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浑噩

作品:《承宦

    雨势渐大,门前经风走过,卷起飘零残败的枯黄枝叶,悠悠打着旋儿。


    “滚出去!”随着男人最后的一声怒斥,大门紧闭,由内里传来阴狠无情的咒骂:“和你那丢人现眼的娘滚得越远越好!从今往后,就算是死了,也别再想踏进我侯府半步!”


    “爹!”门口跪地敲门的孩童约摸六七岁,他手下拼命地拍敲,于那悍立的恢宏大门而言,也不过如同蚊虫叮咬,软绵无力:“求您不要赶我们走……”


    常松萝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苍白面颊滴落的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手中的一纸休书,宛若烧红的铁杵,在身心每一处狠狠烙下印记,痛入血肉,摧烧肺腑。


    见敲门无果,孩童又转身跑到女人身边:“娘,为什么?!为什么爹要赶我们走?!”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您告诉我,我向爹道歉!我会好好改过的!”


    常松萝将孩童抱在怀里。她哭的悲极,疲痛迸发:“砚慈,是娘对不住你……娘对不住你啊!”


    萧条寂寥的街里,疾风骤雨催人藏。


    京城之大,竟想不出一处可供他们二人容身。


    砚慈哆嗦着身子,牙齿止不住打颤,他又望一眼紧逼的朱门,道:“娘,爹不让我们回家,往后我们该去哪儿?”


    常松萝眼神空洞地摇了摇头。


    还能去哪儿?


    她也不知道。


    当初,她违抗婚约,甚至不惜忤逆父母,也要义无反顾的追随意中人嫁到京城。


    成亲八年,夫妻恩爱,孕育儿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得被夫家扫地出门的下场!


    雨水渗进屋顶,顺着不堪的木梁沿落到脊背,一片冰凉,引人战栗。


    残破简陋的茅屋,成了眼下他们唯一可呆的避风暖港。


    “……”


    临近天亮,用来堪堪掩住破口的木板被一阵急促强劲的狂风掀开。本就衣衫着雨水浸透的母子二人顿时寒毛竖立,瑟缩在草屋一脚,勉强撑到雨停。


    砚慈冻得嘴唇青紫,浑身不由打着寒颤。


    他出生即在侯府,从小就是金尊玉贵的宠着,哪曾受过这种苦楚。


    “娘,我好冷。”砚慈眼底灼灼,泪花止不住的往外冒。


    常松萝一夜亦未得安枕,脸色也稍显憔悴苍白,她伸手摸了摸孩童的额头,随后手下一僵。


    好烫....


    她愣愣地看了他好半晌,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哑然失声,只能化作呜咽凝噎。


    常松萝紧紧抱住他,沉默良久,道:“砚慈乖....娘去给你找大夫。”


    “……”


    逢潭被臂腕传来的惊人温度烫醒。


    她尝试着挣脱两下,可无奈那人力道太紧,手臂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


    臂腕传来的灼热触感渗入肤底,逢潭心中咯噔一跳。


    最令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成日里忍辱负重,给他当牛做马还不够?!如今竟还要身心皆施,劳其所有!


    简直有悖天理!


    手下,常聿的呼吸逐渐变得深重,仿若此刻置身烈火中肆虐,焚烧炙烤。


    逢潭轻轻将手掌放在他的额间:“....还能上辈子欠你的不成?”


    额间袭来的温凉,恰似穷途末路天逢甘霖,无声却有力的沁润平息那咬噬人的火海。


    常聿无意识地追随她的手掌更凑了几分。


    “……”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逢潭心中反复咀嚼这句话,试图将其融进身体。


    约摸半刻钟过去,她心如死灰地睁开眼,愤愤地蹬了常聿一脚,道:“要不是因为留着你,日后还尚有用处.....不然我才不管你!”


    *


    “……”


    嘴中草叶涩苦,常聿虚虚咳了几声,缓缓睁开眼。


    近在咫尺的雪白藕臂被他攥在手中,神绪回转不过须臾几秒,微微松了力道。


    继而他对着从手底露出的那道紫红凝血痕迹,不自觉拧眉。


    视线沿着雪白往上,逢潭眼睫微颤,似是被他的动作吵醒。


    “……”她试探性地动了动臂膀,半条胳膊通电般的麻流感,此起彼伏,叫她好不痛苦。


    待缓过这阵麻意,逢潭换了只手,又探了探地上依然昏睡的人的额间。


    常聿双眼紧闭,眉头若有似无的蹙起,蜷缩在一旁。呼吸平稳而有力,额头微微出汗,温度已然没有先前那般烫人。


    逢潭疲惫地长舒一口气,终于得到解放。


    真是累死人了。


    夜里,她担心常聿烧的厉害,每隔一段时间便起来看他一眼。


    后来又因自己体温较于旁人偏低,那会儿常聿烧的迷糊,整个人几乎是贴在她胳膊上,使得她左右动不得,如此一夜下来,逢潭睡得并不踏实。


    眼看外面晨光渐出,她也不打算再睡了。


    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指望外面那些没个时间准信儿的人来救,倒不如自己主动出击,利用现有可用的资源,为自己开辟一条生路。


    谁知她才将慢悠悠站起身,下一刻就自身后传来一道暗哑的沉沉说话声:“去哪儿?”


    男人身上原着的衣衫被血浸污,已是不能再穿了,就连那惯戴于顶的帽子,也早不知被遗落到了何处。


    此刻他额前的碎发毛茸茸垂落,寂沉的眼眸氤氲着高热未褪的雾气,将他身上以往的阴戾和沉郁隐去。一眼扫过,身影单薄孱弱,苍凉易碎的让人心疼。


    “....去死。”逢潭面不改色地轻瞥他一眼,淡淡回以:“我马上就跳下去。”


    常聿顿了顿,没有说话。


    逢潭曾说自己很惜命。


    但....就他平生所遇那些万般惜命之人,无一例外,唯看重己生;甚至更有甚者,舍他保己。


    但究其最怕的都莫过于一个死字。


    他同逢潭的第一次见面交涉,便是在自己为她打造的死局中。


    那时她跪地哀求。


    他说,她的生死与那池中的鱼儿并无两样,渺如蜉蝣。


    人人喊打喊杀,恶名昭著的奸佞,欲要置人于死地,谁敢在他手中赌''死''以外的结果?


    可逢潭偏就是初顺后逆,微力逆施,将几乎不可逆的局面回天倒日。


    当意料之中的意外落到现实,那么它将会延成意料之中的惊喜,意料之外的不明。


    这也正是逢潭当时的心境。


    所以在她醒来后,才会不禁问出那句,“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太子”。


    逢潭之所以能够从中大获全胜,凭借的不单单只是自身智谋深远,灵动开阔。


    更是因为,她同时拥有一颗勇毅强大,不畏惧死亡的心。


    “……”


    常聿的直觉告诉自己,逢潭口中所谓的惜命,并不是爱己珍命。


    而是.....


    有什么东西在背后架着她,让她努力活着、活下去。


    常聿眸中情绪晦暗,思绪混杂。


    沉默良久,他瞧着逢潭贴壁的举动,了然道:“下面没路。”


    逢潭回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也没再继续往外走。


    只是继而回去坐下,在心里默默估算起来。


    自己一夜未归,情急之下,影莲会不会已将此事告知帝王与皇后?


    “……”其实,逢潭自觉帝王对自己也就那样,算不上多么宠爱。


    随着近来传召的次数便可见得,他的新鲜劲差不多已经快过了。如照现状,自己是生是死于他而言,估计也没太大所谓。


    她还是只能靠自己。


    但.....


    逢潭又看一眼常聿。


    帝王势必会在意这只养在前朝的凶虎。


    嘶。


    想到这里,她又不禁愁展。


    一旦被人发现他们是一齐消失的,那扑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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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来的话可就多了……


    如果两人现在眼一闭,腿一蹬,死了也就罢了。


    任他们再怎么说,也都是与他们无关的后话。


    怕只怕.....两人活着被救。


    那么将要面对的东西,便会棘手的很。


    不过话又说回来....


    常聿这边才放了血,又浑浑噩噩烧了一夜。


    要死,也是他先死在前头。


    ....算了。


    大不了到时候,等他一咽气,自己再跳一次崖好了。


    哪怕这摔死了,起码也规避了逢家日后因她被人诟病。


    如此一来,也算是尽心尽力还阿悦一条命了。


    “……”


    常聿发觉逢潭又在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自己,心底尽是说不出的感觉:“....你又在想什么?”


    她总是这样,心绪很容易就被莫名的东西勾走了。


    逢潭眨了眨眼,一脸认真道:“在想你什么时候死。”


    “呵。”常聿几乎是随着她话音一出,登时便凝了脸。


    真是多余去问。


    明知道她说不出来什么好话。


    他温愠气笑道:“真是遗憾,倒是不能遂贵人愿了。”


    “微臣命硬的很,百年之前您怕是等不到了。”


    常年在刀刃下摸爬滚打,苟延乞生。


    身心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时候早就不再少数。


    他自诩轻易死不了。


    这世上也最不缺想让他死的人。


    可如今经逢潭口中一说,他心中竟没来由得憋闷难受。


    为什么?


    为什么都盼望着他死?


    明明先前还说自己是她的依靠....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连她也巴不得他赶紧死?


    常聿脸色沉如死海,由内而外散发出寒意,宛如万年寒冰利刃在她身上凌迟,皮肉一点一点薄薄削下,露出里面的森然白骨,漫长又痛苦。


    他扯了披盖在自己身上的衣衫,冷不丁地扔到她头上。


    完蛋。


    说错话了。


    逢潭头顶着自己衣衫,不敢拿下,亦不敢去看常聿阴沉的脸。任由衣衫盖在头上,蒙了眼前视线,心虚地朝边上挪了挪:“……”


    妈呀.....


    他不会一气之下,直接给她杀了吧?


    她后背冷汗直冒,沉默好半晌,才讪讪露出自己的一双清眸,赔笑道:“对不起嘛.....我说错话了。”


    逢潭又小心翼翼地挪回原处,踌躇了会儿,微哽道:“你可是我唯一的依靠啊,我哪能离了你?”


    小骗子。


    常聿讥讽地冷哼一声。


    又是这套虚情假意的说词。


    同样的话,她恐怕不止说过一遍,更不止对他一个人说过。


    常聿甚至都能想到,她依偎在帝王怀里,脸红心跳半含羞地将这句话原封不动说出来的模样。


    他早该清楚她的手段。


    她向来是口不对心,没有一句实话。


    思及此,常聿周身依旧阴郁,气压低得毛骨悚然,更是连一眼都不愿给她。


    逢潭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怎么觉得越哄,常聿脸色越差呢.....


    逢潭抿了抿唇,道:“你看你胳膊上的……”


    常聿声音犹如淬了毒的冰凉渗骨:“实在没话,就把嘴闭上。”


    还好还好,还愿意说话。


    逢潭微微侧脸,俯身凑到他面前:“你是不知道你上半夜烧的有多厉害,那温度都直烫我手呢!”


    “我要是想让你死,我早就不管你了。”


    “……”


    话落几秒,常聿眼皮微掀,终于大发慈悲地看她了。


    逢潭忙笑脸相迎,那勉强牵起的嘴角,极不自然。


    常聿斜睨她一眼,冷声道:“丑死了。”


    逢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