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未语知心(一)

作品:《落难公主哪里逃

    董贵人目光闪了闪。


    “此女乃是凉州安定太守养女,与大皇子相互扶持十载,二人可谓是感情深厚。”


    皇帝执着酒觞的手停滞在了半空,眼中尽是好奇,迟疑了片刻开口道。


    “掖庭有此等才女,如何不早日启朕,令昭君没于庸庶!”


    他煞有介事抬了抬眉,斜视身旁的赵平,赵平垂首认罪,直说是自己的疏忽。


    皇帝慷慨一笑。


    “朕倒是很想见见这位掖庭才女,去将她请来!”


    赵平答喏,转身离殿。


    董太后却突然狐疑道。


    “说到孔雀,吾倒是想起一件事。前几日吾命女御长修缮孔雀嵌珠金丝步摇,可偏偏巧了,不知怎么就丢失在了掖庭,吾令人再三搜查,都未寻得。”


    皇帝一怔。


    “竟有此事,是何人如此胆大,竟敢盗窃阿母圣物!”


    董太后若有所思,沉吟道。


    “吾倒是觉得奇怪,这孔雀分明是南方所产,可姜离却是凉州来的,吾听闻凉州荒无人烟,怎会有孔雀?”


    皇帝闻言重重放下酒觞,金属质地的酒觞扣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酒觞里的酒液晃荡出来,泼在案上那只漆金凤鸟上。


    皇太后器物被盗,却找不出盗贼,这样的事公之于众,实在是有辱皇家颜面。原本熙和祥乐的场面却被这个小贼破坏,而他作为皇帝的权威也被侵犯。他怎能轻饶!


    皇帝大怒。


    “若是让朕捉到,直接拖出去斩首即是。”


    杨濯如遭晴天霹雳,不可置信抬起头。不详的预感像一只巨蟒将他紧紧缠绕,叫他窒息难忍。皇帝这是看上了姜离的文采?可他却愿意笃信她没有这样的才思。她分明愚蠢至极,连给他的回信都是牛头不对马嘴,那信上的字迹还潦草难看,简直不忍直视,如果这样的蠢货也能算是才女,那么班婕妤的棺材板大概要盖不住了。


    总之,这一定不是她写的!除非母猪会上树!


    “且慢!此女有如此才思,陛下何不令她呈玉疏于圣前,徇视众人!”


    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令他能在御前豁然起身,振振有词。


    他听到身边的父亲噎了一声,似是惊吓所致。紧接着小腿传来一阵刺痛,那是父亲在掐他。


    “阿濯,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顶撞圣上,你是想死吗?”


    杨濯并未理会父亲,继续正容亢色道。


    “臣以为此女既有高才,翰墨必然可观。”


    皇帝颔首微笑,旋即挥袖对左右吩咐。


    “善。宣姜离!呈纸墨!”


    董贵人此刻开始着急。


    “陛下若是喜欢此歌,不若令苏姬再唱一遍,何必大费周章从掖庭请人……”


    皇帝立时向她横过一双阴沉的目,以示警告。


    董贵人见状只能闭口不言,不再插嘴。


    姜离被带进殿内时,杨濯看到她满脸惶恐,即便她拢袖敛衽,依旧遮不住由肌肉传来的觳觫。


    显然她是不明就里被人带到御前的,这样一杨濯肯定那首孔雀歌并非由她所作。


    皇帝和颜悦色道。


    “姜离,你的孔雀歌令朕闻之欣然,朕令你将它写于纸上,传视众人。”


    侍从将笔与墨递到她面前,姜离颤抖接过笔,几次欲提笔却又瑟缩回去,最终放下笔,叩首谢罪。


    “贱妾不敢欺瞒陛下,妾从未作过孔雀歌,亦不会写孔雀歌。”


    董太后却叫起来。


    “呵,既然不会写,为何要说是自己所作,难道这不是有心欺君罔上?陛下,依吾看,倒不如直接斩首便是!”


    杨濯的心脏突突跳动,他抚膺努力抑制剧烈跳动的心脏。但愿她能够虎口逃生,莫要马失前蹄掉入他人的陷阱。


    皇帝拧眉,两道眉渐渐向眉心逼近,缩皱成核桃样的纹,杨濯偷偷瞥了皇帝一眼,见他眉上的青筋正突突跳动,眼睛里的光芒突然变得黯淡,正向姜离投去。如同鹰隼狩猎时盯着兔子的目光。


    糟糕,皇帝大怒,一定会赐死她。如果他再不出面,她就要暴尸荒野了。他又一次站起身,向皇帝躬身行礼。


    “陛下,臣有一言。”


    皇帝正欲发怒,听杨濯要辩解,目光缓缓转到杨濯身上,辞色稍缓。


    “卿有何言?”


    杨濯整饰衣袖,神色庄重。


    “臣尝闻一民间趣闻。一农人捕得一雁,将其食于雁群。群雁逢生人而啼,独此雁不鸣,主人杀而烹之。”


    皇帝笑道。


    “何独此雁不鸣?”


    杨濯道。


    “雁性钟情,此雁失偶,一心求死,故不鸣也。”


    皇帝沉思片刻,大笑道。


    “世上竟有如此痴物!因失伴侣遂不顾性命!”


    他的目光在姜离和杨濯之间流转了片刻,笑容渐收。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无非是想告诉朕除非此女一心求死,否则怎会触怒朕?”


    杨濯恭敬道。


    “陛下明达通情,这正是臣所想。臣还有一言。”


    皇帝对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来了兴趣,眯缝着双眼看他。


    “哦,是么,那请卿说吧。”


    杨濯语气诚恳。


    “陛下,您以为她真的想死吗?”


    皇帝目光迟疑,杨濯又道。


    “臣一日误入掖庭,路过一院,闻得叹声。臣好奇而视之,却见此女坐于机杼前,愁眉苦脸。臣询问之后,才知此女生计贫苦,日夜劳作,以至划伤手指。陛下以为,此女真的一心求死吗?”


    皇帝闻言不置可否。


    杨濯鼓起勇气继续道。


    “臣窃以为,人无不爱己之性命,谁会一心求死呢?”


    董贵人此时却突然暴起,颤抖着手指向他指去,柳眉倒竖怒斥道。


    “你竟然为一个死刑犯开脱,按律法,你可是同罪!为了这么个死刑犯,你连性命也不顾了?”


    杨濯一时一筹莫展,不知所措。他的目光瞥向一旁跪拜在地的姜离,她把头低低埋在臂弯里,只能见她的脊背在细细颤抖。殿中鸦雀无声,众人睽睽望着杨濯。而董贵人见他无言以对,自以为胜券在握,发出一声冷笑,复对皇帝道。


    “陛下,依妾看,倒不如直接搜查她的住所,将这贱婢斩首示众,以示公允!”


    皇帝已经有些疲惫和烦躁,也听不下去杨濯的辩白,不耐烦按了按额角,示意身侧侍从往掖庭勘察实情。


    待赵平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时,随之而来的是妆奁上的一支雀首镶金步摇。


    杨濯顿时瞠目结舌,惊惧不已,浑身似乎被闪电击过,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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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感觉自己很快就要晕厥了。


    “陛下不可!”


    回首望去,袁俭大步流星走至丹墀下,对皇帝拱手,抬起脸肃穆道。


    “陛下此举有拂民心!臣阅书至今三十有五载,尝闻圣人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我朝素以孝行为治国之本,吾尝闻此女为养母而贩织为业,孝心天地可鉴,焉敢上犯太后而下累阿母?”


    袁俭抬起头深深望了皇帝一眼,


    “女子读书已属不易,何况此女为生计奔波劳累,哪来的束脩?”


    皇帝沉吟片刻,努力张了张略显疲惫的眼皮,舒出一口气。


    “那么便依袁卿所言,不归罪于此女。”


    皇帝终于决定不给姜离定罪,杨濯感激看了一眼肃立于身侧的舅父,激动扯着舅父的衣袖低声笑道。


    “舅父口才了得!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袁俭转过头,竖起一根指头嘘了一声。杨濯讪讪,只好止声。


    皇帝大笑,目光中流露出对杨濯的赞赏。


    “卿所思在民生,不输乃父!”


    转而又对座下冷静观局的袁俭道。


    “我□□竟有如此才子,是乃我朝之福!袁校书,这是你的小外甥吧,日后可要悉心教导啊。”


    皇帝迫不及待,令丽人再奏。侍女上前又与白未晞低语,白未晞皱眉不悦。


    “不是说好了么,弹完这一曲就让我回家?”


    “如此良宴美景,美人何不再雅奏一曲。待你奏完,朕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像哄小孩一般,皇帝对她哄笑道。然而丽人眉心紧蹙,青黛微皱,不安与疑惑在她眉间流露。按在琴弦的玉指也放下,她并未依言再奏,只是抬着那双目静静注视前方。


    从旁边来看似是在直视圣颜,侍女见状,以手肘捅了捅她,又低声提醒她。然而白未晞状若未闻,眉头皱的更紧,白皙的额间多了几条皱纹。丽人惶恐不安,拨高音量。


    “为什么不带我回家?”


    声音中透着恚怒,这般明目张胆顶撞圣上,令台下诸人敛气屏声,好奇陛下会如何发落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歌姬。


    皇帝似乎察觉了什么不对劲。董贵人赶紧瞠目,向侍女抛了个眼色。侍女立马向皇帝解释。


    “苏姬这是思乡心切了,这是想陛下带她回家呢!”


    皇帝闻言怒意稍解,茅塞顿开,朗声笑道。


    “美人莫心急,待朕给你封个美人,朕就随你归乡!”


    白未晞欲再言,侍女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搀紧了她纤细的膀子。白未晞惶惶然止住了欲启的两片薄唇,木木望着侍女,泪水在眼眶里颤抖。


    侍女又急急对皇帝道。


    “陛下,苏姬说她疲乏,可否允她小憩?”


    皇帝闭上眼点点头,目视苏九娘飘然离去的背影,惘然若失。皇后轻声唤他,他才回过神,恢复正襟危坐的姿态。


    “陛下,袁校书还有杨公子还站着呢。”


    皇帝神情恍惚,瞬了瞬目后这才抬高音量对台下三人道。


    “诸位都回去吧。”


    姜离佝偻着身子,缓缓转身向殿外走去,她一直低头,杨濯看不清她脸上是喜是惧,只能瞧见被濡湿的鬓发。当她转出殿门那刻,杨濯才看见她挺直的背影。疾风呼的一声把她的裙子撑开了,变成了熟透的莲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