”
马车夫连忙帮着抬了进去。
高斗南迫不及待地敲碎了酒坛子上的封口,拿出沽勺舀了一勺,只见从里头舀出来的酒已经成浓浆一般,乳白色状,封口一开的时候便酒香四溢,整个屋里都能闻到了。
高斗南直接就着沽勺就来了一口。
“哎!不能直接喝的啊!这须得到外面再买十斤酒兑在里头,方能喝!”唐公望连忙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高斗南直接酒饮了下去。
“嗳!”高斗南长叹了一声,直接用手一抹嘴巴,砸吧砸吧了味道,这才慢悠悠道:“唐老头,你这个酒,不足二十年啊!我看最多只有十七八年。”
唐公望不如何饮酒,被高斗南如此质疑,只能梗着脖子道:“卖给我的人说二十年,我怎么知道到底是二十年还是十七八年?再说了,你说是就是?”
高斗南虎目圆睁:“怎么?你不信我?信那卖酒商人?若是如此,你赶紧带着你徒弟走人!”
唐公望连忙摆手,知道这人是个酒痴,哪能说不信:“信,信,信。如今你酒也收了,教我徒儿这事,可不能再推脱了吧?”
高斗南这才把目光放在了沈江霖身上,只见沈江霖一身生员阑衫,头上戴了一个青玉发冠束发,脚踩缎面靴子,腰间别着一把折扇,折扇末端坠着一枚紫翡扇坠,十分精美,再加上沈江霖面如皎月,唇红齿白,光是往他这个茅草屋内一站,都觉得应了那“蓬荜生辉”之语。
高斗南“啧”了一下,摇了摇头:“君子一诺千金,你若是今日给的是二十年陈的酒,我必二话不说,即刻教他,只是如今嘛……”
唐公望眼皮一跳,按照这人的性格,定要出主意为难人了。
果然,便听高斗南道:“看到我外头那块菜地了没?好几日没浇水施肥了,长势不好,害得我总是去邻里间讨要瓜菜度日,今日便帮我这块菜地浇了水施了肥,弄好后我再教他吧,你看如何?”
高斗南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是问沈江霖的。
沈江霖愣住了。
前世今生,他都没做过这个活。
浇水尚可,还要施肥?
见沈江霖面露难色,高斗南冷“哼”一声:“若是不愿意,那就请回吧,我高斗南从不强人所难。”
沈江霖摇了摇头:“非小子不愿也,而是小子从无做过,若有不会之处,还请先生指点。”
高斗南捋了捋胡须,斜睨了唐公望一眼,唐公望眼中似有不忍之色,但是也没有吭声。
沈江霖绑起袖子,将儒衫下摆扎进腰间,先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去百步之外的地方拿水桶打水。
见着沈江霖真的去了,高斗南请唐公望在柳树下的竹椅上落座,自己取下悬挂在房梁上的竹篮,从里头拿出几块西瓜来,让唐公望吃。
唐公望乘凉吃瓜,忍不住喟叹了一声:“你又何苦去为难个孩子?”
高斗南吐了一口西瓜籽在地上,闻言头也不抬:“要学我这一笔字,和习武也没什么区别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连这点苦都吃不了,你还是趁早把你宝贝徒儿带走吧。”
唐公望被噎住了,他犹自强辩:“那也不用弄的如此腌臢吧?”
高斗南乐了:“如今你是唐侍郎了嫌腌臢了?你当年在乡间种田的时候怎么不说腌臢?你做知县的时候跟着百姓一起下地抢收的时候怎么不说腌臢?若是你这个徒弟真的如你所说的这般好,以后能够做出一番事业的,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可还使得?”
唐公望被说的没话讲了。
他与沈江霖相处日久,就越喜欢沈江霖,沈江霖身上有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世家气度,原本是勋贵暴发户出身,可是沈江霖却与其父沈锐完全不同,卓尔贵公子,遗世而独立。
但是今日高斗南却要将沈江霖身上这份贵公子的气质打破,这是唐公望不愿意见到的。
但是唐公望又明白,高斗南说的没有错。
世上真正能够名留青史的能臣干将,谁不是入得了乡间亦进得了朝堂,千锤百炼成就不世之功?尤其如今的大周朝,以文御武,文臣带兵打仗、统帅全军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周朝并非固若金汤,四周各蛮夷部落依旧充满了野心,若是心性不够坚定者,怕这畏那,如何能担负的起未来大周朝的命运与重任?
天子居庙堂,士子代掌天下,唐公望对沈江霖的期望,从来不是只做一个风雅贤臣。
在唐公望想的更深的时候,沈江霖已经担了两桶水回来了。
因着小少年力量还有欠缺,沈江霖一次只能将木桶打半满,这是沈江霖第一次担水,经过乡间老伯的指点后,沈江霖动作是会了,但是仍旧走的有些摇晃,幸而水没有溅出来。
虽然来回只有两百步的距离,但是午后的日头异常毒辣,沈江霖身负重物,一路走来,脸上的汗水已经顺着脸颊往下流,背后的衣衫紧紧贴着皮肉,肩膀处勒出两道红痕,白玉似的小脸上蒸腾成了绯红色,他一声不吭地将水倒入了水缸中,来回了五次,才将这个大水缸打满。
水缸打满之后,沈江霖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背后的衣服上洇出了一大摊的汗水,脸更是涨的通红,双臂因为重复使力而微微发抖脱力,只是他走到唐公望和高斗南身边的时候,依旧一丝礼节都没有错:“还请高先生指点,何处浇水,何处施肥,好叫小子不糟蹋了这块田地。”
高斗南眼神中露出了一丝满意,他先指示沈江霖将他小院门口的那块菜地把水浇了,等沈江霖再次过来后,高斗南将沾满了西瓜汁的双手往衣服上一擦,站起身来,对着沈江霖道:“你随我来。”
唐公望起身一起跟了过去。
高斗南绕到茅屋后头,那边是一个茅房,他面不改色地拿出一个木制长柄勺,又提起一个木桶,仿佛根本没闻到里面浓烈的臭气似的:“这个有点重,为了你别掉下去,我帮你舀上来,一勺粪水,十勺清水,混在一起,搅拌均匀,不能偷懒,浓了会把菜烧了,淡了没养分了,也长不起来。”
说着,高斗南便将粪水舀了上来。
沈江霖几欲作呕,他一进这个茅房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哪怕沈江霖在侯府之中只是个庶子,但是侯府豪奢,他用过的恭桶都有下人马上倒掉刷洗干净、熏上素香,除了那次在院试的时候,遭到了这等恶臭袭击,沈江霖实在不太会遇到这种情况。
沈江霖爱洁,此刻他耳朵中甚至听不到高斗南的讲解之声,目光扫过粪坑里那一摊黄色软烂之物,腹内翻腾,几欲作呕。
唐公望见之,亦有不忍之色,只是他此刻无法出声打断,这个高斗南脾气性格很有些怪异,若是此刻他替沈江霖说了话,说不得高斗南就要将他们统统赶出去。
下次想要再见他一面,恐怕就难了。
他们两个人曾是同榜一甲出身,唐公望是状元,高斗南是榜眼,两人做过友人把酒言欢,也变成过政敌针锋相对,直到高斗南看透了朝堂之上的虚伪之徒,直言不讳遭到了许多人的攻讦,他竟直接挂印而去,这么多年行踪不定,四海为家,去年才又回到了京郊旧时小院落脚,成天以老农自居,毫不在意世人眼光。
只是有才之人,难掩其芒,这么多年官场俗务高斗南是丢下了,但是他在书法一道上却已经大成,市面上高斗南的一幅字,价值百金,但是却从没有听说过他有出来卖过自己的字,别人捧了千金万金来求,他情愿龟缩在自己的农家小院里,弄菜种瓜,也不愿搭理那些人。
唐公望上回见高斗南的字已经十年前了,那个时候他的字已经是当世第一,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又精进到了何等地步,唐公望也难言。
唐公望知道要高斗南出手教学生很难,可是也没想到他这般刁难。
沈江霖突然弯腰做了一个揖,面色十分难受:“高先生,师父,失礼了。”
说完之后,沈江霖急奔出去,扶着外头的竹篱笆,大吐特吐起来,吐的胆汁都快出来了,才吐了个干净。
实在可惜了中午师娘费心做的烙饼和绿豆汤了。
唐公望连忙倒了一杯凉茶给沈江霖漱口,沈江霖漱过口后稍微醒过了一点神:“谢谢师父。”
唐公望见沈江霖如此狼狈模样,已经想叫他回去了,看来霖哥儿实在适应不了高斗南的作风,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唐公望心中已经琢磨起来还有谁能比他更合适教沈江霖写字了。
高斗南站在茅房口,抱臂冷眼看着唐公望师徒两,既没有出言讥讽,也没有任何关心之言,仿佛沈江霖如此狼狈,与他毫不相关。
只是高斗南心想,大抵今天是没有免费的劳力了,今儿个这地还得自己弄。
谁知道沈江霖吐完之后,整了整衣衫,又走到了高斗南面前,歉意道:“高先生,学生失仪了。”
说完之后,不顾高斗南惊异的眼神,进了茅房稳稳当当将那个粪桶提起来,提到了水缸边上,按照高斗南的指教,打了十大勺水进去,看着地上有一根半人高的木棍,扬声问高斗南:“高先生,可是用这根棍子搅?”
高斗南多不羁的一个人,都被沈江霖前后态度的变化惊到了,愣了一下才回道:“对,没错!”
沈江霖面无表情地将粪水搅拌好,然后才丢下棍子去另一块菜地里施肥了。
足足忙了半个多时辰,沈江霖才将菜地的肥给施好了。
等弄完之后,他又道一声“请两位尊长稍后片刻”,然后才去打来了一盆清水,洗净了手脸,用自己的汗巾擦干净后,才回到了茅草屋前。
高斗南饶有兴致地看着沈江霖:“刚刚不是都恶心吐了么?怎的又狠下心去弄了?”
沈江霖也是刚刚那一刻想通透的。
一个人的一生就是活一次体验,富家子弟生活是一种体验,农家生活亦是一种体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有的只是习惯与否。
他习惯于现代的干净、体面、富庶的人生,所以到了荣安侯府,他依旧可以过这样的人生,但是他也不应该抗拒去体验更多的人生机会。
在大周朝,更多的是农民阶层,若有机会成为一个农民,去体验他们的喜怒哀乐,也是一种难得的生活经历。
只有不同的体验与经历,才能引发人的不断思考,寻找着存在的意义。
这是沈江霖从上辈子到如今,一直在做的一件事。
“学生身体上接受不了如此腌臢之物,但是心里想要尝试一番,所以吐过之后又回来了,索性吐无可吐,算是克服了身体的障碍,还望高先生海涵。”
沈江霖诚恳道。
高斗南哈哈大笑了起来,指着沈江霖连声说“好”,他很欣赏沈江霖的诚实自然,直接把他领到了自己堂屋后头的一个充作书房的次间里,摊开纸笔,让他写两个字给他看看。
沈江霖提笔写了一行字,高斗南看了之后,直接对他的握笔姿势进行了纠正:“手腕需有力,上浮一寸,秉笔立正,八面出锋方能顾……”
高斗南手把手教了沈江霖的握笔姿势,并且看着他写了一会儿字,然后才从自己的书案上凌乱的一堆纸张里,抽出了一本字帖,上面甚至还沾着些许油污:“这是我早年间写的字帖,你先按照我今天教你的姿势每日临摹五遍,十日后你把你的课业拿过来给我瞧瞧。”
这是已经同意了教导沈江霖写字了?
唐公望喜出望外,然后便听高斗南又叮嘱道:“正好十日后还要除草,到时候你可要早点过来,不能再像今日这般晚了。”
唐公望一个趔趄——这是将他的徒弟当作佃农了不成?
沈江霖细细感受高斗南的指点,果然有所收获,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尤其是翻开高斗南给的那本字帖,里头的字一个个铁画银钩、姿态潇洒,颇有风骨且自成一派,实乃大家手笔。
光是这份字帖放到外面去,恐怕都有人打破了脑袋想要。
高斗南今日高兴,竟是留了唐公望与沈江霖吃晚饭,此刻已经日暮西山,高斗南从邻居那边赊来了一只鸡,又从菜园子掐了两根青瓜,一把青丝(韭菜),自己下厨,让沈江霖烧火,做了一锅红烧鸡,用酱油和醋凉拌了青瓜,青丝炒了蛋,又从柜子里掏出一袋剥好的花生米炸了,正好马车夫从镇上买了十斤白酒过来,兑在了唐公望带来的陈酿里。
高斗南家中只有一只喝酒的玉杯,是高斗南独用的,见没了杯子,高斗南直接拿了茶盏倒了一杯酒端给唐公望:“就用这个喝吧。”
两人将木桌子搬到了柳树下,四道菜一齐端了上去,配上佳酿,坐在柳树下迎着晚风习习,听着村里头的狗吠鸡鸣声,十分惬意舒适。
高斗南直接夹了一个鸡腿在沈江霖碗里,然后便不再管他,只管和唐公望吃酒聊天,两人一粒花生米可以嚼个半天,一个鸡爪子更是能配两杯酒,每喝一口酒,高斗南都要叹几声“好酒”,他和唐公望从朝堂聊到乡野,从前几年的所见所闻,聊到了民生艰难,说到兴起的时候,高斗南将鸡骨头往桌上一扔,骂道:“满朝诸公就没一个做实事的!去岁冬日,山西几个府县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雪,压塌了多少百姓屋舍,上万难民想进北直隶避难,结果那些庸官就怕难民冲击京城,怎么也不开城门,活活冻死了数百人!”
高斗南说到这里,眼眶已经发红,他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是通过邸报读到的,当时便气怒攻心,生生将自己喝酒的玉杯都砸了,原本一套的玉杯,如今就只剩下了这一个。
唐公望也是知道这事的,去岁他还在职,朝堂官员以大局为重,当今圣上已经算是贤明,但是大周朝幅员辽阔,天灾不断,北直隶又拱卫京城,如何敢放难民进来?
世事难两全,如何能处处妥帖呢?
高斗南又浮了一大白,沈江霖坐在下首,为两位尊长斟酒。
沈江霖早就吃完了,唐公望也不再饮酒,只喝茶作陪,高斗南则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量极大,而且还不上脸,等到发现他喝多的时候,已经是醉倒在了桌上,鼾声如雷。
高斗南一人独居,唐公望没了办法,只能让车夫和徒弟将人拖到卧榻上去,见他翻了个身又沉沉睡了,这才理了饭桌,帮他掩上院门离开了。
唐公望坐上马车的时候,天上已繁星点点,夜风中带了一点凉意,他撩开车帘往高斗南的茅草屋的方向又看了一眼,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沈江霖听:“高锦文他太理想化了,世间事不是非黑即白,若想为民出力,还得身居高位了才能做些什么,否则只能如此饮酒麻痹自身,却无可奈何。”
沈江霖琢磨着师父的话,若有所思。
自此之后,沈江霖十日来一次高斗南这边,高斗南虽说有些怪脾性,但是一旦入了他的眼,却也好说话,只在教授沈江霖写字一道,他是尽心尽力的。
每一次沈江霖的课业他都有自己看过批改过,哪些字写的好,哪些字有问题,都会仔细和沈江霖说,再加上沈江霖本就勤勉,这字便写的一天比一天好了。
沈江霖在两位名师的指点下,学业突飞猛进,以让人想象不到的速度在进步,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反哺族学里的学生和他大哥,每旬都会整理好一份笔记,供众人传阅抄写,从不懈怠,所有人有不解之处来求教,只要沈江霖在侯府,那必是耐心解答,知无不言。
张先生知道了此事后,非但没说什么,反而自己私下里也将沈江霖读书的笔记抄来学了,好在讲课的时候融入进去,被沈氏族学的学生知道了取笑,张先生严肃着脸,教训学生:“这便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学无止境!你们又何必拘泥于年龄大小、师徒之别?”
说的那些原本要拿这个事情暗嘲一番张先生的调皮学生自己没了脸,不再吭声。
这日沈江霖和他大哥沈江云一起讨论交流完彼此近日先生所教授的内容,互相查漏补缺之后,沈江云见弟弟要走,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住了他,支吾了一会儿,才问道:“二弟,你最近手里头可还宽敞?能否借大哥一些银子?”
沈江云俊颜微红,只是他也没了办法,只能想着先找二弟周转一下,等后头手里有了银子,再赶紧还上。
沈江霖面露错愕之色,他脑海里迅速盘了盘,结果发现,自己也没攒下多少银子。
这就有些难办了。
第54章
沈江霖上次中了生员再加上过年期间拿到的一些红封, 手头差不多有个现银两百两左右。
沈江霖每个月的月例只有三两银子,这对普通百姓来讲,自然不少, 但是对于一个侯府少爷来说,却实在不多, 原身沈江霖不需要考虑人情往来,在侯府里算是包吃包住,族学里也不费什么心思, 三两银子基本是用来他买一些孩童喜欢的小玩意。
但是如今沈江霖却是有在外交际的需要的。
最近得的两百两中, 他拿出了五十两孝敬了生母徐氏,两个姐姐一人给了十两, 为了被底下人知道了不好交代,嫡母魏氏借着生辰, 又送了一扇精巧小檀木屏风, 便又去了三十两。
拜师之后,发现师父师母视力老化,他找人做了两幅眼镜,用的是天然琉璃磨的镜片, 工艺繁杂、造价不菲, 光是这两幅眼镜就花去了八十多两, 沈江霖手头的现银, 实在不多。
“大哥, 我手头大概还剩下二十两不到,你要是用得上, 我即刻就去取来。”沈江霖向来不太在乎金钱,听闻沈江云需要,就将自己手头所有的数额都说了出来。
现代的沈江霖十岁丧父丧母, 面对豺狼虎豹般的亲戚,他只有刚强果断起来,保护好财产让他在年幼时,有一个立足之地,才与这些人斗智斗勇、分毫必争,等到沈江霖长大后,因着独到的眼光和对金钱无所谓的态度,投资了一些学校同门师兄弟的创业公司和他自己看得上的项目,反而资产百十倍暴增,让沈江霖从未因为金钱而苦恼过,金钱对于他而言,从来只是一串数字而已。
沈江云听罢弟弟手头的现银数量,沉默了。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我再去别处想想办法。”
看来这二十两太少,解决不了沈江云目前的问题。
沈江霖眉毛一扬,转瞬就想到了:“可是大哥又看中了什么颜色?”
最近沈江云刚得了一匣子画笔,想来这个是够的,能让沈江云花大钱的,恐怕就是各色颜料了。
沈江霖也是看着沈江云画画久了,才知道这个年代的作画,是一件极为烧钱的事情。
各色颜色都是天然物质提取,十分难得,例如朱红色是由白云母提取,石青色用青金石提取,橘红色是由雄黄提取,石绿色则是孔雀石提取,这还是市面上常见的颜色,若是一些其他更加难得的颜色,所费更高,因着这些颜料还需要提纯,所费人力和提纯设备更是难以估量的价格。
沈江云作为侯府嫡长子,一个月月例便有十两,各个节气都有长辈红封,再加上魏氏明里暗里的贴补,若是沈江云没有这般烧钱的爱好,着实是不差钱的。
沈江云重重地叹了一声,拿出他最近画的斗方给沈江霖看:“上次你和我说,画作应由实到虚,由形到意,我便有了想法,最近一直在研究工笔画,之前的一套颜料已经要用完,再想淘一套,可得这个数。”
沈江云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沈江霖瞬间明了,这还要两百两啊!
如今因着沈江云已经中了生员,沈锐便不大管着沈江云的课业,魏氏是知道沈江云在私下里画画的,只是她经历了之前的事情,已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沈江云果然中了生员,且没有耽误了学业,魏氏就更加不管了。
虽说不管,但是因着要画画明着再向魏氏索要银钱,沈江云终是不敢的。
沈江霖细细看了沈江云最近的画作,比之去年又进精了许多,加上有魏氏打掩护,他作画的工具与颜料越发的多了,这次画的是几幅人物肖像,都是家中常见的人,沈江云每一幅都观察入微,画在纸上栩栩如生,就连衣服褶皱、人物神态都能很好的捕捉到,再加上颜色上的好,浓重清淡过渡都处理的相当好,其中有一幅画的是魏氏身着一套石青绿褙子的半身像,随着光影的折射,将石青色的由浓转淡都细细描绘了出来,头绿转道四绿十分自然,比之现代的工业颜料更有层次感。
沈江霖看着这些画作,沉吟了半晌,有了个主意:“大哥,你这个画作,可愿意卖?”
沈江云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我倒不是敝帚自珍,其实不怕二弟你笑话,我也把我的画作偷偷让秋白放到画坊去卖,只是人家收画的店家,只愿意出一二两银子一幅收我的画,这个价格连我颜色的本钱都收不回来,实在是欺人太甚!”
沈江云除了嫌弃价格太过低廉,更因为那些画坊掌柜的看人下菜碟,见画作上的印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哪怕沈江云的画作有可圈可点之处,他们也不愿意花大价钱去收。
沈江霖了然地点点头,大哥如今思想越发活络,倒是也想到了以画养画的主意,只是到底年轻没有经历过太多事情,被那些店家打击到了。
商人向来坐地起价,开出这个价格虽然有死命压价的成份在,但是若卖不出去,其实也不过是一堆废纸,那些店家也是承担了风险的,对于一个没有名气的画家来说,自然是价格压的越低,风险越小,利润越大,这是商人这个角色必然做出的选择,倒也是无可厚非。
沈江霖虽然没有那么在意金钱,但是他从来不缺乏商业的头脑,脑海中稍稍思索了一番,认真道:“大哥,直接卖画自然要受这些店家的刁难,除非你已经成名成家,在这个画作圈子里有了名气,或是有个大家国手为你作保,别人才会对你的画作高看一眼。画作的价值并非只是看其本身,许多人更加看重的是画作者的名望。而名望的打造,是有一个过程的。”
就像历史上那么多的名家名作,就真的如此难以替代,就真的如此无与伦比吗?
梵高生前创作了那么多的画作,却依旧穷困潦倒地过完了一生,活着的时候就卖出了一幅画作,一直到死后,才名声大噪,一画难求。
后世又有多少人模仿梵高的画作模仿成了产业链,可是模仿的再像又如何?与他的技法笔触几乎以假乱真又怎样?赝品就是赝品,终归再无第二个梵高的成就。
有时候名望甚至高过于画作本身。
沈江云其实也有想过这一点,但是到底有些难以接受。
况且对沈江云而言,他心中还有不曾对沈江霖说出的野望。
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画作能够名流千古,自己能够像自己膜拜的那些画作大师一般,名噪画坛。
若是此时不爱惜羽毛,一二两银子便随意卖出自己的画作,想要靠着这条路去谋得一定的钱财,那么前期必定是要大批量地出售自己的画作,籍籍无名便也罢了,若是真的有了成为名家的那一天,必然是要被人拿出来说嘴的。
他并非什么贫苦百姓出身,却为了银子大肆出卖自己的画作,不仅仅是对自己未来名气的一种贬低,更会让人质疑他的品性。
这是沈江云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沈江云本质而言不是一个张扬的人,但是沈江霖从他大哥的未尽之言里面,感受到了沈江云这层意思。
沈江霖觉着自己的大哥想的是对的,甚至有些欣慰于他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和方向。
“我暂时还没得名师指点,画技更未炉火纯青,所以我说此路不通。”
沈江云愁眉不展,心中已经想着还是问母亲魏氏讨要一些银钱,只是手心向上,总归是有些没脸的。
沈江霖却道:“大哥,那你有没有想过,用另一种形式卖你的画作,比如说给画本作插图绣象这种?”
沈江云闻言,有些诧异道:“这种我倒是见过,只是这种画作一般都是作版图拓印,看不出画作者的真实水平,颜色也只是黑白二色。”
目前有一些热销的话本子,业内会将一些高潮情节请画师作画后,让雕刻师跟着画作制版,然后再拓印在纸上,因着只是刷一层黑墨,再加上印刷手法的参差,大部分时候只要求画作简单明了,线条流畅清晰便可,根本看不出画作者的水平。
画师便也不大用心去细细描摹,毕竟画认真了,最后印出来了,也看不出原图效果的十分之一。除非是十分火爆的画本,还会请一些有点名气的画师去画,其他画本请的只是水平一般的画师而已。
“是也不是,大哥,你可有想过自己画一本画册,上面所有人物情节都画的栩栩如生?这样一本精装画册,必然有愿意出高价的人去收藏。”沈江霖解释道。
只是沈江霖话音刚落,沈江云吓得连忙捂住沈江霖的嘴,骇然道:“嘘!二弟,你也太大胆了一点,我怎么、怎么会去画这种东西!”
沈江霖见到自己的大哥双颊飞红,有了羞恼之意,沈江霖愣了一下,回想了自己刚刚说的话,顿时恍然大悟过来——他大哥竟然以为他说的是春、宫图。
“咳咳,大哥,我说的并非这种画册,你听我细细道来。”
见自己误会了弟弟的意思,沈江云也回过神来,顿时脸上红云更甚,是啊,弟弟才多大人,哪里就会让他画这些。
收拢了心思,沈江云仔细听沈江霖的主意。
“大哥,咱们可以先写一个话本子出来,将故事写好了,然后大哥你将这些故事画成画作,画作先找一家制作精良的印刷坊印刷成册,再将手绘本作成精装本,看反响情况限售二十到五十本,只要引起了轰动,京中达官贵人如此之多,自然会有许多想要这些精装绘本的人,届时咱们再做画展,打造名气,画展中的画作全部围绕话本子的角色和场景而来,每一幅图都可竞价卖出,如此一来,何愁无钱无名气?”
沈江霖一口气说完,沈江云都听入神了。
这样的手段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是二弟说来却是信手拈来,若是真的如二弟所说进展下去,这必定会在京城中造成极大的反响,说是名利双收都不为过。
但是沈江云也听懂了其中的关键之处:“只是这话本子是其中成败之关键,我们得找一找京中书肆,寻摸一番如今最受欢迎的话本子笔者,若是此人愿意与我们合作,方才能进行下去。”
沈江霖断然否决:“找已经成名的笔者,波折颇多,对方很可能都不在京中,就算在京中,对方可否愿意相见,可否同意我们参与作画都是一个未知数,倒不如自己写。”
沈江云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自己写?”
“对!”沈江霖肯定道。
“谁写?”沈江云脱口而出问道。
“我写。”
沈江霖想,这应该不成问题。
沈江云沉默了……
他没了刚刚的乐观,二弟总有出人意料之语,但是这次实在有些过于自信了些,他有些艰难开口:“二弟,你看过几本话本?”
来到这个世界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连安身立命都没做到,哪里有闲情逸致去看话本子?
沈江霖诚实地摇了摇头。
沈江云:……
“大哥,这样吧,你给我几天时间,我先写一版给你看看,若是你觉得可以,我们再论其他如何?”
沈江霖言之凿凿,沈江云喜爱这个弟弟,哪怕心里根本不信弟弟能真的写出什么精彩绝伦的话本出来,依旧硬着头皮点头,想着若是拿到了二弟的话本子,还是要斟酌一下言辞,别太打击了他。
沈江霖虽然没怎么看过这个时代的话本子,但是在现代的时候,出于一些猎奇心理,他还真看了不少小表妹推荐的小说,各种风格的都看过一些,否则他也不会知道自己穿越到了小说中的世界。
不过为了贴近大周朝人民的审美,沈江霖让知节将市面上最火爆的话本子都买了过来,吓得知节话都说不利索了,就怕自家小少爷移了性情,怎么就突然想起来看话本子了!
只是主子有命,知节作为小厮也不敢违抗,况且知节跟了沈江霖这么久,知道自家少爷看着年纪小,但是主意特别正,知节只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偷偷摸摸拿了银子买了十来本,又用食盒装了,假装是从外头买了小食,从角门跑了回来。
索性没撞上侯爷夫人,知节猫着腰跑到了沈江霖的窗下,透过窗见只有沈江霖在里头读书,这才松了口气,“布谷布谷”叫了两声,沈江霖接到了信号,快走几步到了窗下,将窗支起,把食盒拎了进来。
侯府内人多口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沈江霖并不想让过多的人知道他与大哥的事情。
沈江霖看书速度很快,十来本话本子,只用了一下午就翻完了,看完之后,感觉有些索然无味,情节很是老套,要么是才子佳人,要么是狐仙书生,唯有一本《沉冤记》还有些意思,讲的是一个寡妇上京为其被谋害的夫君沉冤昭雪的故事,里头有一些刑侦方面的专业知识,还有一些隐晦地讽刺官场文化,已经算是大胆。
大概摸清楚了市场的口味,沈江霖心底就琢磨开了。
这个年代写话本子的,都是一些穷酸书生,大部分都有些抑郁不得志,为了糊口,故而去写话本子,毕竟很多话本子是上不得台面的。沈江霖看的还是一些比较正常、受欢迎的话本子,更有一些充斥着颜色味道的艳本,是不会堂而皇之地在市面上流传的,只会私底下传阅,对于一些有门第的人家,更是畏之如虎,对家中子弟是严防死守,绝不让他们沾染沉迷。
笔掌握在谁手中,谁就有话语权,那些穷酸书生的终极目标,自然是进士及第、迎娶名门小姐,走向人生巅峰。当然,这些人中不乏有一些愤世嫉俗者,私下里大肆地抨击朝廷和官场,只是这些话只能自己和知交发牢骚,写不到书中去,毕竟三十年前血淋淋的先例还在眼前。
先帝在时就有发生过文字狱,因着一些书生集结起来出了一本诗集,其中便有暗讽皇帝的,先帝读罢愤而怒斥,下令锦衣卫将这些书生全都抓了起来,严加拷打,许多人忍不下刑罚,又供出了更多的人,后头甚至出现了捕风捉影的情况,只要是自己的政敌,只要是写过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都被人举报上奏,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最后拢共抓了一万多人,京城天牢里人满为患,事情越闹越大,那一年的乡试参与者寥寥,先帝见事情越发不对劲了,才停止了这场越闹越凶的抓捕行动。
故而此后那些酸腐书生再写书,也要掂量掂量,如此多的忌讳下,就连写个话本子,也只能写一些寒窗苦读、灵异志怪之书。
沈江霖凝神细想了一番,摊开纸张,在上面写下了一些文字,其中包括了这篇文的主题,必须是思想正确的,政治正确的,耳目一新且脱离恶俗却又能雅俗共赏等语。
沈江霖定下了基调,脑海中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落笔在“仙侠”。
足够新,他可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观,但是又能与现实结合起来,大周朝皇帝各个信奉道教,从上至下,道家的丹药、法术、符箓很受人信仰;足够安全,涉及不到政治方面的内容,但是又能有苍生大义、锄强扶弱,满足大部分人英雄主义的想法;足够瑰丽,能够将仙家描述的极其美轮美奂,却又能让普通百姓同样充满幻想和沉迷。
沈江霖定下了方向后,一个故事便在他脑海中应运而生,此后数日,他每天散学归来后,除了日常课业外,又多了一项写话本子的事情,正好一边写他一边练字,写起来虽慢,但是他文思泉涌,一点都不卡壳,故而不过十五六日,就写了厚厚一册,约莫有五万字左右。
沈江云自从上次听到弟弟说要自己写话本后,等了几日,见沈江霖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也没有催促,心中想来是弟弟写不出来,又不好意思和他讲,平日里两兄弟相处的时候,沈江云还特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就怕让沈江霖难堪。
结果到了月末,沈江霖竟真的拿着厚厚一本册子过来了。
这册子连个封皮都没有,只是用纳鞋底的线装订了起来,显然做的匆忙,只是为了不让书页乱了而装订起来而已。
沈江云心中暗道,弟弟这显然是费了心了,这么厚一册,便是光写这么多字,都得花上不少时间,而且一入目的字,还个个都写的极好,少有涂改增删,写作之人的用心程度,可见一斑。
自己一会儿,可一定要认真拜读一遍,就算弟弟写的不好,也要绞尽脑汁多找几个点夸夸他,否则这般费尽心力的作品得不到一句夸赞话,不知道弟弟会不会躲起来哭。
沈江云这般想着,含笑着接过了沈江霖的手本,但是他打心眼里没报什么太大的期待,结果只第一句话,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昆仑之巅,万年雪域,顶峰插着一柄昆仑神剑,据称得此剑者可诛杀世间一切邪佞,数万年来无数大能前来拔剑,无人能撼动一分,今日这柄昆仑神剑却将迎来它的主人。
这是……要讲什么?
这些文字它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仿佛有着莫大的魔力,吸引着沈江云接着往下看去。
故事讲的是一位根本没有任何武力的俗世少年,因有着世间最罕见的天赋,机缘巧合之下被当世第一修仙大派昆仑派所选中,成了昆仑派三长老座下亲传弟子,刚刚开始入道,却在一次偶然之下拔出了三分昆仑神剑,引起风云变色、天地震荡。
而在这个世界里,魔域与修仙正派已经大战了数千年,难分上下,有传言称,得此神剑,修成神功,便可一剑涤荡魔域,世间将重归宁静。
少年在后知后觉中被师门给予了厚望,每日勤学苦练,与师兄弟一起进行宗门大比,前途一片光明,但是无人知晓他因为在拔剑过程中遭到了反噬,他的肺腑之中有一道魔气在滋生。
故事便停在了这里。
沈江霖开篇宏大,将昆仑山仙域之境描绘的栩栩如生,仙家气派、万般惊人手段、修仙等级等一一道来,再加上主人公一路过关斩将的经历,只要一读便入了迷,再也拔不出来了。
沈江霖见沈江云读的入神,再顾不上和他说话,和他说了一声“有事先行“,沈江云也只是挥挥手,一声不吭地又翻过了一页。
沈江霖无奈,见天色已晚,自己今天的课业还没完成,只能先回去了。
沈江云一看便看到了夜半时分,等到他看完了最后一个字,长吸一口气抬头的时候,只见书房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灯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上了,外头万籁俱寂,只余虫鸣,手边茶盏一碰,已经全凉了。
第55章
沈江云脑海中还停留在沈江霖绘制的仙侠世界中, 仿佛他真的与那名少年人一起在其中经历了这一切,如今被迫中断,被拉回了现实, 还久久回不过神来。
昆仑派神域山巅的巍峨,众宗门弟子首次学习御剑飞行的畅快肆意, 恢弘世界中各种法术的眼花缭乱,再加上沈江霖细腻精准的笔触、大气浑厚的描绘,一切的一切, 都仿佛组成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沈江云面前徐徐展开,撼动着沈江云的灵魂。
甚至, 沈江云都有冲动,现在就将书中世界的一些场景画下来, 但是此时天色已晚, 明日还要去秦先生处上课,再去作画,实在是不智了。
沈江云有些恍惚的自己打了水,胡乱洗漱了一番, 一边洗漱的时候头脑中还在想着沈江霖笔下的世界, 他不是没有看过话本子, 曾经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沉迷, 但是那种沉迷并非对方写的多好, 更多的是自己在科举一途中看不到希望的发泄,是抑郁不得志的苦恼与对现实的躲避。
看过之后, 心中其实是心虚的,知道自己浪费了宝贵的光阴,其实在那些话本子里, 自己一无所获。
可是看沈江霖写的话本子,沈江云只觉得一股豪气冲上心头,百般念头缠绕心中,书中的道与义,正与邪,苍生与个人,都让沈江云感受到灵魂的颤动和震撼。
沈江云躺在床上准备入眠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想道:二弟凭借这个话本子便可火遍大江南北,到时候想要为他的书做绣像插图的人,想必要从南门排到北门,如今竟是二弟想要推一推他的画作名气,而写了一本如此前所未见的话本子,简直就是本末倒置、买椟还珠!
也就只有二弟了。
沈江云翻来覆去,感叹不已,心中甚至将沈江霖的排序排到了父母之上,他想这世间,再无一人像二弟这般,懂他、知他、爱他、敬他。
一宿几乎无眠,好在沈江云年轻底子好,快天亮的时候合了一下眼,起来的时候除了头脑略有些昏,用过早膳后,便也没什么了。
捱到傍晚散学回家,沈江云连自己的院子都没有去,直奔沈江霖的“清风苑”而来。
沈江霖刚一回来,就看到他大哥正站在院门口等他,见到他便激动道:“二弟,你的话本子我昨晚全读完了,实在是写的太好了!我脑海里已经有了几个画面,想与你现在就说说看,合适与否?”
沈江霖昨日见他大哥看的如此沉迷,便知道自己这本话本子写的可以,兄弟两人放下书袋子,嘀嘀咕咕就讨论了起来,首先确定的便是话本子的封面该做什么样的图,内页选定十二个重要事件,画相应的插图,如何布局,每个人物该画出什么样的特点,在什么样的场景之下,沈江云都一一记录了下来,就怕有所遗漏。
见沈江云记了厚厚一沓纸,沈江霖不放心地嘱咐道:“大哥,万不可太过沉迷,耽误了读书,父亲前几日还说,这两天每日早上都要早起一个时辰,有武师父会过来教授我们习武,强身健体,这般一来,若是熬到太晚,恐怕不利于第二日的早起。”
自从沈锐将那些人家去年的银子发了之后,有几个之前的武师父毛遂自荐来到容安侯府,这次是卫老夫人亲自见的人,从里面挑了二人给沈江云兄弟二人做武师父,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身手很是不错。
沈江云没想到弟弟竟然反过来叮嘱他,他笑了两声道:“我还想和你说呢,千万别每天写太多了,耽误了你的课业,如今你又多了那位高先生的练字课业,时间紧凑,可别太劳累了,还须劳逸结合才对。”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与君共勉!”
两人畅快笑出了声,笑过之后,沈江霖才道:“等到大哥你画好了,我们再去找一找能够合作的印刷坊。”
沈江云有些古怪地看了沈江霖一眼,想到或许是二弟不清楚,这才出言提醒道:“若是印刷坊,整个京城最首屈一指的就是“沈氏印刷坊”。”
“沈氏?难道是我们的族中人?”沈江霖脑海中搜罗了一下,发现自家宗族里面,似乎没有这等行业人才。
沈江云摇了摇头:“并非我们本家,他们的少东家你也认识,就是汪大人设宴那日,和你坐正对面的那位沈季友,后头他还屡次给你下帖子想要请你,但是你事情多,便都推脱了没去。”
沈江霖到底出去的时候少,对京城中很多的富庶人家缺乏一定的认知。
据沈江云描绘,这“沈氏印刷坊”不仅仅是印刷,同时还生产各种纸张和笔墨,生意做的极大,便是官家印书都会与他们合作,因为他们技法成熟、错字率最少,收费还便宜,但凡市面上刊印册数多的书籍,基本上都是出自沈家。
除了在京城首屈一指,他们甚至在南京、苏州、扬州、松江等地,都设有分铺,但凡哪里文风盛,哪里就有“沈氏”的身影,算是生意做的极大的。
沈江霖来了兴趣,没想到那个很能巴结人、曾和他说家中做了点小生意的沈季友这般谦虚。
沈江霖哪里知道,沈季友自信家中生意京城中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谦称自家做点“小生意”,没想到沈江霖还当真了。
沈江霖想了想,让王嬷嬷将最近一段时日赵二送进来的帖子都拿进来,从里头挑拣了一番,找出了一份帖子道:“有了!”
沈江云凑过来一看,看到果然是沈家近日送过来,是让他们这个月十八参加沈季友父亲的寿宴请帖。
沈江云原想着,他和沈季友一面之缘,他爹寿宴,又不是沈季友生辰,过去实在怪异,便打算不去了,如今看来,倒是要走一遭。
九月十八,天朗气清,“清风苑”中两个粗使婆子每天早早到院子里洒扫落叶,浇花侍草,沈江霖从校武场回来的时候,身上全是汗,径直进了浴房,快速擦洗之后,换了一套衣衫,才出了门。
说是练武,沈江霖却觉得自己和大哥都不是那块料,可能身体的遗传太过强大,沈锐自己都是个瘦弱文人的长相,他和他大哥很显然都不是孔武有力型的,但是能锻炼一番身体,扎一下马步,稳定下盘,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也确实是一门必修课。
今日沈江霖和他大哥约好了,下午散学后,沈江云到唐府门口来接他,然后两人一起去沈家。
沈江云已经将封面图与十二张插页图全部绘制完成,王嬷嬷帮忙将书册拆了后再用针线装订成册,配上了封面后,很是像一回事。
沈江云今日一整天都带着这本书册,就放在他的胸口,连马车里也不敢放,就怕遗失,时不时就要摸一下胸口的位置,搞得殷少野散学的时候还跑过来问他是不是有心疾。
沈江云和他说不清,抚着胸口扭头就要走,殷少野一看,不得了,怎么还捂着胸口呢?该不会是真病了吧?
殷少野动手要拉沈江云,沈江云一躲,结果倒好,没有站稳,直接撞在了秦府门口的石狮子上,怀里的书也掉了出来。
殷少野本还想关心沈江云,结果视线一落在那本册子封面上,顿时眼睛都直了!
只见封面上,细细彩绘了一副图,当头一个少年郎,穿着一身束身白衣,广袖长袍,脚踩一柄长剑,身后是万千霞光,脚下是层峦叠嶂,正朝着远方群山薄雾中的浩渺殿宇飞去,端的仙气飘飘、睥睨众生!
封面上方笔力雄浑地写了三个大字:《求仙记》。
沈江云没顾上背后的疼痛,直接弯腰就想把书册捡起来,谁知道殷少野快他一步,率先拿了起来,张口就问:“这是什么?新的话本子?怎的画的如此好?”
此时就在秦府门口,沈江云又急又气:“你快还我,我有正事要做!速速!”
殷少野好奇极了,他背过身去,“哗啦啦”翻了一下这个书册,竟发现里面还有好几幅美轮美奂的画作,每一个画作下面都有对这个画面的场景介绍,有的写比武大会,有的写俗世英才,有的写昆仑仙剑,有的写魔域飞仙,看的殷少野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妙极!妙极!这些插画每一幅都是用工笔画细细描绘,上色自然,每一个人物形态都活灵活现、仿若亲见,便是光看这些插图,也知道这本书定然精彩极了!
沈江云要夺回来,殷少野偏躲开一路往前跑,最后跑到沈江云的马车上,一下子钻了进去坐定,摊开书册就看。
沈江云看懂了殷少野的意图,无奈对着赶过来的殷少野的小厮说了一声,这才登上了自己的马车。
殷少野已经完全沉迷了进去,捧着书一行行看过去,沈江云同他说什么,他都不答应,甚至马车上多了个沈江霖,他都没发现。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如今也不好硬夺,只能等着殷少野自己看完,将书还回来。
殷少野少年心性,正是爱看三侠五义的时候,如今看了这书那还得了?看到了快一半了,突然被沈江云抽走了书册,这才恍然回神,看着马车已经到了,殷少野央求道:“好兄弟,是到你们府上了吗?若不然我今晚就宿在你们府上吧,快把书给我!”
沈江云摇了摇头:“今天我们到旁人家贺寿,恐怕不方便带你。”
殷少野挑起车帘往外一看,一见果然是陌生的两扇大门,他挠了挠头,想了个主意道:“若不然,你们进去贺寿,我就在此地等你们。”
后面究竟如何了?殷少野抓耳挠腮地想看完,就是一个人坐在马车里看书也是好的。
沈江云将书收回怀里,摇了摇头:“今日就是为了这本书来谈事情的,所以借你不得,等谈完后,再给你看罢。”
见殷少野真心喜欢这书,沈江云也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果然没人能抗拒得了他二弟笔下的仙侠世界。
殷少野还是识大体的,原本他以为是这是市面上新出的话本子,但是他刚刚仔细看了看,发现里面的画作都是新画的,字也是手写并非拓印的,想来并非是买来的。
殷少野也不问他们谈什么事情,直接跟着沈江云一起下了马车,沈江云问他作甚?他说肚子饿了,来都来了,吃一顿寿宴再走。
沈江云:……
沈江霖:……
三个少年郎一同下了马车,只见沈家大门口已经张灯结彩,许多辆马车纷纷停在了沈家胡同口,前来祝寿的人络绎不绝,看穿着打扮,都是一群商贾之流。
三个少年人穿着儒生阑衫,十分有些鹤立鸡群,门房见这三人穿着不俗,也不敢小瞧了,连忙上前迎接,听闻是府里三少爷的朋友,便派人接引了过去。
沈家的院子大概有个三进,和荣安侯府自然是比不了,但是他这个三进也算是大三进了,进了沈家大门,里头的庭院十分豪阔,不同于京城的建筑,更像是徽派的样式,一方大天井,四面屋檐,做成了四水归堂之景,很有商人作派。
府内雕栏楼宇,峥嵘轩竣,厅上摆了十来桌席面,许多人已经热热闹闹坐下,没有世家大族那么多的规矩,主人还未坐下,有些人已经开始吃起了桌上的围碟,欢声笑语不断。
沈季友站在他父亲身边帮着迎客,见到了沈江霖等人,顿时眼前一亮,附在他父亲耳边说了两句什么,他父亲连连笑着点头,摆手示意他快去。
沈季友快步走到沈江霖面前,惊喜道:“竟没想到沈小相公真的来了,还带了沈相公、殷相公一同前来,实在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快里面请!”
沈季友会做人,恭维话一套接着一套,他和沈江云、殷少野在汪大人宴席上都见过,几人都是他巴结的目标,如今请了一个,来了三个,如何让他不惊喜万分?
沈季友担心有些桌上的商贾之人太过粗鄙,到时候得罪了沈江霖几人,干脆另开一席,到时候拉上几个堂兄弟作陪,既不冷场,又可以叮嘱自家兄弟,好好捧着对方。
沈江云奉上贺礼,沈季友高高兴兴地接了,不管这礼价值几何,可都是给他长大脸了。
几个年轻人一桌吃饭,沈季友本就能说会道,又是在自己家中,那更是如鱼得水,妙语连珠,就连沈江霖都被他逗笑了好几次,想来此人颇有些长袖善舞的功夫。
席面上大家酒菜过半,沈江霖看了沈江云一眼,然后对着坐在他身侧的沈季友小声道:“季友兄,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道能不能找个清净地,我们商谈一下。”
别人没听清楚沈江霖在说什么,沈季友却是听清楚了,他心里突了一下,一事相求?求什么?什么事情是他们侯府公子做不成的,却来麻烦他的?
沈季友心里头转了一圈,面上却依旧笑意盈盈,看着有些憨厚的面容上一派真诚:“只要是舍下能办成的事情,别说一件,便是百件千件我也在所不辞,请!”
沈季友将沈江霖请到了大厅后头的一间小书房内,沈江云自然起身跟着,殷少野见状,连忙丢了筷子,也跟了上去。
果然,四人在小书房内坐定,沈江云便将怀里的书册递给了沈江霖,沈江霖对着沈季友道:“季友兄,兄长与我想要出一册书,听闻京中沈记印刷坊是最好的,不知道季友兄是否有合作的意向?”
沈江霖说着,便将书册递给了沈季友。
沈季友双手接过,喝了酒的面上沁着一层油脂红光,脸上依旧挂着笑,只是心中其实已经是警铃大作了。
难怪今日一来来了三个,果然是有事找他,才这么给面子。
只是印几本书册,倒也是小事,只要不是什么忌讳的书,都好说,总归是自己家出点银子,送了这尊佛。
沈季友以为,对方要印的,可能是借着小三元的名头,做的时文选集,这在读书人中很是流行,一般选本根据选集人的名气、身份、地位,给出不同的价格,沈季友已经在心中暗暗掂量着,给沈江霖报价几何算是可以。
谁知道接过来一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瞧着竟是一本话本子,光是封面的画师便很是不俗,至少他们沈家手底下那批画师,画不到这种程度。
沈江霖三言两语说了一下这本书的大概,沈季友已然心动,匆匆翻了翻里面的插页,与封面显然同出一人之手,十分精美。
时间匆忙,他里面的内容还无法细看,只是,当他听到沈江霖的要求时,沈季友直觉想要拒绝。
沈江霖要求他们作坊印制画本的时候,不能只是黑白拓印,需要做彩印,颜色还原至少在七成以上,但是话本的售价不能太贵,最多比普通话本贵两成。
沈季友在读书上其实天分不错,但是比起读书来,他做生意更是一把好手。
要不是被他爹压着去读书,沈季友其实更想为家里打理生意。
所以沈江霖一提他的要求,沈季友就犯了难。
做彩印成本肯定是高的,他们黑白拓印好了,还需要人工上色,当然,他们是批量生产的,自然不会像是专门画画的人似的,要对颜色有多么高的要求,无论什么红都是一种红,无论什么黄都是一种黄,就这,还是那些售价不菲的珍本才会做彩印,印也印不了多少本。
可是沈江霖的要求,既要售价够低,又要繁琐彩印,实在是强人所难。
但是这些公子哥,都是沈季友想要结交的人脉,沈季友想了又想,才道:“那便依沈小相公所言,印个五百本出来如何?”
沈季友脑海中早就算好了,五百本,就是尽亏了,也不过是三五百两银子的事情,就当自己拿出五百两银子,结交这个朋友吧!
沈江云和殷少野不懂里面的门道,见沈季友直接答应了下来,还颇为开心,殷少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自己买一本,不,买个十本二十本回来,自己慢慢看了。
结果,只有沈江霖一眼看出来里头的意思,笑了笑直接点破:“季友兄,我们想叫你出这个书,是为了让大家都赚钱的,可不是为了让你亏钱的,你若是这样说,那就没有合作的诚意了。”
沈季友被沈江霖这般直白一说,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讪讪的,他从书案上拿出一把算盘,开始给他们算了起来:“印一本这么厚的书册,咱们纸张的成本在两百文钱,文字雕版刻印成本在三十两银子,插画要请经年的老师傅做,一共加上封面是十三幅图,需要八十两银子雕刻费,最后拓印加上工人填色,咱就用最便宜的那些颜料,一本也要三百文钱,主要是颜色费钱。”
市面上普遍的话本子价格在五六百文左右,毕竟是用来消遣的闲暇读物,价格高了可就没人乐意买了。
沈江霖说高两成售价,那就是七百文左右,这绝对不是沈江霖无的放矢,贵一百文,但是能有彩印的话本,确实对很多话本爱好者来说,这是有些吸引人的。
沈江霖听完沈季友的报价,心里暗暗点了点头,沈季友在做生意上,是个靠谱的人,和他调查下来的价格大致相当。
“季友兄,你都说的很对,只有一点我想问你,印五千册和五百册的价格,也是一样的吗?”
沈江霖此言一出,沈季友顿时拨算盘的手指都抖了一下——五千册?我的老天爷,若是印这么多卖不掉,他老爹会吃了他吧?
他刚刚折算的价格当然是按照五百册来算的,若是一次性印五千册自然不是那个价格,至少成本上至少降低个一百文没有问题。但是市面上如今最火爆的话本子,最多也就一千册印一次。
他们沈家是坐拥金山银山,可也是一分一厘打下来的江山,若是他敢答应下来,恐怕以后沈氏族谱里还有没有他的名字都难说了。
这已经不是钱不钱的事情了,这种生意都敢接,只能说明他不是沈家人。
殷少野听了半天,也总算听明白怎么回事了,见沈季友还在犹豫不决,气的直接一拍圈椅扶手,站了起来道:“这么好的书让你们沈记去印,这都是我师兄给你们家面子了!不就是怕亏银子么?我给我师兄作保一千两,若是到时候你赔了,只管上殷府问我要账便是!”
殷少野到此刻还迫切想看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好的书,怎么可能卖不掉?莫说七百文,就是七两银子,七十两银子一本,他也照买。
殷少野是真心觉得,沈江霖是给沈季友送钱来了,结果沈季友居然还在质疑!
殷少野这话让沈季友有些下不来台,倒显得他十分小肚鸡肠似的,只是这些小少爷哪里知道商贾的艰辛,他刚刚还只是说书籍的成本呢,将书给到那些书商要抽成、运输要银钱、这么多书册便是库房都要占据好大一块地方,还要有人专门看管,这都是钱。
况且,就是真赔了,他还能去殷府要账?那他们沈家以后也别在京城混了。
正当沈季友犹豫不决时候,外头厅上隐隐约约有了骚动之声,沈季友恍惚听到了一个名字传入耳中,顿时脸色就白了下来。
第56章
沈季友对沈江霖三人潦草地拱了拱手:“家中有要事要出去应酬, 诸位少坐片刻,还请自便。”
说完之后,沈季友就脚步匆忙地走了出去。
留下沈江霖等人, 根本搞不清楚目前是什么状况。
外头厅上的声音越发嘈杂起来,殷少野当下一步跳下了座位, 快步走到窗下,贴着耳朵去听,听了一会儿隐隐约约知道好似有乐子瞧, 直起身来一挥手:“走, 咱们到前头看看去。”
沈江云有些踌躇:“这不太好吧?刚刚季友兄是叫我们在此稍后片刻的。”
殷少野一手拉着一个就往外面走:“不是还叫我们自便吗?刚刚那席我还没吃饱呢,快走快走!”
沈江霖失笑, 这哪里是没有吃饱席面?分明是想凑热闹。
三人绕到厅上,只见许多人已经站了起来, 围到了正厅中间, 里面人头攒动,好似有个重要人物到场似的,沈家人正在见礼。
殷少野身子灵活,拉着沈江云兄弟挤到了人群中间, 垫起脚尖往里看, 一边看一边问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啊?怎么都围着?”
那人一身商贾打扮, 也是个嘴碎的, 恰巧又知道内情, 正愁没人搭话呢,听到殷少野问, 便低声说了起来:“堂上现在坐的是陈老相公,陈老相公知道么?”
见有几个人摇头,那人更是得意了三分:“陈老相公本是沈老太爷的主家, 后来沈老太爷攒够了赎身银子,从陈老相公家赎身出来了,出来之后生意越发做的好了,只是毕竟是以前陈老相公的奴才出身,如今陈老相公家逐渐式微了,家中不宽裕,今日便过来了。”
沈江云虽然不了解沈家和陈家的恩恩怨怨,但是这种事倒也是常见。
譬如他们容安侯府也有放出去一些仆人,给了他们自由身,不过他父亲母亲是不会因为手头不宽裕,就去问这些人要,但是到了三节两寿的时候,也这些人是会上门恭贺的。
这便是叫不忘本。
只是那位陈老相公,实在有些吃相难看了。
其实若追溯起来,这已经是沈季友爷爷那一辈的事情了,沈季友的父亲刚出生没多久,他爷爷就攒够了银子自赎自身,出去闯荡了。
如今沈季友的爷爷已经快八十了,听到了陈家来人,还得颤颤巍巍地被人扶出来见客。
沈季友的爹沈万财擦着额头上的汗,对着陈老相公连连拱手:“我爹他年老体弱,行动不便,不过马上就过来了。”
每每这位陈老相公过来,他爹必是要亲自过来给这位过去伺候过的少爷问安磕头的,否则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得了势了就忘了本,张扬起来了。
一日为奴,哪怕脱离了奴籍,也要终身为奴。
沈万财很清楚这陈时忠今日到底为何而来,说是来给他祝寿,就拿了两块布料子做贺礼,到时候他们可要出一笔大血才能好好将这尊佛给送出去,否则今日这寿宴是办不下去了,擎等着被所有人笑话吧。
人家打秋风是来求人的,陈时忠打秋风,是硬打的。
沈万财心里恶心透了,但凡他们家办个什么喜事,十次里八次这个陈时忠要来,搞得他们家许久不曾办过宴席了,这次还是因为是他五十的整寿,许多和他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商场上的朋友都说要过来给他庆贺,他实在是推脱不得,才办了这寿宴。
甚至于,沈万财就怕陈时忠会过来,在寿宴前借着陈家老太太寿辰,就送了一千两银子的贺礼,原以为都做成这样了,陈时忠总该满意了。
哪里想到,他今日还是来了!
等沈万财的爹终于被人搀扶过来,沈万财一张老脸憋的通红,他爹已经是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有时候和他说事情都搞不清楚了,如今却还要受辱,沈万财心里恨不能把陈时忠拉下坐席,暴打一顿,可奈何也只能心里想想,更多的依旧是被羞辱的无奈和痛恨。
正当沈万财准备和他爹一起下跪给陈老相公请安的时候,忽然从人群中传出了一道清亮的少年音:“陈世伯,您怎么在这里?”
陈时忠循声望去,竟看到殷家的小少爷在此,当即顾不得受沈万财和他爹的礼了,连忙站起了身来迎了过去,脸上堆满了笑:“哎呦!这不是殷家小少爷么?您怎么在这了?”
陈时忠的父亲那一辈曾中过进士做过七品官,但到了陈时忠那一辈,就没有一个有能为的,家业渐渐散了,这陈时忠又是个好吃懒做的,将家中田地铺子都卖了个干净,如今只守着京中的一处宅子过日子,手头紧了就往沈家一坐,自然有银子送上门,他已经是做老了这活计的,一点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陈时忠有一个大儿子,倒是还有点长进,中了举人后下了两次场,自觉中不了进士,干脆托人情走关系,去了户部,做了一名九品大使,准备在里头慢慢熬资历。
上一次户部殷侍郎春节期间宴请,邀请了所有户部同僚及其家人入府看戏吃席,陈时忠便跟着儿子一起过去见见世面,当时他和儿子端着酒盏去主桌敬酒,殷侍郎身边坐着的,可不就是这位殷少爷。
只是没想到,殷少爷竟还记得他的名字,实在让陈时忠有些受宠若惊。
殷少野倒不是特意去记的,而是那天他爹恰好和他讲了最近衙门里的事情,有个叫陈元志的频频出错,搞得他爹头大的很,于是那天他借着机会问他爹是哪一个,他爹遥遥一指,殷少野这才记了下来。
殷少野笑了笑:“沈家少爷是我同榜,今日请了我们一道来。”
殷少野说着,又介绍了沈江云与沈江霖二人的身份,陈时忠一听他们两人是荣安侯府的少爷,脸上更是笑容没散过,比之沈季友的谄媚,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世伯,您也是沈家的亲友吗?今日一道来贺寿的?”
殷少野明知故问,陈时忠面色微微变了一下,最后维持着脸上的笑道:“是啊,我也是沈家的亲友,和沈老板是老熟人了。”
虽然陈时忠面皮厚,但是他并不想在殷少野面前落下了坏印象,到时候自己来贺寿,还连吃带拿,实在样子难看,万一这位殷少爷在他父亲面前说三道四几句,倒是让他儿子在衙门里难做人。
如今他们陈家,可全指着元志了。
陈时忠扭过头,连忙扶着沈老太爷坐下,又和沈万财说了几句吉祥话,见那三位少爷又坐到年轻人那一桌吃酒去了,他一个长辈年纪的也不好再往前凑,乐呵呵地和殷少野他们打了个招呼,又坐着小轿子离开了。
沈万财就看着陈时忠如此变脸,连他都给惊了,最后他叫人准备的银票都没拿,就走了。
这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沈万财心中感慨万千,连忙推了一把还傻站在原地的儿子:“季友,还不快去陪陪你的朋友?”
沈季友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往他们那桌走。
等到散席的时候,沈江霖将书册交给了沈季友:“刚刚说的匆忙,季友兄尚未看过这本话本,等看过之后,季友兄再作定夺吧!”
殷少野见自己没看完的书先落到了沈季友手上,急的不行,但是刚刚他也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否则陈时忠来的时候,殷少野也不会出手相帮了。
他要帮的人,自然不会是沈家人,沈家人如何与他何干?还不是因为自家师兄和他颇为喜欢的沈江霖想与他们做生意?
殷少野走的时候在三叮嘱,让他们今晚就看完,明日一早他就派人来抄录,一刻都耽搁不得。
沈季友自然是无有不从。
等到沈万财终于空闲了下来,在书房内坐定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霄,十五刚过,月亮正圆,又是自己的五十整寿,生意越做越大,朋友结交四海,大儿子、二儿子都是能干的,可以子承父业,小儿子更是聪明上进,二十来岁生员都考中了,实在让他长脸。
照理,这样的人生已经是得意快哉了,只是沈万财乐不起来。
今日陈时忠出现的那一刻起,沈万财什么过寿的心思都没了。
后头好在那殷家少爷出来解了围,若是再闹下去,他这张老脸,真是没地方搁了。
等到沈季友被他喊过来的时候,沈万财对他儿子只有两句叮嘱:书要继续读,官宦子弟要继续结交。
原本沈万财见小儿子更喜欢做生意,也有想过就考个生员,以后能穿儒生服饰,出去做生意人家也会高看他一眼,做个儒商,名头也更好听。
可是如今,沈万财的想法完全变了,陈家的胃口永远填不满,要想摆脱他们,一定要改换门庭!
否则,就算他爹死了,他死了,他儿子、他孙子,依旧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沈季友看到了今天的场面,罕见的没有反驳他爹的话,而是将沈江霖今天说要印话本的事情说了一遍,同时将那册话本双手捧给了沈万财。
沈季友心中纠结极了。
东边狼要吃人,西边狼也要吃人。
打发了一个陈时忠,不也还有那些官宦子弟来揩油吗?难道只有作成人上人,这辈子才叫出人头地?
可是就是做了官,官上面还有官,何时才叫是一个头?
有些事,沈季友甚至比他爹想的更深,此刻他内心的痛苦,其实并不比他爹少。
沈万财刚刚定下目标,哪里差那印刷五千册的银子,连书册都还接过手,直接咬牙就道:“答应他们,不过几千两银子,给你铺路交给朋友,值了!”
这么些年,他们在陈家可是使出去有个上万两银子了,可他们却仍不知足。
沈万财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手上的《求仙记》,一看封面,就来了点兴致,直接翻开了书。
这一看不打紧,看了之后便是一页页地往下翻,沈季友想和他爹商量接下来如何安排印刷的事情也安排不过来,只能凑过脑袋和他爹一起看了起来。
沈万财到底上了年纪的人了,维持一个姿势,头低着又是就着烛火,看了小半个时辰的书了,实在脖子难受的紧,他活动了一下脖子,从书里世界拔了出来,这才神智归拢了回来。
沈万财突然“哈哈哈”大笑了几声,拍了拍沈季友的肩膀:“季友啊季友,你识人不够准确啊!就这本书,让我们印刷坊来印,纯粹就是给我们家送钱来了!”
沈季友同样看的有些神思恍忽,他们家本就是做印刷起的家,每年经手的话本子,没说一千本,也有个五六百本了,只要是想写这些东西的,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往他们“沈记书铺”去投。
他爹以前还管着这个事情,现在年纪大了,也不大管刊印校对的事情,前两年沈季友一边读书一边帮家里选本,他看过的话本子在整个京城,他敢说第一,没人敢说第二。
沈江霖给的这本话本子,可以说是开创一代题材之先河,读来让人欲罢不能。
“那我明日就去给他们回信,答应他们印五千册。”沈季友现在也明白过来其中价值,按照五千册来印刷,那些雕版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唯有纸张成本和印刷再加上人工上色的成本,沈季友心头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大概一本弄下来本钱在四百文左右,售价七百文,利润虽然比普通的话本子少一些,但是肯定卖的多,利润依旧很丰厚。
沈万财摇了摇头,直接道:“不,我们要一次性印一万册,从北直隶运到南直隶,只要有我们沈家铺子的,全部摆上这个书去卖!”
沈季友被这一万册给惊吓到了,他们家开了几十年的印刷坊了,从来没有一次性印一本书到一万册的!
这个数目太过庞大了,庞大到沈季友都没有办法去想,真的会有这么多人去买这本话本吗?
哪怕这本书实在写得好,但是是不是风险冒得太大了?
沈万财见儿子有些吃惊,他趁机传授自己的经验:“见到一笔好买卖,谨慎考察是好事,但是考察过后,还需要大胆作决策。这本话本内容绝对没问题,只有一个疑难点,便是彩印上色,这既是疑难点,又是卖点,既然决定要做,那就把成本压缩到最低,有一万册的量,这个话本的总成本便能和普通话本子的成本是一样的,这样才能拿到最大的利润。”
沈季友表示受教了,又问沈万财契约如何写,沈万财让他写,他来念,最后定下来是沈家包揽一切印刷、校对、铺售事宜,最终纯利,五五分账,若是亏损,由沈家承担。
见儿子欲言又止,沈万财当然知道自己这些条件给的太宽了:“儿子,你要记住,这不仅仅是在做一门生意,更是要将你自己和荣安侯府绑在一起的契机,侯府的两位公子不是池中物,你若不给出最好的条件,他们只当你是合作对象,在商言商,永远不会当你是朋友。”
“便是亏了,我们也亏得起,不是每一笔生意,都必须是要赚钱的,你明白吗?”
沈季友对着沈万财长长一揖,郑重颔首:“儿子谨记父亲的教诲!”
看着沈季友走了出去,沈万财长长叹了一口气——沈家想要改换门庭,还得靠季友了啊!
沈江霖一大早就收到了沈季友的消息,并且还将契约一同送了过来,沈江霖拿给沈江云看了,兄弟二人一致觉得没有问题,才签字按了手印,一式两份,另一份还给沈季友。
“大哥,既然事情已经交给“沈记印刷坊”去做了,咱们就等着他们的好消息便是,只是俗话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若是那话本子挣了钱了,咱们便一人一半银子分账,你说如何?”
沈江云连忙摆手,忙说“不可”!
“人家买话本子,都是冲着你写的故事去的,我只是画了几幅图而已,值当什么?到时候二弟你若真挣了银子了,帮我再淘换一套颜色,我便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沈江云从小锦绣堆里长大,其实他对钱没有什么概念,只要够花就行,况且,他也是真心认为这都是沈江霖的功劳,他分这个钱,实在不合适。
沈江霖却认真道:“虽说故事是我写的,但是图却是你画的,如今已经是融为一体了去卖了,如何再去区分是你的本事还我的本事?若是大哥你实在觉得占了我便宜,那到时候开了画展卖了画,你也分我一半就是,弟弟我可不推脱,能占点兄长的便宜就占了。”
沈江云本还要劝,听到沈江霖说到最后,自己也撑不住笑了,用手指着沈江霖,忍笑道:“行!那就都按你说的办!”
正当兄弟两人说着玩笑话,听到外头有人通报:三小姐来了。
沈明冬怀里抱着一叠纸,脚步匆忙地进了沈江霖的“清风苑”,她知道今日沈江霖休息在家,正要找这个机会同弟弟说话。
沈明冬挑起布帘子,抬头一看,见大哥沈江云也在,顿时脸上有了不自在的神色,站在原地有些踌躇。
沈江云见状,以为是沈明冬要找沈江霖说什么私房话,虽然他也是沈明冬的哥哥,但是到底和这个妹妹没说过几句话,正想起身要走,便听到沈明冬仿佛想明白了什么,连忙道:“正好,大哥也在,还请大哥和小弟帮帮二姐!”
帮帮沈初夏?
沈江云看了沈明冬一眼,不知道是什么事,沈江霖却心中一动:“可是母亲叫二姐去过了?”
沈明冬快走几步,直接坐到了小厅内的圆桌旁,招呼着大哥和小弟过来,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纸,着急道:“这是我从二姐那边偷偷抄录来的,二姐还不让我和你们说,这些个人到底如何,我们姐妹两个两眼一抹黑,长得高矮胖瘦都不知道,就纸上两行字,母亲便让大姐自己先选一选,这如何选的出来?”
果然是这个事情!
沈初夏已经十五岁了,按照大周朝的规矩,确实要挑拣起人家了。
沈江云和沈江霖凑过去一起看来起来,只见一页页纸上写的都很简单,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家中三代各做着什么官,家中有多少人,宅子在哪里,其他便是笼统地写一□□健貌端,基本上每一页都有这个形容词出现,旁的信息一无所知。
沈江云直接执起笔,在一个名叫“马士同”的名字后面打了一个叉,摇头道:“这个人我听说过,品性不端,家中好似已经有了两房妾室了,配二妹妹,实在不妥当。”
受了沈江霖的影响,如今沈江云看哪些年纪轻轻身边已经好几房妾室的,实在看不过眼。
沈明冬一看,这个马士同还是这里面家境最好的一个了!顿时心里头更急了,也幸好过来问了,否则若是选了这个人,就二姐这么忍让的性子,以后朝哪里哭都不知道。
沈江霖沉默地接过笔,直接在“陶临九”这个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叉,黑着脸道:“此人和我有仇。”
沈明冬两眼一黑,好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本来姐姐还说这家人家最清正。
兄弟两个你画一个叉,我画一个叉,魏氏选的人好处是都算京中有点名姓或是参加过科考的,沈江云和沈江霖大部分都有点印象,一路大叉画过去,最后十来个人里头,就剩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要么是听过名字但是不太熟悉,不好评判的,要么是压根不认识的,沈江霖郑重承诺,会去调查清楚,看看是否还有不妥的。
沈明冬心里庆幸,自己没听姐姐的,硬着头皮也要找大哥小弟帮忙,这可是女子一辈子的大事,她们没法随意出门,哥哥弟弟就是她们的眼睛,否则她们嫁人可不就是随意一指,全看天命吗?
可是看到沈江云他们划掉了这么多不靠谱的“天命”,沈明冬是真的怕了。
若稀里糊涂把自己嫁了,恐怕就是跳了火坑都不知道。
第57章
择日不如撞日, 今日兄弟二人本就不去上学,难得的有空,干脆就换了出门的衣衫去打听人去了。
还剩下的三个人, 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他们虽然不熟悉, 但是认识的同窗同榜之间,自然有认识的,到外面跑一圈打听一番, 总能知道几分消息回来。
今日秋高气爽, 气候也是不冷不热,两人为了方便, 叫小厮牵了马过来,沈江霖因着最近一段时日也学了马术, 如今可以单独自己骑一匹温顺的矮脚马, 好在城内也不能纵马,只是骑马,总归比坐马车灵活快捷一点。
兄弟两个东奔西跑了一天,就连午食也是小摊上匆匆吃了一碗面就走, 虽然没见过这三人, 但是沈江霖和沈江云已经将这三个人的来历底细、性格脾气、家人品行都打听的个清清楚楚。
心中有了底, 兄弟二人回程的路上没有再急着往回赶, 而是牵着马一边走一边分析。
“难怪这三个人都没怎么听过, 果然都是性格不张扬的,若说起来, 那个叫袁友芝的,我觉着最好,他十八岁就中了举人, 听说长得也好,家风清正,只是家里不富裕,就怕二妹过去要受苦。”
不过作为一个接受士大夫教育文人来说,沈江云还是挺赞同夫妻同甘共苦这一套的。
沈江云还是头一遭为家里的妹妹打听这种事情,也是头一遭去认真思考一个女性嫁入到一个陌生的家庭会不会生活的好,以前他从来没有多想过的问题,如今因为沈明冬的嘱托,必须谨慎思量。
太阳一点点落下山去,晚风吹拂过沈江霖的袍角,带来了一丝凉意,刚刚在大太阳底下跑动还觉着热,此刻倒是想添衣了。
沈江霖认真听着大哥的分析,却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袁友芝本人是可以,但是他父母我觉着是苛刻的。”
其实魏氏给沈初夏选夫婿,也是用了心的,只是沈初夏身份不算高,若是往比荣安侯府门第更高的人家选,就只能配庶子,若是配和荣安侯府差不多的,那就是嫡幼子,若是找比荣安侯府门第低的,那就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里面找。
抛开情情爱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谈,魏氏找的人家,都是总归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
荣安侯府拢共就三个女儿,大女儿沈君兰是沈锐第一个孩子,是原配留下来的女儿,真正的原配嫡出,早就已经嫁了出去,嫁的是同样武将勋爵出身的南京忠敬伯府徐家嫡长子,过去就是当宗妇的。
当时魏氏嫁过来的时候,也抚养了沈君兰一段时间,后头是亲自送她出嫁的,只是这桩亲事,是沈君兰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就指腹为婚定下来的,根本没有魏氏过问插手的余地。
这些年因着不在京中,山长路远,也不能随意回来省亲,只有过年的时候互相送年礼,昭示着彼此之间从未断了联系。
而今现在剩下了沈明冬和沈初夏两个庶女,魏氏一向不怎么将这两个女儿放在心上,但是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魏氏也是会帮着好好选一选的。
毕竟女儿是家中娇客,嫁了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和她没有什么利益妨碍,更现实一点,两个女儿也是侯府对外结交的筹码,只有她们嫁的好了,将来还有可能提携一下娘家人。
就像魏氏自己嫁的好了,不也有明里暗里照顾一下自己的娘家人么?不说权势上的相帮,至少这些年三节两寿的礼都送出去不老少了。
只是到底,荣安侯府不再是鼎盛时期了,魏氏手头的资源也不过就这点了。
沈江云听到二弟说那袁友芝的父母不好相处,有些疑惑:“也无人说过袁友芝父母的是非啊?二弟你如何知道的?”
“大哥,你没听你杨师兄说吗?当年他和袁友芝同科考秀才,袁友芝的母亲亲自送考,事必躬亲、周到非常,袁友芝生活起居都全仰赖他母亲,袁友芝谈话间也常提起他母亲,这般亲密的母子关系,再插入一人,恐怕两头不讨好。”
沈江云愕然,有些不相信地反驳:“这是他母亲喜爱他吧?母子亲情,实乃天然,二弟你是不是太过苛刻了?”
沈江霖皱着眉解释道:“倒不是我苛刻,那袁友芝也有十八了,又是他们家的长子,必然是寄予厚望的,父母对儿子这般重视,对儿媳妇如何能要求放低?况且,他上头有两个姐姐,听说都是嫁到了商人家中,要了好大一笔彩礼。这彩礼钱最后给谁用了?大哥,你尽可猜一猜。”
这种民间走了多少彩礼、送了多少陪嫁,都是街坊邻居最津津乐道的事情,瞒不了人。
虽然彩礼高并不一定是卖女儿,但是明晃晃定了要多少彩礼,不考虑男方人品性情的,总归没那么多好意。
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当作工具给儿子铺路的父母,对儿媳妇能有多好?
沈江云没有想到这一层,心头一跳,恍然道:“幸亏二弟你敏锐,否则又是一个大坑!”
沈江云长吁短叹了好几声,心有不甘道:“这看来看去,竟是没有一个合心意的,另外两个一个家中虽不错,但是人有些不上进,另外一个样样都不错,但是偏偏克死了两个未婚妻了,实在有些晦气。”
唯二留下的,说不长进的那个,是沈锐下属之幼子,太常寺周少卿之子周端,周端打听下来不算纨绔,只是对举业一点都不感兴趣,每日里据说只爱做一些木工活,在世人看来,实在有些不求上进。
不过周家家风不错,家庭人口关系简单,与荣安侯府也算门当户对,嫁给幼子不用当家,烦心事也少。
只是矮个子拔高个,比较起来,此人已经算是不错了。
另外一个克死了两任未婚妻的,说的是刑部侍郎家的嫡子邵永令,邵永令前头订了两门婚事,结果都是未婚妻还没过门,人就没了,蹉跎到现在已经二十了。
外头都传邵永令是个克妻命,许多宝贝女儿的人家都不乐意与邵家攀亲,别人挑邵家,邵家也要挑别人,兜兜转转,就蹉跎到了现在。
沈江霖倒是不信什么克妻命,但是邵永令今年已经二十了,若是和二姐姐结亲,那么二姐姐说不得明年就要嫁过去。
在沈江霖的意识里,尚未成年就结婚生子,实在是难以接受,而且想来对女性的身体负担也会非常大,仓皇出嫁,总归不是好事。
见沈江霖迟迟不吭声,沈江云脑海中微微一动,顿时有了个别的主意:“感觉还是母亲找的人可能不对,若不然,二弟你看我那几个师兄弟里面,有几人和二妹妹年龄相仿,不如……”
沈江霖打断了他的话,他知道他大哥想说什么,他只说了四个字:“齐大非偶。”
沈江云不说话了。
他的那几个师兄弟,各个是肩负家中希望的名门子弟,家中定然对儿媳妇的要求都很高,虽然人品品性师兄弟这么多年,他信得过,但是家中恐怕是不太会同意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沈江云知道弟弟说的是对的。
“既然这般不行,那我就去和母亲说一说,正好府里秋日菊花开的正艳,让母亲弄个赏菊宴,请一请家中有适龄男女的人家,到时候两位妹妹隐在里头也不打眼,我们看了这许多,总该还是二妹妹自己掌眼见过才是。”
沈江霖瞬间懂了,这不就是后世的相亲大会吗?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
从概率上来说,适龄男子够多,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光这十来个,实在不够挑的。
而且沈江云有一句话没说错,总归要让沈初夏亲自看过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再做决策比较好。
那些一眼都看不过去了,就是万般皆好,也难生活在一起。
沈江霖对着沈江云拱手道:“那我就先谢过大哥了,这件事就要你多费心了。”
沈江云捶了一下沈江霖的肩膀,假装气怒道:“这说的什么话?难懂初夏是你的姐姐,就不是我的妹妹了?”
沈江云回到家之后,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先去了主院,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魏氏的,总之魏氏听了进去,开始琢磨着下帖子给京中各个人家。
确实荣安侯府也很久没有大宴宾客了,上次和侯爷闹得有些僵了,到现在夫妻两个都没和缓回来,侯爷向来是个要面子的人,有了这件大事在前头,想来之前的一些小枝小节就过去了。
荣安侯府西南院落里,有一处院子就叫“菊园“。
这处“菊园”是当年赏赐下来的时候就有的,据说当时便是京城第一菊花盛景,每年到秋季的时候,都有许多人慕名前来递送拜帖,就想观一观这百菊争艳之景。
只是前后两代荣安公府当家人都是个大老粗,哪里懂什么菊花不菊花的,在沈德修看来,最好看的菊花就是村里那种开的黄艳艳的菊花,其他什么凤凰振羽、墨牡丹、胭脂点雪、朱砂红霜,听都没听过,看着也就是颜色多一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了。
主人不在意,底下仆人自然更不在意了,有些照看“菊园”的仆人就长了歪心思,每日里偷偷摘个几朵拿出去卖,卖的多了也不见主人过问,更是大了胆子连株拔出来去卖了,等到发现的时候,早就为时已晚,“菊园”里的珍品没剩下几株了。
自此京城第一菊园就没落了,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菊园都落了锁,无人打理,还是沈锐接手了侯府后,派人又慢慢搜罗品名、栽种了起来,如今又成了气候。
只是之前沈锐只是与府上门人清客闲暇时赏菊品茗吃蟹作诗,如今门人清客散了,他也没了这个心思,现在魏氏冷不防找他,说要开一个赏菊宴,怎么不让他惊喜?
之前他不是没想过弄这些,只是这也需要魏氏协助,都是内宅夫人的交际手段,赏菊得有宴,有宴必有席,各色热菜、冷菜、围碟、瓜果、点心、香茗哪一样不需要花心思准备?如何下帖子、如何排座次、届时穿什么衣裳、配什么挂件,哪一样不需要主母筹谋?
况且这其中还要费掉不少银子,之前沈锐提起的时候,魏氏都以府中银子不宽裕为由婉拒了。
听到是为了两个女儿择婿,顺带办个赏菊宴,沈锐更是对魏氏满意了不少,魏氏对两个庶女好,足以显示她的主母气度,沈锐脸上亦是有光。
魏氏自然不是为了两个庶女如此兴师动众。
沈江云告诉她,如今他在外走动,也需要结交一些人脉资源,借着给两个妹妹选妹婿的机会,家中热热闹闹办一场菊花宴,他准备了好几首写菊的诗词,已经叫秦先生润色过了,到时候好好扬一扬名,结交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对他继续下场科考,必有好处。
魏氏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不应的?
人说知子莫若母,然而孩子对母亲何尝不是了如指掌?
沈江云以前不用,是他认为在父母面前必须要说实话,可是如今他也明白了,有时候实话未必好听,哪怕是对自己的父母,也要想一想,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这便是二弟对他说的,兵法云:攻心为上。
九月二十八,满园秋菊竞相盛开,再由魏氏指挥着一通布置,“菊园”内的菊花摆放考究,沿着弯曲廊庑一路走进去,每一步都是一个景,透过廊庑墙面上开的如意窗往外头看去,每一扇窗外面都是一株名品秋菊,对酷爱赏菊的人而言,这实在是一场盛宴。
菊园内有一小湖,小湖分南北,正好被魏氏分了男女坐席,如此一来,两边又能看清对面的人,又不至于失了礼节,算是考虑的极为周到的。
荣安侯府许久不曾大宴宾客了,再加上侯府当家人如今都不掌实权了,在京城许多官宦人家眼中,说好听点是走下坡路了,说难听点,以后可能会是个破落户。
但是今年荣安侯府的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出色,尤其是沈江霖,在京中传出神童美名,如今又被唐公望收为了关门弟子,很是得人青眼,沈江云年纪轻轻也中了秀才,看着前途一片光明,说不得有这两个得力的儿子,荣安侯府又会起来也说不准。
再加上,魏氏设的宴席很妙,虽然帖子上没有明说,但是看到男女分席而坐,家有适龄公子小姐的,都可来游玩。
闻弦歌而知雅意,哪怕瞧不上荣安侯府的人家,为着自家儿子女儿着想,也得走一遭去看看,说不得就有看中的人物。
这场秋菊宴,下了帖子的人家基本上能到的都到了,“菊园”内宾客来往络绎不绝,煞是热闹,众多婢女随侍左右,分工协作,摆盘的、放筷的、端茶的、引座的,一丝错乱都没有,看的人心底暗暗称叹。
原以为荣安侯府如今没落了,家中管着一群奴仆的,谁人不知道,主家不光鲜了,奴仆也难管教,可是魏氏竟是能把荣安侯府依旧打理的井井有条,倒是以前小看了她。
魏氏刚成婚嫁入荣安侯府的时候,也热衷于在官夫人之间交际,只是有些人嫌她庶女出身讲话小家子气,又有魏氏存着点“穷人乍富”,想要显摆的姿态,被一些其他官夫人嘲讽了一番,搞得她十分下不来台,甚至还当众吵了起来,最后回到府中,还被沈锐一通埋怨,说她失了荣安侯府的气度,把魏氏气了个倒仰。
至此之后,魏氏就没了出去结交的心思了,只有实在推脱不开的宴席,才会去参加一下,只是担心又被人笑话看不起,干脆就端起来做个木头美人,旁的人想与她说笑几分也没了兴致,渐渐地就更少人家去请她了。
往事过去好多年,许多人对魏氏以前什么样子也模糊了,只见到荣安侯府如此景象的,无不心里暗暗佩服的。
跟在赵夫人身后的赵安宁,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处处景色,手指慢慢收拢,渐渐抠进了细嫩的皮肉里,想到一会儿要见到沈江云,赵安宁便觉得心口一窒。
赵安宁作为沈江云的未婚妻,荣安侯府如此大的阵仗,自然会把帖子下到赵家。
魏氏心里想着,已经许久没看到过赵家姑娘了,今儿个正好借着机会,再见见这位未来的儿媳妇,看看出落的如何了。
魏氏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是满意的,赵家在苏州可是名门望族,赵安宁这一支是嫡支三房,其父赵秉德任京中户部郎中,她的大伯是吏部员外郎,二伯在地方上任知州,上头两个哥哥一个考中了举人,一个考中了秀才,更别说赵家其他族中子弟也有在朝堂和地方任职的,说一句书香世家也不为过。
据说赵家在苏州老宅那边办了一处族学,很受当地人追捧,甚至有人捧上千两银子只想入得赵家族学,一同受教。
除了赵安宁本身容貌秀美、颇有才名外,她的家世背景是魏氏最为看重的,有这样的岳家,何愁以后不会给云哥儿铺路?
魏氏存着是与赵家交好的心思,但是她却不知道,赵夫人张氏却想的是,今日亲见一下沈江云,若确实是个轻薄浪荡的,那便依了女儿的意思,退婚!
一年前,女儿时常梦魇,一开始他们以为是女儿周围有什么不干净的,请了道士过来开坛做法,也不见效,后来女儿开始说她的梦境,结果说的一些事情,过两天还真的发生了,小到赵家发生的事情,大到朝堂政令,无有不准的。
丈夫喜的说是天佑赵家,女儿是通了天上神仙的灵,故而托梦于她,可以预知未来。
只是唯有一事如今验证不得。
女儿说她梦到她婚后极其悲惨,丈夫浪荡无才、花天酒地,对她无情无义,她几次梦中惊醒,满面泪痕,张氏看着心痛不已,因着有前头的事情佐证,张氏深信不疑,已经在和赵秉德商量着如何去退了这门亲事了。
可谁知道,女儿说那沈江云一辈子也中不了个秀才,结果今年还偏偏就中了!
这一下子,赵秉德也狐疑起来,女儿的梦也不全准啊。
本来要退亲的,现在出现了疑点,赵秉德也不急着马上退亲了,立即又去派人打听了沈江云的情况,甚至还找人跟踪了沈江云几日,结果这个沈家少爷乖得不像样子,每日里辰时二刻出门,出门就直接去秦府读书,下午申时末回来,回府之后就没了动静,哪里都不出去了。
既没有出去乱交狐朋狗友,也不吃酒看戏,烟花柳巷更是不会踏足,行踪好摸的很。
赵秉德仍然不死心,还花银子找荣安侯府的仆人打听消息,想知道沈江云如今有几个房里人,尤其是他女儿说过的那个碧月,是不是在沈江云房里伺候着。
结果打听回来,那碧月早就卖了出去,房里人一个没有,成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写字,若不是要去秦府读书,基本上和大家闺秀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清白的不能再清白。
赵秉德哪里知道,那几日沈江云正好要给沈江霖的话本子画插画,忙的脚不沾地,一回家就埋头进书房完成课业后就作画,一点闲暇时间都没有,哪里还有出门顽的闲心。
一面是亲女儿哭诉梦境里的不幸,仿佛他把女儿嫁过去了,就是毁了女儿一辈子,女儿也是赵秉德的心尖宠,这哪里舍得?可另一面,那沈江云确实查不出来一点问题,若是忽略女儿的话,这样的女婿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就在赵秉德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荣安侯府恰巧下了帖子过来,正好瞌睡来个枕头,赵秉德决定让两个儿子这回跟着一起去,好好考察一番那个沈江云,到底如何。
沈江云知道今日赵家也要来人,尤其的郑重,他一早起来就沐浴更衣,换了一套直领紫苑绸缎织金绣云纹直裰,头戴青玉扣网巾,腰间同色青玉串织锦革带,端的少年如玉、如圭如璋。
沈江霖来找沈江云一同去赴宴的时候,见自家大哥还在照着铜镜,反复正衣冠,又联想到今日赵家小姐也要来,顿时心中一梗。
姐姐的夫婿还没选定,竟差点忘了大哥还有个更厉害的未婚妻要等着退亲。
他们荣安侯府,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想到接下来会见到这本书的女主,沈江霖瞬间打起了精神。
有女主的地方,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第58章
几方人马各怀心思, 往着“菊园”而去,如今“菊园”中的珍品虽然不如最开始的那般多了,但是能在这个秋高气爽、暖意融融的日子里, 出来赏菊品茗,本身就是人生一大乐事。
“菊园”内充满了欢声笑语, 男女分席之后,沈锐请男宾在朴亭内入席,此亭名为“醉菊亭”, 亭子本身造的便很大, 里头雕梁画栋,自不必提, 中间摆着两桌席面,是专程款待同沈锐差不多身份年纪的男子的, 而年轻的小一辈, 则是在外头回廊里摆宴。
“菊园”最妙的在于这个园子是对称的,“醉菊亭”对面有一座与其形制一样的“卧菊亭”,里头同样摆了两桌,由魏氏招待着京中的官宦夫人。
魏氏一见到赵夫人张氏携女前来, 客气的不得了, 一把拉过赵安宁, 上上下下的打量, 越看越喜欢, 赵安宁果然如她预期那般,出落的越发好了。
“乖孩子, 有日子没见了,竟是越发出挑了,真是把满园的菊花都比下去了!”魏氏一边说着, 一边退下手腕上水头十足的翠玉镯子,要往赵安宁手上戴,结果赵安宁一扭胳膊缩了回去,让魏氏手里一下子空了,有些怔愣地看了赵安宁两眼,显然是对赵安宁的抗拒有所不满和奇怪。
张氏是知道女儿的心结的,不过到底比女儿多活了这么多年岁数,张氏更稳当一些,她嘴角含着笑道:“这孩子成日里在绣楼上绣花写字,许久不见外人了,这一下子倒是有点拘谨了。再说了,这么好水头的镯子,也太贵重了一下,侯夫人还是自己留着戴好了,小孩儿家哪里能受得起。”
听到这一年多来,赵安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此贤良淑德,魏氏刚刚心中微微闪过的那点不快也就散了,反而对赵安宁更加满意了几分,强硬着又拉过赵安宁的手,将镯子套了进去,手腕上的缎面衣袖向下倒去,露出一截白嫩嫩的手腕,衬着翠绿欲滴的镯子,煞是好看。
赵安宁强扯出笑意:“谢侯夫人。”
旁边有旁的夫人见此情况,顿时调笑道:“既然如此喜欢赵家小姐,倒不如叫你家哥儿娶回家来,以后不就可以日日看到了?”
有人发笑,有人则是暗暗在她耳边说了两句,顿时大家笑意更甚。
只有赵安宁一点笑不出来。
手腕间明明应该是冰凉的翡翠,此刻像是烫手一般,让她想摘下来,刚刚魏氏的强势,又让她仿佛回到了上辈子,因为自己生不出孩子,魏氏强硬地塞了几个侍婢给沈江云的场景——从来不顾她的意愿,只图自己的爽快!
赵安宁恶心透了这家人!
张氏悄无声息地拍了拍赵安宁的手臂,让她少安毋躁,自己被魏氏拉到宴席上去了,让赵安宁自己去和小姐妹坐一坐。
赵安宁心事重重,她缓步下了台阶,茫然抬头,目光却直直定在了湖对岸的一人身上。
哪怕他身边有好几个年龄身高相仿的少年郎,可是只要他站在那里,其他人仿佛都只成了陪衬,刚刚魏氏说满园菊色不如她,那是恭维之词,可是落在那人身上,却是如此恰当。
重生再见沈江云,依旧是一眼万年,惊艳非常。
只是淡淡立在那里,也足以撼动人心。
赵安宁只觉得心间一阵拉扯,爱恨交织,但是很快,恨意占了上风,嘴角绷直,手心微颤。
长得再好又如何?还不是一滩烂泥扶不上墙,外表锦绣、腹内草包!上辈子自己也是被他的好相貌迷了眼,如今重活一次,怎么可能还会为了这种人心动?
沈江云本在和几个师兄弟叙阔,感觉到对岸似乎有人在看自己,偏过头去瞧,就看到原来是赵家小姐在看自己。
赵家小姐与自己印象当中的人似乎有了点变化,不再如以前那般小姑娘一样害羞腼腆,五官越发明艳,一身红菱百花绣裙,说不出的动人,沈江云冲着她遥遥一笑,没想到换来的是对方板着脸直接扭身走人,一个眼神都欠奉。
沈江云心中一突——赵家小姐是怎么了?自己可有得罪了她?
沈江云实在说服不了自己,刚刚赵安宁那是害羞的表现,他搜肠刮肚想了许久,也实在没想到自己哪里做的不好的传到了赵家小姐耳中,十分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沈江霖,心中暗叹了一声,连忙扯着沈江云说了一通其他的,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很快人差不多就到齐了,这次来的青年男女,都是年龄在十三到十六七岁的,大部分家中没有定在亲事的,有了这次赏菊宴的名头,少女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少年也不遑多让,沈江霖眼尖,看到有几个少年郎还敷了粉,脸弄的惨白惨白的,虽然他并不懂这种审美,但是想来也是走在时尚前沿的人物,周围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长辈们在亭间“识趣”地吃酒看戏,地方让给了青年男女,两边隔小湖对望,一会儿男方这边有人吟诗作赋,引得一阵赞叹声,吸引对面的注意;一会儿女方这边有人拿出琴来弹奏,让对岸的少年郎也纷纷投注过去目光,总之,大家会的十八般武艺都拿了出来,含蓄地出着风头,很是让人目不暇接。
沈初夏手捧一杯香茗,沈明冬则是凑在姐姐耳边,不动声色地给姐姐介绍那些公子:“在小弟身边穿宝蓝色直裰的,就是那个叫袁友芝的。”
沈明冬叽里咕噜将沈江霖的分析说了一通,沈初夏看不出那袁友芝有什么好,除了一个举人功名外,家世很是一般,见惯了父亲、大哥、弟弟的样貌,对于别人说的容貌不错更没看出来到底哪里不错了,低下头来轻轻“嗯”了一声,沈明冬就知道这人也不符合姐姐的眼缘。
“在大哥右后方,穿藏青色儒生服的,就是邵永令。”沈明冬觉着那邵永令长相倒是不错,身姿也挺拔,就是有个克未婚妻的名头在,让人心里有点发毛。
沈初夏心底倒是不信这个,但是邵永令那高高扬起的头颅,眼神看都不往她们这边看一眼,便知道是个眼高于顶的,这样的人,估计还看不上她,哪里容得到她来挑拣?
沈初夏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沈明冬眼珠子一转,又给沈初夏说了好几个人,有魏氏给的那叠纸上的,也有小弟和大哥又去打探来合适的,沈明冬说的嘴巴都干了,也不见她大姐对谁不一样的。
也是,大哥珠玉在前,小弟怀璧在后,对比家里的两兄弟,无论是容貌、性情、品格,那些人拎出来,别说沈初夏了,就是沈明冬也觉得很是一般。
沈明冬双眼在人群里扫来扫去,突然定了一下,凑过来对着沈初夏小声道:“还漏了一个,就是那个周端,你稍微往西边看一下,他躲在人群后头,不知道在干什么,穿着余白色比甲的,就是他。”
沈初夏看了过去,只见少年人低垂着头,双膝盘坐,手上摊着一本书,看的入神,好似听到有人在喊他,他茫然抬起头,脸上仍旧有几分稚气之色,连忙含笑应了,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梨涡,更显得少年人真挚纯粹,友善可爱。
沈初夏记得,周端只比她大一岁,今年刚刚十六,与大哥同岁,看着却比大哥小上一些。
沈初夏看见他的笑容,不知道为何脸上有些发烧,连忙转过身子捏了一块桂花糕吃了起来,沈明冬瞧着她姐姐似乎对那个周端有两分意思,给身后的丫鬟打了个手势,让她盯着周端的一举一动,非要将这个人看个明白不可。
赵安宁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沈明冬和沈初夏两姐妹身上,面上闪过一丝可怜之色,稍纵即逝。
今日是沈家开宴,少女这几桌里,自然以沈明冬和沈初夏两姐妹为首,不管心中如何想,大家对主人家还是客气的,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和沈家两姐妹搭话,基本上都是捧着的。
沈初夏性格内敛,被夸了也只是微微一笑,或是低头脸红,沈明冬是个张扬且能说会道的,性格又爽利明快,和许多小姐妹都能说的上话,今日难得做一会东道主,和姐姐说完悄悄话后,留出一半心神看男宾那边,另一半心神则在交际之中。
看着沈明冬如此神采奕奕的样子,赵安宁有些恍惚,将上辈子沈明冬求上侯府,落魄寒酸的样子浮上眼前,当时的她脸上生出了好几道细纹,甚至年纪比她还轻,却生了许多华发,两张面孔重叠起来,一时分不清如今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说起来,上辈子两个小姑子嫁的都不好,沈初夏嫁了那袁友芝,袁友芝本人倒是出息,后头就中了进士授官,但是他母亲不是个好相与的,处处磋磨沈初夏,怀了身子了还让人立规矩,最后孩子没保下来,沈初夏又是个凡事不对外人说的性子,春天没的孩子,秋天一场风寒,人也跟着去了。
那袁家也倒好,只意思意思守了三个月的节,来年开春就热热闹闹又娶了一房媳妇,袁友芝官场平顺,第二年还升了官。
那袁母后头到处和人说,娶了第二个儿媳妇那才叫旺夫的,连沈初夏到了地府了,还要挤兑人家,赵安宁当时听到了这个消息,真是气的饭都没吃下。
沈明冬嫁的也不好,丈夫是个无能不上进的商户子。沈明冬出嫁的时候,侯府已经彻底没落了,沈锐为了五千两银子的彩礼,就草草把沈明冬给嫁了,嫁过去后,沈明冬要强,小夫妻两个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后头老商人死了,把家业交到了儿子手里,结果吃喝嫖赌,输了个精光,最后竟然要卖儿卖女去赌!
沈明冬求到侯府,要和离,但是那个时候她自己都是自身难保,又能去帮谁呢?
如今看到明媚鲜妍的两姐妹,赵安宁物伤其类,只觉得世事无常,一个人独坐,对着湖面发呆,一直到沈初夏坐在了她身边,都没发觉。
“安宁姐姐,你在看什么呢?”沈初夏的声音温温柔柔在赵安宁耳边响起,赵安宁猛地抬头,是沈初夏眉眼温柔地含笑望着她。
别人还不知道赵沈两家已经交换个生辰八字了,沈初夏是在给魏氏请安的时候听到过的,对于这位未来嫂嫂,沈初夏当然要招待的。
赵安宁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指着湖中自由自在游动的锦鲤道:“我在看那些鱼儿呢,你看它们游的多畅快?”
沈初夏从婢女手中接过一碗鱼食,递给赵安宁:“安宁姐姐喜欢,以后可以经常过来喂喂它们,平日里菊园不开,它们也是无聊的。”
沈初夏意有所指,赵安宁听得心不在焉,对沈初夏的示好也没怎么接茬,幸亏沈初夏性子好,也不觉得有什么,就陪在赵安宁身边喂了一会儿鱼食,看着这群鱼儿围拢过来争抢,很是有趣。
忽然,对岸传来喧闹声,众人纷纷往那头看去,然后魏氏身边的大丫鬟春桃脚步匆匆地从对面回廊里走了过来,对着众位姑娘笑道:“对面赵二公子说要联诗赏菊,每人写一首,限词限韵,让这边姑娘们出韵脚,他们来联诗,写好之后晾在这边的绳上,每人一朵菊花,谁写的好就将菊花放在此人的诗赋下面,最后由姑娘们选个魁首出来如何?”
这玩法新鲜,又很有些意思,众女郎当即叫好,但也有不服气的小姐出来理论:“我们姐妹堆里,可也是有女诗人的,可能让有意愿的姐妹也出来一起比?”
两边其实隔得不远,对岸听清了那小姐的话,直接有少年郎隔岸喊话:“有女诗人和我们比,我们求之不得!”
众人哄堂大笑,刚刚出来说话的常四小姐面色绯红,拿绣帕覆在自己脸上,背过身去,气的直跺脚,让围着她的少女们也忍不住笑了。
赵安宁随着众人一起笑,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她知道这是她二哥故意提出来要去考沈江云了。
赵安宁的二哥名叫赵梓山,比沈江云大一岁,两年前就考中了廪生,若不是要磨练一下自己,出去游学了两年,说不得去年就下场乡试了。
赵梓山并不清楚赵安宁有预言之能,只是听到母亲和妹妹说,这个未来妹婿看着锦绣,实则草包,家中有了退亲之意,只是父亲让他再考察一番。
赵梓山之前不曾见过沈江云,今日头一回见,光是看相貌身形,那配自家妹妹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只是男人光看脸可是没用的,还得看有没有真才实学。
赵梓山今天已经打定了主意,和他大哥赵梓名一起唱个双簧,为难为难这个荣安侯府的大少爷,若确实草包,那一定要让他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到时候他们家被知道退亲了,也算师出有名。
赏菊花宴,怎么能不做菊花诗?为了防止提前准备好的诗,赵梓山还提议限词限韵,这样一来,必须得当场作出来,否则用了旧作,牵强附会很容易被人一眼看出来。
作诗还不能只是口头吟诵,还要写出来,饱读诗书的人一向认为,见字如见人,一个人字好不好,足以说明他用不用功,若是字都写的悬浮无力的,怎么相信他在读书上用了心呢?
笔墨纸砚呈上,女宾那边想好了限的韵脚,就派人过去传话,香炉中清香点起,以一炷香时间为限,一炷香之后再作出来的,便也不算了。
沈江霖没有参与这比赛,他自觉年纪尚小,根本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这些少年郎一个个如同开屏孔雀一般,都想着要在女郎面前展现一番自己的本事呢,自己又何必夺了他人风头?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沈江霖溜溜达达在场内看了一圈,见有人提笔挥毫,有人愁眉不展,各种情态,轮番上演。
唯有周端,又坐回了原处,捧着那本刚刚看过的书,继续看了起来。
沈江霖凑过去看了一眼,虽没看到封面,但是扫了书页上的内容,沈江霖马上就知道了,周端看的忘神的是什么书。
“周大哥,你怎么不去比诗?”
听到有人问,周端才抬起头来,见是侯府的小少爷,脸上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来:“我不太会写,倒不如在这里一个人看看书,来的自在。”
很是实诚的一个人。
“周大哥喜欢看《梦溪笔谈》?”
沈江霖对他来了点兴趣,又问道。
没想到周端很是惊喜:“你也知道这本书?这本书写的极好,此书世间万物,无所不包,实在乃是一本奇书!我现今看到了器用,实在是让我有些爱不释手。”
这些书都被如今的读书人称为杂书,虽然周端觉得好,但是身边人没有一个认同他的,总说突然遇到一个弟弟也知道这本书,顿时就起了谈兴。
两人从《梦溪笔谈》说起,又聊到了一些自然界中常见现象的解释,沈江霖都能接的上来,喜的周端都有点打哆嗦,恨不能现在就把沈江霖拐回家去,两个人促膝长谈个三天三夜才好。
沈江霖这边说的热闹,那边赛诗会的清香也快燃尽了,当春桃喊了一声“时间到”后,众人纷纷停笔,开始互相传阅起诗文来。
赵梓山就在沈江云旁边,第一时间就拿到了沈江云的诗作。
入目的第一眼,赵梓山就有些愣住了。
不是这首诗写的有多好,而是沈江云的字着实写得好!
一手颜书下笔自然流畅,笔锋之间颇见风骨,再习几年,恐怕光这一手好字,都能扬名。
沈江云的字先是跟着秦先生练的,只是最开始那几年很有些偷懒,笔力不稳,只能算个端正而已。
后来沈江霖跟着高斗南习字后,每每回来都要把自己所学传授给沈江云,让沈江云跟着一起练,沈江云知道机会难得,而且如今他对沈江霖的话基本上是言听计从,十分信赖这个弟弟,自然是沈江霖说什么是什么。
沈江云本身就擅画,所谓书画不分家,在运笔方面他其实十分有天赋,虽没有得到高斗南亲传,但是这段时间练下来,已经比之前拔高了一大层,很是能拿得出手了。
再看沈江云的这首诗,虽然不能算绝顶佳作,但是能在短时间内又限词限韵的情况下,用词精妙妥帖、辞藻颇有秾丽之感,已经很是难得,属于中上之作。
要知道赵梓山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在同辈中是佼佼者,能被他称一句“中上之作”,其实已经很好了。
自从秦勉没有收下沈江霖作弟子,每每想来总是痛心疾首,总觉得痛失英才,后来想想,虽然沈江霖没捞到,但是沈江云不是还在自己这边读书吗?
尤其是沈江云突然异军突起,顺利中了生员,岂不是更说明了他本也是个有天赋的,只是以前没有好好用功罢了!
都是一家子兄弟,不可能差别这么大的。
秦勉自此之后,对沈江云抓的特别严格,再不是以前顺其自然地教授方法,而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稍微课业没有完成到位,秦勉就觉得这一定不是沈江云能力地问题,而是他态度的问题,几次三番一来,沈江云想不进步都难。
沈江云能写一手好字、学问又扎实,关键出身不错,容貌上乘,态度还谦逊,一点都没有半桶水夸夸其谈的姿态。
原本抱着来挑刺的赵梓山,突然觉着其实这个妹婿着实不错是怎么回事?
赵梓山将手中的纸张递给了赵梓名,赵梓名看完之后和赵梓山同样的想法——小妹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一点?
这样的沈江云都看不上,那她到底要怎样的夫婿?
这可将赵家两位公子难为住了。
诗作被春桃等几个婢女一一收走,也不让署名,就被挂到了女宾那边拉起来的绳子上,让人投菊花选出个一二三来。
最后选出来,第一名是童家二公子童从直,第二名是邵永令,这第三名,竟是个没听过的女子名。
诗作名次传到男宾那边,邵永令和童从直的诗作大家刚刚都拜读过了,第三名的却没有传过来,如今看去,只见那张纸上面笔墨清隽秀丽,写下了四句咏菊诗:
孤寂寒秋客,
金瓣银须冷。
今宵醉且去,
自有赏花人。
第59章
虽然只是一首小诗, 但是对仗工整、颇有意趣,甚至还读出了清冷孤寂之中,不自怨自艾之感, 很能让人反复咀嚼品味一番。
只是京中有才名的女子不少,这个谢静姝究竟是谁?大家脑海中一片空白, 显然在京中闺秀之中,几乎是查无此人的状态。
谢静姝自己也仓皇极了,她没想到自己随手写下的一首诗, 居然还得了个第三名。
刚刚她身边的常四小姐想了半晌没写出来, 干脆将笔往旁边一直看着她的谢静姝手里一塞,使唤她:“你写!”然后便拍拍手, 到处溜达去了。
谢静姝被塞了一支笔,也是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她是个不懂拒绝人的, 人家让她写,她便凑数写了一首。
原以为是要给常四小姐代笔,可是常四小姐根本没这个意思,后头评出来一二三名, 常四小姐见是谢静姝得了, 倒是很为她高兴, 直接将她名字报了上去。
谢静姝被推了出来, 她小脸通红, 手脚不知道往哪里去摆,头紧紧低着, 很抗拒别人落在她脸上的目光。
谢静姝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嫡母今日会带她过来。
以往有这种宴席,谢静姝是从来不会被邀请的那一个, 嫡母江氏也从不带她出去交际,导致她已经长到十三岁了,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原来谢识玄府上,不仅仅有嫡出的姑娘谢琼,还有一个庶出的大姑娘谢静姝。
她是一个习惯于被人遗忘的人。
可是如今,她突然被暴露在了众人眼光之中,谢静姝不安极了,她求救似的将目光投向江氏,只是江氏在席间与人谈笑,根本一个眼神都欠奉。
江氏是知道谢识玄与荣安侯府定下了亲事,荣安侯府又将帖子下到了谢府,于情于理她都要带着谢静姝出席。
江氏虽不情愿,但也知道谢静姝是替琼娘挡了这门姻缘的,等后面将谢静姝嫁出去了,便算了结了这桩心事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平时一声不响的庶女,原来这么爱现眼,让江氏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欺瞒,心里好大不爽快。
沈江霖远远看去,少女上身着浅黄色交领比甲,下身素色马面裙,梳着少女双丫髻,只簪了一支玉簪作装饰,通体很是素净,和周围一群穿红着绿的少女比起来,她十分的不起眼。
见她仓皇抬头,面上没有得了第三名的欢欣鼓舞,只强压着让自己镇定下来,许多少年郎往她这个方向看去,待看清了样貌,有些人却是暗地里摇了摇头,便不再去关注谢静姝了。
谢静姝算不得美貌。
许是大部分的五官遗传了她的姨娘,谢静姝五官平平,只有一双眼很像谢识玄,丹凤眼微微上挑,若是有风情者,六分容貌有了这双眼睛也能使出九分风情与凌厉,偏偏长在谢静姝脸上,就显不出来。
许多人心里头想着:不过是中人之姿,难怪没有美名传出来过。
世人爱才女,但更爱美女,若是有才有貌那才叫才女,若是有才无貌,或许旁人还要说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
最后由沈锐出面,赏了一二三名一套扇套,一套笔锭如意的金锞子,谢静姝诚惶诚恐的接了,沈江霖见这姑娘这么紧张,自己都要给她捏把汗了。
人生初见,沈江霖也未放在心上,何尝知道自己已经与这位谢静姝姑娘定下了姻缘。
赵安宁不在意什么赛诗会,她在一众诗作里,很快就找出了沈江云的诗,哪怕沈江云的字迹如今有了变化,但是她做了沈江云十年的枕边人,对沈江云的笔迹是了然于胸的。
沈江云跟着沈江霖□□笔习字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很多习惯没有改掉,所以当赵安宁看到沈江云的诗作时,她是有些惊讶的。
这样的诗篇、这样的笔迹,不该是沈江云所有才是!
可是细细揣摩过去,却还是有迹可循,至少这个笔迹依旧是沈江云的笔迹,只是写的好了许多而已;这诗里表达的那种富贵闲人、与世无争的气质,依旧是沈江云的内心写照。
赵安宁思来想去,不得其法。
当时听到沈江云中了生员,赵安宁还以为是他的侥幸而造成的一点偏差。
毕竟自从她重生以来,她也发现了,事情不会完全照着上辈子发生过的情况重来一遍,有些事情因为她的干预,已经出现了变化。
赵安宁是知道这个时候的沈江云还没有什么恶习,也没有沉湎于女色之中,是有跟着秦先生好好读书的,只是读的不好而已。
在这种状态下,稍微有些偏离,侥幸中个秀才,她还能安慰自己,是正常的。
可是如今一见这字、一见这诗,赵安宁自己就是书香门第出身,哪里品评不出来其中的差别。
绝非是个只知道死读书的庸才了。
如此这般,哥哥们还会帮她吗?
赵安宁目光急切地看向赵梓山与赵梓名两兄弟,果然看到他们竟然和沈江云一起入了席,而且三人看样子还相谈甚欢!
赵安宁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中又气又急,手中的丝帕都要被扯烂了!
一场菊宴,几多心思,随着日暮开始渐渐降临,旁晚的风吹在身上有了凉意,众人才渐渐散去。
有相看中的人家,自然会在之后的日子里,私下联络再议。
这天晚上回去之后,周端很是激动的告诉他娘,自己看中了荣安侯府的二姑娘,让她娘过两天就去探一探荣安侯府的口风,看看他们意下如何。
周端自小喜欢弄些有的没的,他娘何氏为他操碎了一颗心,不愿跟着两个哥哥读书也就罢了,成日里神神叨叨,小时候就经常问她,“太阳为什么是东升西落,不是西升东落”,又说“为什么会有风,风从哪里来?”
老天爷诶,这些都是大家司空见惯的东西,冷不丁被孩子这么一问,何氏哪里答得上来。
大了一点之后,周端又开始摆弄一些器具,不是做木工,就是做雕刻,偶尔还要自己上漆,上次弄了一些琉璃管子,说要蒸馏什么东西,结果还炸了一屋,被他爹一顿好打,吓得她一颗心都吊了起来。
何氏为了这个小儿子,生生愁出了好几根白头发。
现在小儿子参加了一次菊花宴,回来就和她说看上了荣安侯府的二姑娘,何氏简直是想马上去拜一拜,谢过各路神仙了!
小儿子还是头一遭,对一个姑娘感兴趣了,说不得后面成家立业了,有个儿媳妇劝着,就能转过性子来。
况且,荣安侯府的二姑娘,虽然是庶出,但是也比他们家的门第要强,今日她也见过那二姑娘的,人长得标志不说,关键一看就是个好性子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小两口过日子,和和气气、相敬如宾,这才能把日子过得长久,她和他爹,总不能看着他一辈子。
何氏哪里知道,周端看上的不是荣安侯府的二姑娘,甚至于二姑娘沈初夏到底长什么样子,他都没看清楚,不,别说二姑娘了,湖对岸所有姑娘,他都没怎么顾上看一眼,他看上的是荣安侯府的二公子,沈江霖。
周端回来的路上心里就盘算开了,沈江霖小小年纪就连中了小三元,一看就是科场上的人物,这样的人,哪里会同他玩到一块儿去?
今日还是借着赏菊宴认识了他,只是以后再想约他出来恐怕就难了。
但是若沈江霖成了自己的小舅子,他还能推脱了自己不成?
今日沈江霖说的那个“风”从何而来,实在让他大受启发,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试试,如何才能自己制造出源源不断的“风”。
何氏高兴,晚上和丈夫聊了聊,丈夫也觉着这门亲事是极好的,何氏想着这几日就去打听打听,那二姑娘到底如何,若是确实不错的,就赶紧上门提亲。
和周家一样,相中沈初夏的还有好几家,前世沈初夏的命定之人袁友芝,果然今日一见到沈初夏,也是极为中意的。
袁友芝年纪已经不小,是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是之前他娘一直压着,从不与街坊邻居松口,如今袁友芝中了举人,又受了邀约去了一趟侯府,心思可不就活络开了,袁友芝的娘是个精明的,她今日一起跟着去了侯府,可谓是大开眼界。
袁友芝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是祖上也出过一个知府,家中在京郊有两百亩良田,他爹捐了个监生,同外面人做了些生意,这几年也能挣几个钱,只是与荣安侯府相比,那是完全不能看的。
袁母看来看去,那些个千金小姐里头,就属荣安侯府的二小姐最和气亲人,这样的姑娘嫁入他们袁家,自然会是个听话的。
袁母既想要讨个千金小姐给儿子当儿媳妇,又想要立做婆婆的规矩,可谓是既要、又要、还要。
只是她面上做的光彩,上辈子在沈锐和魏氏面前可是保证他们家里娶回沈初夏后,一定当自己的闺女对待,他儿子也绝不会纳妾,一心一意守着沈初夏一个人过。
当时荣安侯府还能支撑着,沈锐看中的是袁友芝的仕途,见袁家十分上道给面子,倒也不吝将女儿嫁给了他们。
只是如今么,因为沈江云两兄弟出息了,相中沈初夏的人家也多了,袁家就很不够看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场赏菊宴后,确实有不少人家觉着荣安侯府平日里低调,其实还是有点底子在的,几个子女都教养的好,家中奴仆进退有度、那么大的宅院治理的仅仅有条,与他们结亲,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沈江霖让他大哥帮忙盯着,又让沈明冬去她姐姐哪里打听,知道沈明冬对周端有眼缘后,果然又从他大哥那边知道周家也上门递帖子了,这倒是互相有意了?
兄弟二人暗中又紧着周家上上下下打听了一番,家风是清正的,周端父亲就只有何氏一个正头娘子,周端是最小的一个儿子,上头两个姐姐已经出嫁,还有个哥哥是可以顶门立户的,确实没什么大的毛病,沈江云就劝着母亲先推了其他家的,和周家人商讨着来。
妹妹的婚事眼见着有了着落,沈江云抽出劲来,又连续熬了几个大夜,精心绘制了一幅赏菊图,让人送到了赵家去,只因为未来大舅哥一句话:此情此景若是能入画留存,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沈江云就记在了心上,巴巴地送过去讨好。
沈江云没有忘记赵安宁当时不愉悦的表情,他后头思来想去许久,是不是自从两家定亲后,自己从来没有送过礼表示过?但是沈江云碍于礼法,总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给赵安宁送礼吧?
这幅赏菊图借着送给大舅哥,倒是可以聊表心意。
沈江云不送这幅图还好,送了这幅图,赵家更是炸开了锅。
赵秉德和两个儿子回来之后,又是研究沈江云的字又是研究他的诗,如今送来了这么一幅画,让赵秉德都有些刮目相看了。
赵秉德本身也是一个爱画且擅画之人,他仔细看了沈江云的画,虽然笔法一看就没有正经拜师学过,有些野路子,但是却非常有巧思,对于光影变化、实物之境的描画,很有他独到的思考,画出来的画,比他的字和诗,更让赵秉德震惊。
“小妹到底是在别扭什么?”赵梓山不理解了,妹妹回来之后,哪怕他们都劝她,但是她却吵着闹着非要退亲,甚至说要绝食明志。
两个儿子不知道其中蹊跷,赵秉德是知道赵安宁的心病是来自哪里的。
虽然目前来看那个沈江云没什么问题,但是赵安宁说以后沈家会败落,那就很值得深思了。
赵安宁一到花厅就听到了赵梓山这话,她撩起布帘子狠狠一摔,一双眼睛显然是哭过了,通红通红:“我这辈子嫁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嫁给沈江云,还请爹爹成全!”
赵安宁直接双膝跪地,仰头看着赵秉德,一路跟过来的张氏听到里头的动静眉心一跳,立马也走了进来,屏退了下人,指着赵安宁气道:“我不过是给那沈江云分辨两句,你女儿就一杆子打翻一船人,非说我是要把她往火坑里推!我一个当娘的,想叫你婚姻大事慎重一些,我有错了吗?”
之前赵安宁觉得自己仗着重生的优势,虽然第一次使计退婚没有得逞,但也只是觉得自己能力不够,后来她屡次靠“预言”给他们赵家带来了不少显而易见的好处,父母也对她愈发倚重起来,赵安宁便重拾了信心,觉得自己如今羽翼渐丰,让父母兄弟帮忙,找个法子退亲后,狠狠报复一番沈家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结果一碰上沈江云,她自己方寸大乱、心魂失守不说,就连与她最亲密的家人也开始纷纷为沈江云说话,这让她又想起了上辈子,自己在母亲面前哭诉的时候,母亲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让她忍、忍、忍!
那一刻,赵安宁甚至连自己的父母家人都怨上了!
沈江云的变化让赵安宁心惊,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很了解沈江云的,如今却变得雾里看花,看不真切,但是无论如何,她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一定要退了这门亲,不想再与荣安侯府、与沈江云有任何瓜葛!
她不想再重走上辈子的老路了!
张氏气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说话,大哥赵梓名倒了一杯茶放在了母亲身边,与弟弟使了个眼色,两人找了个由头退了出去,这事已经不是他们能掺和得了,妹妹铁了心不嫁沈江云,就不知道父母如何回了。
照理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赵安宁自己说了算。
不过赵秉德盯着赵安宁看了半晌,才沉沉开口:“你若实在不想嫁,我就帮你去退了这门婚事,只是往后再议婚事,可不能像如今这般冲动了,这种事,可一不可二,你明白?”
赵安宁听到赵秉德应了,实在长舒了一口气,磕头道:“女儿知道。”
“你可会后悔?”赵秉德看着女儿的眼睛再次发问。
赵安宁一脸倔强,满口坚定:“女儿绝不后悔!”
看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张氏费解:“相公,你就这样答应了,恐怕不妥当吧?到时候荣安侯府可会这么爽快答应?”
退亲总有由头,若无由头,女方就去退亲,流言蜚语将会不知道有多少,这才是张氏不肯答应的原因。
哪怕他们两家之间的亲事还没有过六礼宣扬开,但是一旦不成了,必定是要另外说人家的,届时总要对人有一番解释吧?
赵秉德眼睛中闪过一抹异色,挥了挥手:“这事我会去办,让他们荣安侯府主动来退亲,不会有损安宁的清誉的。只是安宁这预知之梦,恐怕对她心性有影响,你平日里和她在一起的多,还是让她多想点别的,不要老是沉浸在梦中。”
张氏深以为然,这段时间来,女儿的性情变化很大,情绪更有些阴晴不定,是要好好开导开导她了。
果然,不过几日,荣安侯府就主动上门来退亲了,退还了庚帖,也要回了沈江云的庚帖,好在也没过六礼,动静闹得不大,但是该知道的人家还是都知道了。
沈江云后知后觉听到消息的时候,犹觉得不可思议,少年人执着,只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好,几次三番去问魏氏,魏氏也只是随口几句大师批命、不合适为由,打发了沈江云出去。
沈江云如今也会自己思考,哪里会这么好糊弄?八字是早就交换了的,批命前年就批上了,怎么前年批合适,今年批就不合适了?沈锐对外放出去是当年批命的大师弄混了庚帖,如今重新批过,竟是双方是极不合适的一对,合则两伤,分则两利,所以只能退了这门亲事。
沈江云是不信的,他祖母就是信佛的,找的批命的人还是他们供奉的玉禅寺里的高僧,怎么可能批错?
沈江云将自己的矛盾心情和沈江霖说了一通,沈江霖却是觉得这婚退的极好,哪怕是男方主动退婚,而且将责任都揽在了男方身上。
这样的退亲方式,已经是极为体面了,至于后面女主还会不会继续报复,沈江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至少如今,先斩断这段孽缘再说。
沈江霖拍了拍他大哥的肩膀,以示安慰,又同时好奇道:“大哥,难道你心悦赵家小姐?”
若是如此,可就难办了。
沈江云摇了摇头:“心悦倒说不上,我们统共就只见过两回。只是我以为亲事已经定下了,就不会更改的。其实那日赏菊宴上,我就觉着赵家小姐似乎对我有些成见,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了,惹人生厌。”
沈江云顿了顿,才将自己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觉着,退亲的真正原因可能不是什么大师批命,是赵家不想与我结亲。”
沈江霖诧异看过去,没想到他大哥如此敏锐,哪怕他并没有证据,但是却有着惊人的直觉。
沈江云语气低落,眉眼低垂,仿佛一只被人抛弃的可怜小狗,有一种突然被人否决的自我怀疑之感,沈江霖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推了过去:“大哥,本来我不想说你,你才十六呢,怎么就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起来?大丈夫何患无妻,赵家小姐不喜欢你,还有王家小姐、张家小姐呢!等到来日你金榜题名、封侯拜相了,难道我们荣安侯府还会少个主母不成?”
父母都瞒着他,不与他说真话,只有二弟直接就说赵家小姐不喜欢他。
是啊,可不就是不喜欢才退的亲吗?
沈江云有些恍然大悟,又被沈江霖的话激励了起来,不再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二弟说得对,大丈夫何患无妻?如今正要做的,还是读书科举、画画成名!
“大哥,我看你与其在这里感时伤秋,不如想一想,明儿个沈季友邀请我们去看样稿的事情,他们可是大手笔,一次性要印一万册,这样稿,可是轻忽不得。”
沈江霖说起了这事,沈江云立即想起了明天的行程,马上打起精神和沈江霖讨论了起来,人一旦专注了一件事,就很容易忘记另一件事,沈江云原本的自我怀疑也就散了。
夜已深,秋风起,落叶萧萧。
沈锐今夜吃了两杯酒,头有些发胀,直接宿在了主院,和魏氏大被同眠。
魏氏洗漱过后上了床,倚靠在大迎枕上却是睡不着,想到晚膳时候儿子屡屡追问,实在有些心头不忍,悄声问沈锐:“侯爷,你说要不然咱们便把实话告诉云哥儿得了,省的他老是记挂这事。”
沈锐掀起眼皮就着烛火看了魏氏一样,摇了摇头:“千万别,我都答应人家赵大人了,绝不说出去她女儿被大夫诊出不孕的事,如何能失信与人?再说了,云哥儿年纪小,又是见过赵家小姐的,赵家小姐长相标致,云哥儿一直拿人家当未来媳妇儿看,若是执意要娶、不介意她不能生养,到时候你待如何?”
魏氏心头一惊,倒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她一边摆手一边躺下:“罢了罢了,以后别再提赵家人就是了。”
沈锐和魏氏哪里知道,赵秉德一是为了退婚,二是想长留女儿在家中,才说了“不孕”的谎言做理由。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最有力的退亲理由。
安宁是个有预知能力的女儿,这样的女儿与其嫁给别人家,便宜了夫家人,倒不如一直留在家中,帮一帮娘家人。
女生外向,只有一直留在家中才安稳。
这也是赵秉德最终爽快同意退亲,且对沈家人说出了自己女儿曾经落过水,被诊断出宫寒不孕的原因。
荣安侯府承了赵家的情,但是以后谁要再娶自家女儿,总要去荣安侯府打探消息的,到时候让荣安侯府放出这则消息,是再合适不过的。
女儿本就厌恶荣安侯府,多厌恶一层,又何妨?
当然,女儿在家中,自己也不会亏待了她便是。
第60章
恐怕赵安宁怎么也不会想到, 自己的亲爹也会算计她。
上辈子,赵安宁不曾告诉过父母自己有预知未来之能,毕竟她所有的行动都非常顺利, 赵家在她的因势利导之下,只认为这个女儿智计百出、十分聪慧, 对未来大势很有自己的判断。
而这辈子,许多情况都在她的意料之外,让她不得不借助家族的力量, 去退了这门婚事, 故而扯了一个会做预知之梦的幌子,以让赵家众人都会站在她的这一边, 与她一起去对付荣安侯府。
一步错,步步错。她的一念之差, 让其家人也生出了贪念。
只是赵安宁眼前的危机解决了, 她暂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的与沈江云退亲,其实就连赵安宁自己都不知道,在她再次遇到沈江云的那一刻, 自以为可以镇定以对的心, 却突然变得慌乱不已。
赵安宁讨厌这种不可控的状况, 这辈子她一定要把主导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翌日清晨, 又是一个艳阳天, 沈江云兄弟两个约定好散学之后便去沈府找沈季友,一道前往“沈记印刷坊”。
等到一行三人, 到了“沈记印刷坊”的时候,便听到里头喧闹嘈杂不已,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工人, 身上围着围裙,却各个沾着油墨。
见到了沈季友,有个管事的立马迎了上来:“三少爷来了,快里面请。”
“沈记印刷坊”位于京郊的一处四进大宅院里,里头有专门进行雕版的师傅、有捡活字的伙计,有拿着墨刷在上色的,还有专门装订成册的,因为基本上都是手工制成,所以步骤繁多,都需要人工一道道去做,但是整个印刷坊,繁而不乱,这便是管理人的水平了。
沈江霖一面看过去,一面暗暗点头,难怪“沈记印刷坊”能做这么大,确实是有点水平的。
朱管事将他们三人请到了一间会客的小厅内,给众人上了茶,然后才从一排书架上,取出了三本样本,请他们三人同看。
首先是封面的画像,虽然简化了人物线条,上色也没有沈江云原版的好,但是关键的人物形态、想要表达的那种腾云驾雾、仙气飘渺的感觉,是到位的。
这便是原画和批量印刷制作的区别,但是很显然,“沈记印刷坊”应该是请了高手进行绘版的,否则达不到这种效果。
而且,封面的《求仙记》三个大字,重新换了一个古朴的字体,那种道家的轻灵与神秘之感,一下子扑面而来,比之以前他们自己写下的字体搭配这个画面,更加有冲击感。
不愧是大周朝最大的印刷坊,确实有审美实力。
沈江云自己这个原画作者看了也是频频点头,心中是满意的。
翻开封面,里面的版面和文字的大小也重新做了排版,更加符合现在人读书看书的习惯,这个他们已经是做熟了的,自不必说,里头十二幅内插画应该是封面的同一个雕版师傅做的,水平在线。
沈季友一眼就看出了谁的手笔,问朱管事:“你们把吴大师请出山了?”
吴大师跟着“沈记印刷坊”做了一辈子,去年就退下了,带出了许多徒子徒孙,是“沈记印刷坊”的第一雕版大师,不管是名家字体、还是绣像插画,到了他手里,总能还原出来原版的八分味道。
这次能把吴老爷子请出山,足以可见他爹沈万财的重视。
样稿审核下来,三人都很满意,在细枝末节上又讨论矫正了一番,这才确定了下来。
“季友兄,定下稿件的话,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印出来?”这是沈江云很关心的一件事,他迫切的想知道,霖哥儿的话本子,是不是真的能卖出来。
毕竟自家人觉着好是一回事,能不能被世人所认可,是另一件事。
这事沈季友熟悉,都不用朱管事介绍,直接就回道:“今天确认了样稿,明日就可以排版好,为了印的清晰,节省成本,我们这次文字方面用的是活体子,图稿需要吴大师带着徒弟们抓紧多刻印几版,大约半个月后就可以正式投产装订成册,按照我们印刷坊的速度,每日可以最多印刷三百册,印完一万册大概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不过等到印好第一批一千册的时候,我们便可以先行在京城各大书肆铺货售卖了。”
沈江霖仔细听下来,各项安排工作事无巨细,同时成册之后还有校检人员专门检查质量,若有错页、漏页的还会挑拣出来,重新去印,每一个步骤都力求完美,最后成册的书,质量能够向样本靠齐。
其实沈江霖刚刚进来的时候观察了一下,觉着以“沈记印刷坊”的实力,一万册或许要不了那么久的时间,只是商人谨慎,先行一千册试卖,若确实好卖,再继续加班加点去印,也是正常。
沈江霖看破不说破,沈江云则是头一遭到印刷坊,纯粹看个热闹,什么都不懂,沈季友和朱管事说什么,自然就信什么,提不出什么异议来。
几人商谈完毕,沈季友邀请沈江云兄弟二人参观一下他们的印刷坊,沈江云兄弟二人也是饶有兴致,跟着走了一圈。
走到一个院子,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挑着一担担白纸,摞在一起。
一张四开纸很轻,但是数百张放在一起,那个重量已经快将扁担压弯了,有几个小伙子不顾形象,直接除了外衣,只剩下一件中衣干活,饶是如此,也热的后背的汗打湿了中衣,贴在了皮肉上,有人甚至还直接光着膀子干活。
而此时已经深秋,气温并不高,沈江云他们身上甚至除了一身直裰,外面还罩着氅衣防风,和这些工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些小伙子都是干力气活的好手,肌肉结实、力气极大,沈江云试着帮忙抬了抬放纸的箩筐,结果只是微微抬起来一点就放下了,实在是抬不动,但是那些人却是可以同时担两个箩筐,依旧健步如飞。
若忽略掉他们肩头勒出来的深深红痕,恐怕还以为这两箩筐的纸很轻呢。
“他们一天到晚都要做这个活吗?”沈江云忍不住向沈季友问道。
沈季友从小看到大,对这些再了解不过:“是啊,从辰时初上工,干到午时二刻,我们这里包一顿午饭,吃完饭干到酉时末下工。”
沈江霖心里默默一换算,好家伙,还真是古今中外的资本家都一个调性,这干法,是777啊。
没有休息日,每天早七点干到晚七点,周而复始,而且中午吃饭就是吃饭,没有什么午休时间,吃完就继续去干活。
沈江云显然也震惊于他们干活的强度:“那他们一个月能挣几两银子?”
沈季友自豪道:“我们印刷坊的待遇一向是最好的,每个月他们只要干满了数,能拿二两银子。”
这工价,拿到哪里去比,都要说一声他们沈氏宽仁。
然而,沈江云与沈季友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沈江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反复确认:“只有二两?”
沈季友这回听明白了,怕沈江云误会他们沈家苛刻,连忙解释道:“二两已经是高价了,外边其他印刷坊最多只能给到这些壮劳力一两半,这毕竟不是什么技术活,只要有一把子力气就行了。若是到码头扛大包,累死累活一个月,还只能拿一两银子最多了。”
沈江云被这个工价有些震惊到了。
他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贵公子,虽然知道家中仆人拿的月例不多,但是毕竟干活轻省,而且他们还有主人时不时的赏赐,且不是自由身,身份地位本就低一等;可是眼前这些小伙子,如此努力拼命的干活,一个月却只能得到碎银二两。
沈江云很想问一问,二两银子,若有家人,能生活的下去吗?
若是有个头疼脑热,能去看病吗?
他上回有些伤风,光看病抓药开方子,就使出去二十两银子,更别说他平日里吃的用的穿的,二两银子在他眼里,或许只能去“太白楼”点一壶酒的钱。
这是沈江云第一次认识到了贫富的差距,并且深受震撼。
将心比心,他不能想象,若他是其中一个小伙子,他该如何生存下去?
而其中有个年纪最小的小伙子,甚至比他还小两个月。
就像“松林草堂”的那副对联写的那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沈江云的身边确实无白丁,他不接触、不了解、不知道。
只是沈江云天生是个善良柔软的性子,他是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的,故而他有些不能接受。
回去的路上,沈江云一路都在思索,他甚至有冲动想等他挣了银子,定要分一些给这些做工的人,劝沈季友对他们再好一些。
可是,他的能力何其渺小,帮得了这些人,却帮不了所有人。
听沈季友的意思,他们能到“沈记印刷坊”做工,都已经算是幸运了,那更加不幸的人呢?
“二弟,你说如何做,才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今日看到这些人如此幸苦做工,勤勤恳恳、一时一刻不敢停歇,竟然每月只能拿二两银子,我心中,实在不忍。”
沈江云有话无不对沈江霖言,在最信任的弟弟面前,他永远是敞开心扉的,因为他知道,二弟不会嘲他软弱、笑他天真,他只会和他一起去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沈江云满眼期待地看着沈江霖,想从这个机智聪慧的弟弟那边寻求到一丝可能的答案。
沈江霖没有意外沈江云的纠结,这便是沈江云的好处。
你可以说他是软弱天真,但是你也可以说他心怀恻隐之心,拥有与人共情的能力。
所以很多时候,一个人的缺点背后会包含一个人的优点,端看你如何去看待了。
沈江霖和这位兄长相处了这么多时日,是真心将他当兄弟看待了,打动他的,正是沈江云的一片赤子之心。
若他是个善于钻营、算计之人,沈江霖本就多智近妖,哪里看不透?必然不肯与沈江云深交,更会防备他、小心他。
可是沈江云只要认定了一个人,他是完全不设防的,将一颗柔软真心捧给你,你哪里还狠的下心,对他施展什么手段?甚至很多时候,沈江霖已经下意识地去保护一下自家大哥柔软细腻的内心,免得他太受伤害。
这种感觉,除了前世全心全意信赖自己的小表妹,他只在沈江云身上体会到过。
所以,对于沈江云的话,有些人或许还要嘲讽一番他无病呻吟、装出一幅悲天悯人的姿态,沈江霖却是认真地去思考,然后给出回应。
“大哥,我认为想要救一个人两个人很简单,就像我们祖母做的那样,坚持给那些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士家人持续发放补贴,一直到他们可以顶门立户。这是确确实实帮到别人了。只是,若是你想“大庇天下寒士”,那实在是太难了,除非……”
“除非什么?”沈江云身体前倾,十分迫切的想要知道办法。
“除非有朝一日,大哥你可以身居高位,一呼百应,一道政令下去,可以让大周朝从朝野到乡间,都能听令,到了那个时候,大哥你才有了改变这个世间的底气。”
沈江云原本前倾的身体,直接往后倒去。
颓丧,不甘,却认同。
这是帝王将相的本事,沈江云看的清自己,他不是那块料。
有心,却无力。
沈江霖却继续道:“但是大哥,这是最厉害,最顶尖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古往今来,从商鞅变法开始,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历史上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且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就算是这些伟人下达的策令,在当时当刻,都受到了许多的质疑和不满,那些想要改变世间法则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是好下场的。”
沈江云深深吸了一口凉气,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志向,更没想过自己会成为那样能够名流千古的人。
“二弟,算了,当我没说过这些话吧。”也就是在二弟面前说傻话了,拿到外人面前,说不得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沈江霖却认真地摇了摇头:“大哥,你这个话说的不对,虽然改变不了一切,但是就不能从身边的小事做起吗?等我们这次的话本卖出来了,我们可以主动提出分润出一笔银子奖励那些替我们印刷做活的人;等我们以后若是能科举做官了,哪怕是做一个小官,一个县令,我们也可以让治下的县民过的更加安居乐业一些,或是让朝廷有利于民的政令推进的更加顺畅一些,这些不都是我们能做的吗?”
“救一人,与救天下人,有时候,一样重要。”
沈江云呆呆地看着沈江霖,心头震动,喉结滚动了几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屏了几息,他才失声道:“这便是先生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啊!”
沈江云第一次觉得,自己悟了。
这便是弟弟书中写的“悟道”,沈江云觉着自己悟到了自己的道。
成日里跟着秦先生摇头晃脑的读书,将那些先贤之语记在脑海里,却从来没有记在心中,他的科举之路,是为了家族希望、为了先生教导,甚至模模糊糊中为了个人前途,但是沈江云其实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那就是真的中了进士,当了官了,他要做什么?
像他爹一样,做个清闲衙门的官员,每日里吃酒看戏、吟诗作赋?
这便算是功成名就了吗?
沈江云知道这不是,但是他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可值得去奋斗的。
但是在这一刻,他放佛捅破了那层天花板,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原来他可以做的会是那么多,只要他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他在精神层面上,亦是可以和先贤比肩的。
沈江云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沈江霖看着大哥的成长与反思,十分欣慰——很好,荣安侯府下一代的主事人,终于找到了人生目标了!
一个人必须要有内驱力,才能真正去投入做一件事,反复让人催促、鞭策,压的越紧往后弹的越高,只有让他自己找到了方向,才能矢志不移地往这条路去奔跑。
今年的夏季格外炎热,冬天却来的更加早,一进入十一月,西北风就开始呼号,寒风平等地肆虐每一个路人,顶风而行的人,无不双手插在袖中御寒,头缩着往前走,以此减少自己暴露在寒风中的皮肤。
俞凯中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儒生棉服,进了“勤儒书肆”,到了书肆里头,才觉得暖和了许多,将怀里抄好的书,小心翼翼地给到柜台后的金掌柜:“金掌柜,还请您过目。”
金掌柜正在柜台上盘账呢,闻言抬起头一看,是俞秀才,连忙笑着道:“好,你放这里,我这笔账算完就看。”
俞凯中和金掌柜合作许久了,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将自己抄好的书放在柜台一侧,见金掌柜在忙,就自己在书肆里溜达闲看起来,想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时文选本,若有好的,买回去一部,自己比照比照自己的文章,用以学习致用。
金掌柜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俞秀才,就继续忙着打算盘,俞秀才家中虽无甚银钱,但是人却是个老实的,没必要让小厮盯着人家看。
俞凯中走到时文选本那一排,抽着看了几本,见都是自己看过或是买过的了,便有些兴致缺缺,准备回到柜台那边看看金掌柜账清完没,结果目光往另一排书架一扫,就被一本书吸引住了。
那本书取的名字一看,显然就是一本话本,叫什么《求仙记》,正经书谁叫这个名字?
俞凯中是个正经读书人,从来不碰这些话本之流,只觉得这些话本都是低俗不堪的读物,只会让人沉缅其中,荒废学业。
只是这本书的封面太有冲击力了,他还第一次看到这种彩绘的封面,且上面的少年人竟是脚踩一柄巨剑,正在腾云驾雾,远方崇山峻岭之间,隐隐露出宫殿庙宇,雄伟又神秘。
哪怕俞凯中一直对话本是不屑的态度,也难免被吸引住了,手不受控制地拿过那本书翻了起来,心中想着:我倒是要看看,这到底是写什么的话本子,如此故弄玄虚。
只是,当他翻开了封面之后,脚步就没再挪动一下,整个人就像被钉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动静。
过了许久,俞凯中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唤自己,他茫然抬头四顾,才发现是金掌柜在向自己招手。
俞凯中手中握着那本《求仙记》走到了柜台前,等到听完金掌柜给自己算的抄书钱,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书肆里逗留了这么久了。
他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册《求仙记》,不曾松开。
“俞秀才,可是要买这本书回去?”金掌柜看了一眼俞凯中手中的书,和善地问道。
俞凯中面上一僵,颇有些羞惭,但是书已经看了一些的,再放回去面子上更是过不去,故而小声道:“这书多少钱?”
这本话本一点都不粗制滥造,甚至称得上印刷精良,想来这个价格肯定不会便宜,前两日的书恐怕是白抄了!
俞凯中心中微微有些后悔,但是他向来要面子,这个时候已经做不出将书放回去的举动了。
金掌柜仿佛看透了俞凯中的内心一般,笑眯眯道:“不贵,这册书就六百八十文。”
俞凯中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倒是比他以为的要便宜点,以往这种彩绘的书,至少得八百文以上,更有甚者,需要一两银子。
见俞凯中点头,金掌柜心情愉悦地抵扣了话本的钱,将余下的五百文给俞凯中递过去。
俞凯中接过铜板,仔细地收回荷包里,将书往怀里一塞,冲着金掌柜拱了拱手,便撩开毡子,往外头去了。
金掌柜心情颇好的唱着小曲,让小厮将新的一册《求仙记》摆上去,想了想,又让小厮多放上去三本——今儿个这书卖的实在是好,才上架三天,就已经卖出十几本了,原本“沈记印刷坊”非要让他进五十本,他还有些不乐意,如今却觉着自己是不是进少了?
连俞秀才都被迷住了买下来,这话本恐怕还有不少人要买。
第二日,金掌柜就叫人去“沈季印刷坊”再进五十本回来,结果人一走就是半天,气得金掌柜骂骂咧咧,都想辞退这个偷奸耍滑的家伙!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