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何为永巷

作品:《[汉武]扶疏

    卫子夫从一开始就知道,“家人子”其实并不算皇后赐给她的位分。


    事实上,这就是一个无名无实的东西,看上去是皇帝的女人,但好像又不是,可具体算是什么,她也并不清楚。


    入宫的第一个月,永巷给她分了一个名叫剪云的侍女,年纪比卫子夫大上两岁。


    “是原先伺候过夫人的婢女。”管事的黄门彼时笑意盈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讨好,不会让她厌烦也不会被觉得轻视。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人精。


    卫子夫明白,她是刘彻带进宫第一个的女子,皇后也没有表现出刁难她的意思,因此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自己身上压了或好或坏的赌注,但无论怎样都会留有退路。


    他们这样的人想要平安顺遂地活着,总要思虑太多,人之常情,她深谙。


    时间并不像流水那般湍急,在初入宫的两个月里,卫子夫每一天都倍感煎熬。她和许多家人子共同住在一处偏殿,但每日天蒙蒙亮时其余人就会不见踪影,唯有她无所事事地漫游——还有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无人愿意提起的女子。


    “她们都去了哪里?”


    卫子夫终于受不住,去问了剪云。


    老练的婢女似乎料到自己迟早会问出这个问题,牵上了她的手。


    她们一步步走出偏殿,左转右弯,廊腰缦回,穿过景致清幽的花园,来到永巷最偏僻的角落。


    朱红的墙壁染上斑驳的黑影,鲜少打扫的周遭还堆叠着雨后断头的山茶,无人修剪的树杈伸着自由凌乱的腰枝。


    繁华如后宫,原来也会出现这样的地方。


    卫子夫听见一声声规律的拍打,是浣衣用的木杆敲在被水浸透的绸缎。


    迈入门去,五颜六色的华服被挂上竹架晾晒,风吹飘动,虚虚实实遮掩着宫女们忙碌的影子。


    她们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如同工蚁,重复着浣衣、晾晒,一批人来又一批人去。


    卫子夫便在前方,看见了她蹲在地上不断拍打衣物的同居。


    “还有一些姑娘去了凌室①、织室②,还有,”剪云一顿,“暴室③。”


    卫子夫明显感受到了她最后二字的颤抖:“家人子也需要做这些吗?”


    她颤着眸子,接上了剪云带了些许怜悯的目光。


    “姑娘,这里是永巷。”后者沉声道,“您慢慢就知晓了。”


    .


    入宫的第三个月,卫子夫明显能感受到周围人不复存在的热情。往前会对着自己挂上灿烂笑容的人,如今也只是礼貌招呼,送来的吃食也从三个菜变为两个,再成如今的一道一粥。


    剪云也开始被永巷令④安排去做了别的杂活,不必时时刻刻都跟着自己走动;同居的家人子也拿出未绣好的帕子让自己帮忙完善。


    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为何变化。


    所以当她依旧一个人坐在榻上,葱白的手指捏上针线,心不在焉地绣着图案时,刘彻入永巷的消息让血珠滴上了方正的绢布。


    剪云又回到了她身边,卫子夫放下东西,带着难以描述的心情跑出偏殿,跑到刘彻必经的长路。


    “姑娘,慢一些。”


    无论身后的剪云如何喊,卫子夫都没有停下急促的脚步。


    少女的脸上带着精心涂抹的胭脂,画上细长俊秀的黛眉,彼时微微喘气,用手支撑在朱红绘金的门椽,却只能看见天子越走越远的銮驾。


    那是椒房殿的方向。


    皇帝找的人不是她。


    终于回过神的少女突得红了眼睛。


    那一夜的鱼水之欢终究只是她自己一个人在意的过往。


    皇帝就如此轻飘飘地将自己遗忘。


    “早该认清的,”过了许久,卫子夫呢喃着,决绝地转头,好似不加留恋地离去,“早该认清的。”


    她再向看来时的路,日落西墙,光更加暗了。


    自那以后,卫子夫成了需要去织室帮工的织娘。


    她恢复了在平阳侯府中起早贪黑的日子,也很少见得到剪云,亦没有人再对着自己露出讨好的笑。


    卫子夫吃着粗粥,瞧见自己被染料泡得花花绿绿的手掌,又被磨起的新茧冲断了一些色彩。


    “这里可是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致?”


    上方乍然响起一道温柔的女声,惊得她差点落了蓄在眼眶中的泪花。


    久蹲导致腰肢疼痛异常,卫子夫不适地动了动,见说话的人是睡在她不远的家人子。


    少女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当初太过天真了。”


    女子从榻下拿出一盒药膏递给她,只道:“如今尚未入了秋冬,到那时才是真真儿地不好受。”


    “谢谢你,郑姐姐。”


    卫子夫依稀记得她的姓氏。


    郑姬⑤望了望窗外,宫女、黄门无时无刻不在秩序地走动、工作,按部就班地在应该出现的时候落在合适的地方。


    “妹妹觉得,我们比她们自由吗?”郑姬忽然问道。


    卫子夫顺着她的视线,抿了抿唇。


    “家人子,不过是另一种没名没分的婢女。”她苦笑,“我们也只不过是能较她们多休息那么一阵,哪里称得上谁比谁更加自由呢。”


    郑姬也带上苦笑,调侃道:“说的也是,我瞧那织室门前的山茶,虽是不会动,却比行走的你我自在多了。”


    “但是子夫,”她继续道,目光变得如同剪云当初那般哀伤,“若有亲朋家室在外,不必费心柴米,倒不如真做了那劳累的宫女。”


    “为什么?”


    卫子夫十分不解,自她入宫以来,总觉得自己蒙在一个巨大且没有边缘的皮鼓里。宫内的每一个人欲言又止,谁也不想说出她们的回答。


    也同样的,她又得到了郑姬的摇首拒回。


    女子只是敛了自我的伤痛,只吩咐卫子夫:“未时要将新染的绸缎送去暴室,妹妹不若和我一同前去?”


    暴室。


    那处让剪云说之颤抖的地方。


    卫子夫揣满了疑惑,随着郑姬来到这永巷最为偏僻的角落,这一路的墙壁爬满了奇异而杂乱的花草,然而越到深处,却越见不到青色。


    “啊——!”


    骤然惊起的尖叫让卫子夫浑身一颤,那声音极具惊悚,凄厉地穿梭于狭窄甬道。


    她惊恐地望向神色如常的郑姬。


    “没事的。”后者安抚她,带她跨入了暴室。


    暴室用来晾晒的竹架比浣室只多不少,异彩纷呈的料子被夏风轻轻地吹着,半遮半掩着暴室真实的模样。


    卫子夫稍稍松下心神,脑中却依旧回想着那声尖叫,她想问郑姬,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们又穿过几重缎料,卫子夫始终观察着四周,发现只是比她们那里多了几个管事。


    这暴室似乎没有那么可怖。


    其中一个管事瞧见她手中的织布,只略微仰头点了点一旁东侧的小门:“放那儿吧。”


    卫子夫领了吩咐。


    走到半途,她耳边传来了木盆摔落,热水泼洒的交杂,随即便是人倒在地上,砰的一声。


    她顿住步子扭头一看。


    一个宫女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地躺倒在地,手上满是流脓发炎的疮口,她哆嗦在那里,目眦尽裂地望着前方。


    卫子夫吓得愣住,随后便要下阶去扶。


    但管事比她更快,那人终于抽出了别在腰后的东西,卫子夫才看清那是一根拇指粗的黑色木棍。


    棍棒打于皮肉的声音配上人低声濒死的嚎叫。


    “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不知道吗!爬起来!”


    “爬啊!”


    在血液染上青石之前,郑姬先捂住了她的眼睛。


    “我见过,”卫子夫哆嗦着嘴巴,微微后撤,拒绝了郑姬的好意,“我见过很多。”


    平阳侯与公主是不可多得的好人,她们几乎从来不会过度责罚,无论是下属还是奴隶。但身为歌女的她曾陪主子去过其他侯爷、大臣的府中。


    十岁的卫子夫曾第一次见过趴在木椅上的尸躯。


    大雪纷飞,血液凝结,死不瞑目。


    “因为打碎杯罩被主人乱棍打死的婢奴,因为马匹伤足而被砍掉手脚的马奴。”


    顶着郑姬有些惊讶的目光,卫子夫收敛情绪,刻意回避了去看、去听身后的一切。


    她想快点离开。


    于是她沉默地,快步地走到东屋,迫不及待地推开木门。


    咣。


    卫子夫手中的木盆猛地砸上地石。


    前上方,正面向自己,是一个女子。


    她面庞傅上白粉⑥,两腮许是用凤尾花汁代替了昂贵的胭脂,黛眉弯弯,画得真是美极了。


    她的衣裳是这间服室里最为朴素且廉价的布料,在一众的绫罗绸缎里像一朵苍白的花。但卫子夫一眼就能认出来上面贴心保管的痕迹——那一定是她最喜欢、最舍不得穿的新衣。


    她就这样挂在梁上。


    吐出的半点舌尖好似为她点上朱唇。


    “呦呵,原来是新来的。”


    身后是来查看的管事,他似乎才知道卫子夫是新来任差的人,“难怪这般惊惧,日后就习惯了。”


    又进来了两个黄门,管事一边吩咐一边指责道:“就这个,今日丑时上吊的了,你们怎么这时候才派人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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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莫怪,凌室和其他地方那边也死了几个。”


    “真是不安生,晦气,怎么都挑今日。”


    “嘿呀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儿就是蓦一天人多,蓦一天人少。”


    管事不耐烦地摆手:“行行行,对了,”他话锋一转,“还有外面那个,刚咽气。”


    声音渐渐远了。


    零星的人来,零星的人去。


    卫子夫始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那个方向,移不开眼睛。


    直到郑姬来到她身侧,卫子夫才恍然地眨了下眼睛。


    “姐姐,是又死人了吗?”


    她忽然问道也忽然想起,平阳侯有一家世交,卫子夫曾认识那里的一个歌女。


    比她还小上一岁的姑娘总是笑得很甜,小嘴也仿佛抹了蜜般。


    后来,她只听说少女惹怒了主人,被缝上了口,不日便已悬梁,彼时盛夏。


    那时她又明白,原来夏日烈炎,寒冬腊月,四季于她们而言,都是未知的终点。


    原来宫女只是另一种草芥。


    “不,只是山茶花又折了一朵。”


    郑姬回她。


    ·


    时间辗转,如今已是七月初秋。


    卫子夫渐渐适应了周而复始的生活,也不会再因为久蹲而腰酸背痛,只是盆中的水越来越寒凉。


    七月是乞巧⑦的日子,卫子夫以往会在平阳侯府里与姐妹们玩闹嬉笑,然后共同品尝公主赏赐的巧果,彼此织上一方手帕送给对方做礼。


    今年入了深宫,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否这样,但她还是采了野花,找了竹片,想要给郑姬和剪云做盏花灯,还有那两名她不知道姓名的暴室宫女。


    “卫姬,剪云那丫头便不必了吧。”


    卫子夫一顿,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美妇。


    徐娘半老的女子当真称得上一句风韵犹存,身上素雅的曲裾衬托着她凹凸有致的线条,微微上扬的眼角又平添一抹妖艳。


    她是魏氏,另一个卫,是先帝刘启的夫人。


    卫子夫这几日被分了差事,来此照顾她的起居。


    “我初入宫时,剪云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妾没什么能报答她的东西,便只能做些民间的玩意儿。”


    魏夫人只是勾唇笑了笑,稍稍后仰,躺靠在木枝缠绕成的交椅,微微摇着手中的团扇。


    卫子夫知道她习惯望着天,也可能是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


    “我每次看着你,都会想起自己刚入宫时的样子,”魏夫人回看她,语重心长,“你不必对任何人太好,总归是要离开的。”


    卫子夫沉默了片刻,不解道:“夫人为何会拒绝剪云回来服侍呢?”


    因为剪云当初选择去侍候自己了吗?


    卫子夫并不觉得是此原因。


    先不说她感觉剪云始终在牵挂夫人,通过几日相处,卫子夫也能感受到后者的温柔大度、通情善良。


    主仆二人完全不像有任何矛盾。


    因此她更加想不明白缘由。


    “你很疑惑?”魏夫人笑着评道。


    “当日她能去侍奉你,其实也是我的意思。”


    团扇摇了又摇,风微微地动了发梢。


    “子夫,这内院宫墙,我已经住了二十余年。剪云是个好丫头,不该跟着我这个老人,虚度于这一方角落,郁郁寡欢了了残生。”


    “所以你入宫的消息传来时,我便盯上了你,”她莞尔一笑,眸中却带了些许的疼惜,“我本以为,你会是不一样的,她跟着你,也许会过得更好。”


    卫子夫一怔。


    是啊,她们都曾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


    她不自觉露出苦笑,魏夫人便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庞:“孩子,你也许是个不爱争抢的性子,但若要留在深宫,你就必须要去,哪怕如我一般,只是做个夫人。”


    “可我做不到,”卫子夫颤着声音,终于吐露了心声,“夫人,妾不知道怎么做。”


    她望向魏氏姣好的面容,三十有四的年纪便已在鬓边生出了白发;她也忘不了魏氏刚刚自称为老人。


    就算真的拼了命地争抢,最后呢?


    魏同音为卫,卫子夫抬眸与魏夫人对视。


    她们目光交接,似乎彼此照了岁月的铜镜。


    她们真的想留在这里吗?


    “所以,我放了剪云自由。”魏氏重新将话题落回起始,“子夫,我羡慕她。”


    “可那哪里算得上自由呢?”卫子夫问,“不过是会被差去做其他的差事。”


    “不,”魏氏用指尖轻轻点上她的唇。


    “那个日子,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