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寒山阑梦(四)

作品:《遗山之月

    西中岛的老宅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热闹的家宴。


    原遗山踏进大厅,便觉得喧闹,无声皱起眉。


    继母欧阳思文迎上来,寒暄几句,立刻带他去见黎芳嬅。


    “芳嬅啊,遗山回来了,你们也好久没见了吧?让他带你四下转转。”


    黎芳嬅站在她面前,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好久没回来了,带我参观一下?”


    她身着吊带裙,露出纤细锁骨和美背,一头乌黑长发,明眸皓齿,是标准的大美人。


    原遗山对她的印象,却还停留在她穿着娃娃裙,拿着魔法棒的时期。


    那时候黎芳嬅还在上小学,某个差不多的家宴上,他们匆匆打过照面,此后各自出国读书,没再有过交集。


    谁知多年后,两家亲厚一拍即合,会令他们有这样尴尬的会面。


    原遗山再是不耐,却不至于驳女士的面子,伸手延请黎芳嬅走出大厅,沿着外廊散步。


    一路无话。


    黎芳嬅最后闷得不行,从手包里掏出盒烟来,打破沉寂。


    她朝他要火“打火机带了吗?”


    原遗山略感意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递给她。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黎芳嬅把烟盒朝他递了递“来一根?”


    才要说不抽女烟,却见是盒黑色大卫杜夫,原遗山愣了下。


    “谢谢。”


    点了火,未免被长辈瞧见,两人躲到后院去,借着草木葱茏的掩映,吞云吐雾。


    石阶上沾了露水,坐下前,原遗山把搭在手肘的外套递给她。


    黎芳嬅有点意外,接受了好意,垫着坐下了。


    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隔了约有半臂距离,半晌,只有烟气缭绕,没人说话。


    踩灭烟头,黎芳嬅才懒洋洋开口。


    “原遗山。”


    “嗯?”


    “是不是有点尴尬?”


    “还好。”他说的是实话。


    黎芳嬅嗤笑一声,摇摇头,问“你什么打算?”


    他将烟头碾灭在石阶上,没看她,视线落在指尖一点烟灰上。


    心内,脑内,皆是一片混沌。


    自用药治疗以来,这片混沌已经伴随他很久了。


    他几乎疑心刻下也是一场吊轨的梦。


    否则他怎会和年少的青梅竹马、如今家里安排的结婚对象,这样不修边幅地坐在台阶上,一起抽烟。


    简直荒唐。


    他抬手按住额头,近乎冷漠地吐出三个字。


    “没打算。”


    黎芳嬅偏头盯了他一会儿,突然道“虽然有点冒犯,但我还是……觉得你好像不太对劲。”


    他微怔,无意识反问“什么?”


    “你看东西没焦点,恍恍惚惚的。”


    原遗山不言,脊背微微僵硬。


    黎芳嬅很随意地看着男人侧脸,手拄着下巴,自顾自说下去。


    “我有个朋友,和你现在的感觉挺像的。他有抑郁症。”


    气氛凝滞。


    须臾,原遗山淡淡道“让你失望了。我不是。”


    黎芳嬅盯了他片刻,笑了。


    “嗯,你的确不是。”


    这次原遗山回过头来,视线锋利地和她对视。


    片刻后,他道“管好你的嘴。”


    黎芳嬅失笑“你毛什么?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见原遗山站起身,似要离开,她连忙道“你放心,毕竟不是谁都像我一样接触过生病的朋友,至于你呢,一般人应该也不敢没事盯着你看,所以不用那么警惕啦。”


    原遗山走上一级台阶,闻言站住脚,仄转头,居高临下望了她片刻,面色沉静。


    “订婚的事我没意见。”


    他不带语气地扔出这句话,没来由地,脑子里闪过月光的脸,可很快,他就回过神来。


    “还有,我希望你在外说话谨慎一些。”


    黎芳嬅见他神色严肃,便立刻敛笑,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见他继续往上走,黎芳嬅也站起身。


    才跨上一级台阶,又想起什么,回头,弯身捡起地上的西装,抱在怀里,才跟上去。


    -


    原遗山显然有点被她戳到了红线,进了大厅后便借故离开。


    黎芳嬅亦无所谓,还有余暇在原晋中面前给他打圆场,后来又溜出去抽了根烟。


    回来时,大厅里的长辈已经走得差不多,只剩下原雪礼和几个世家女孩在开茶话会。


    她随手将烟蒂扔进一侧的花盆里,那株棕竹被她手肘一碰,抖了两抖。


    正要举步路过,却遥遥听见几步外在八卦。


    “你们听没听说过原先生那件事?”


    “哪件事?你不要卖关子嘛,快说啦!”


    “你别急啊……听说,我也是听说的!好几年前吧,他在山光道附近养了一只金丝雀,还教人家骑马、跑比赛,那金丝雀人也厉害,出了不少风头,当时好多人都知道的。”


    “是喔是喔,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金丝雀?别搞笑啦。”一个稍高的女声响起来,清脆又娇柔,“大哥可怜她在穷乡僻壤,才带回来给口饭吃,什么野丫头,也配入我原家的眼?传出去,当心丢原家的脸面。”


    众人听了咯咯地笑起来,又有人问“那野丫头如今怎么样?”


    “你们猜喽——”少女掩着嘴,故意要吊她们的胃口。


    黎芳嬅偏头,那被簇拥的女孩正在笑,着一袭精致波点礼裙,天生眉眼如画,自带造作。


    正是原遗山的异母妹妹,原雪礼。


    众人还在笑呵呵给原雪礼捧场,猜测那“金丝雀”的去向。


    “下堂了?”


    “难道还在玩赛马?”


    “肯定是嫁了个马工吧……”


    “都不对!”原雪礼努了努嘴,轻描淡写道,“她啊,从南港跳下去了——”


    世家小姐们寂静片刻,响起错落的叹气声。那表情各异的脸上,有种事不关己的夸张。


    黎芳嬅皱了皱眉。


    这时候,男人不知何时换了休闲的t恤长裤,从楼上下来。


    经过原雪礼几人时,男人侧目,视线将她们一个一个淡淡扫过,却始终不发一言。


    原雪礼脸色煞白,心虚似地低下头,几个闺蜜也纷纷噤声。


    原遗山注视她们片刻,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径自朝门口走去。


    经过黎芳嬅时,不经意擦肩,也只淡淡颔首作别。


    黎芳嬅立在原地,若有所思垂下眼。


    野丫头,金丝雀,南港……


    听起来,不像是跟原遗山这种小棺材板儿有关的故事。


    但原雪礼又说得煞有其事。


    真是让人好奇啊。


    黎芳嬅回国前曾任国际知名报社主编,如今更是投入新媒体大潮,手里养着个媒体工作室,难免职业病发作。


    当晚回去,便上网搜了南港投港事件的相关新闻,大大小小几十件投港新闻里头,唯独没有“女骑师投港”相关的报道。


    女性骑师,若是投港,该掀起不小的舆论热议。


    新闻上却干干净净的,毫无痕迹。


    一个可能是,原雪礼说谎。


    但若无中生有,原遗山怎会是那种态度?


    另一个可能是……


    关于那位女骑师的报道,都在当时,被原遗山抹去了。


    为什么抹去?因为在乎?不愿回忆?还是有损名声?


    想了想,黎芳嬅不太甘心,换了关键词搜索。


    女骑师,原遗山。


    按下回车,黎芳嬅不由怔住。


    网上密密麻麻的,关于两人的绯闻。


    有些甚至带了图片,还很清晰。


    男人为女孩拉开车门的定格瞬间。


    两人共同出现在山光道赛马的电视转播画面里,女孩在马上挥舞奖杯,男人仰头,模糊的像素,却能辨得出他嘴角有笑意。


    男人出现在联大的学校门口,神色温淡,似在等人。


    下面的文字介绍,少女骑师月光就读于联大。


    月光。


    原来这个笑起来近乎夺目的女孩,叫做月光。


    黎芳嬅拉到页面最下,报道的时间,是在四年前。


    而她意识到,原遗山与月光的相遇,或许,要比这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