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消雨散，弈云林瘫软在秦从术怀里，偏过头贴在她心口，隔着皮肉，一颗心脏急促跳动，昭示着她自若神色下的心绪。


    一地散乱的衣物和拆卸的轻甲，他失神的瞳孔缓缓聚焦，盯着那双沾染了白色的皮质黑色半手套，其上的每一处花纹和冰凉的铁扣都给予了他深刻的印象。


    “手套我会洗的，日后再还给你。”


    他极为不好意思地说。


    秦从术带着他躺倒，右手握在他腰际，忽的掐了掐，说：“你好像瘦了。”


    弈云林的身体本能颤了一下，听到这话便啄向她的颈侧，“嘶，”他舔了舔下唇，“你把我的嘴唇咬破了。”


    “抱歉。”秦从术毫无悔过之心，她想到假山后的沈慕枫和霜流，便问他：“你在等我时，听见了什么？”


    那二人如此大反应，想来应该是极为重要。


    提到这个，骨头都酥软的弈云林精神一振：“我听到他们说，那位七殿下是假的，霜流才是真的龙嗣。”


    “若是如此，以沈慕枫的性子，他不可能不揭穿，将霜流扶上高位对他有利，”秦从术分析，“据我了解，霜流对他很是忠心。”


    “也许是怕日后不能掌控她吧……”


    秦从术告诫他：“这件事万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


    “嗯嗯。你们的事情……进行得顺利吗？”


    “目前为止都很顺利，放心。”


    “……你待会儿就要走了吗？”


    她没有再回答，只是摸了一把弈云林的头发。时隔十日，他们这次相处的时间太短暂了，弈云林生出一股要和她逃出帝都的冲动。


    但这股冲动刚冒头，就被秦从术带有安抚意味的抚摸压下，她缓慢而有力地抚过他的脊背，无声地告诉他不用担心。


    弈云林从她颈侧吻起，小心翼翼地向下，乌发散乱，他最终停在髋骨处，被秦从术拽了拽头发。


    “不用这样，”她制止了他，“我现在只想抱着你躺一会儿，休息一下。”


    闻言，弈云林卧回她怀里，安然闭上眼。


    半个时辰后，秦从术动作小心地从床上起身，穿戴整齐，留下那双手套，推门出去。


    与此同时，床上装作熟睡的人睁开了眼。


    ……


    陆灵犀是被冲进来的侍从们摇醒的。


    大婚当夜，她跨进新房，拆了发冠发髻的冯潜玉四仰八叉睡在床上，陆灵犀心说既然他不做真妻夫，那什么掀盖头啊喝合卺酒啊都免了吧，同睡一张床也不必了。


    陆灵犀正要出去，忽听身后一声：“站住。”


    “何事？”


    冯潜玉仍旧闭着眼：“你打地铺，不许与我分房睡，明日我可不要做全帝都的笑柄……”


    他嗤笑一声：“呵，好像自从和你定亲，我便一直是。也罢，你爱走就走。”


    他这副模样，陆灵犀是真心担忧，于是她依言打了地铺睡下。怎料夜里冯潜玉睡梦中泣声阵阵，不断踢被褥，她替他盖了几遍，终是不耐烦了，干脆用被褥把人裹成一条。


    人是裹了，半夜从床上砸下来，好险没把陆灵犀砸吐血。她又只好躺上床把长条冯潜玉抱着，这才得以安睡。


    天未破晓，侍从鱼贯而入。


    床上睡眼惺忪的二人齐齐睁眼，冯潜玉在被褥里迷瞪一瞬，抬起两只脚就把陆灵犀踹下床去。


    “你这个……”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找不出词来骂她。


    “发生什么事了？”


    陆灵犀站起来，一条湿透的帕子就往脸上抹，侍从们围着她梳洗打扮，帮她穿好鞋袜，外袍披上之后，突然又合力举起几片甲胄。


    陆灵犀和冯潜玉都懵了。


    “这、这不是我姐的甲胄吗……”


    没有人应答她，陆灵犀披甲后被领出门，院中众人皆是望向她。


    紫衣的使臣慢慢展开一卷黄色文书：“兵部武选司主事陆灵犀接旨。”


    “武选司主事”这五个字还令她恍了神。大概是两三年前，母亲大人调她去兵部当了个游手好闲的主事，没成想今日还真用上了。


    “……姬瀛进犯壬庇岭，特命尔为阵前先锋，镇南将军陆英漫为主帅……即刻率军南下……”


    陆灵犀脑袋涨疼。


    她，做先锋将，去南境壬庇岭同瀛国作战？


    瀛国怎会在此时进犯？为什么点她？


    陆灵犀不知道的是，厚重宫墙内，摄政王东方醒几乎一夜未眠。近日来，一切似乎都脱离了她的掌控，东方懿的确是她派去与殷晖接洽的，但都乾关破根本不是她的授意。


    无参原并不适合打持久战，峨州并不适合作为首要目标，所以她猜测殷晖此举另有目的。


    东方醒主和，可朝中反对之声愈盛。


    事关国土，无法谈拢，她的主张也令自己失了部分支持，但东方醒同殷晖打交道多年，清楚她们是何种行事。


    那时的当务之急是销毁东方懿手头的证据，可她的麾下尽数失手，东方懿带着证据千里跋涉，给她扣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无奈之下，东方醒发动了这场蓄谋已久、但始终未下决心的宫变。


    宫变的时机错了，她很清楚。


    绝不该在内忧外患时。


    该来的总会来，姬瀛进犯，可以肯定的是，它与殷晖必有勾结，一南一北，两端挑起战事，东方醒必须应战。


    她麾下的得力干将有不少，但不能都远赴边境，否则届时天辉会成为最脆弱的部分。


    她至少要留两个人。


    这两个人最好是互相牵制，不能达成一致，否则她有被推翻的风险。


    卿玦和沈慕枫，鬼神教分裂而成的两股势力，此二人是最佳人选。


    冥冥之中，好似有无数双手在推着她走上绝路。先逼她讲和，令她与众臣不和，失臣民之心；再毁她声望，令她成为谋权篡位之人；后殷晖、姬瀛合力攻煊，迫使她分出势力拒敌。


    煊国是一座巢穴，有人揉碎了它逼她撑住，再攻击她，令她分不出心力。


    勾结外敌而谋皇权，真是丧心病狂。


    她被架上了猛火。


    是东方瑾想出的计谋么……宁愿鱼死网破，不顾山河安危？


    东方醒明白此刻已无力回天。


    她败了，却败得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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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此事忧心忡忡的不止她一人，还有倚靠在门内，目送着陆灵犀策马远去的冯潜玉。


    直到陆灵犀跪地接旨的那一刻，他恍惚中抹了一把脸，才发现了自己脸颊上干掉的泪痕。


    他昨夜哭了。


    醒来时细心打的繁复衣结完好，陆灵犀的确没碰他。他被裹进被褥里，由她搂着固定在床上，得享安睡。


    他醒来后把她踹下床。


    分明昨夜她可以抽身就走，但她留下打了地铺。


    大婚刚过，战事起，陆灵犀却要做阵前先锋远赴南境。


    眼下南北受制，兵力不足，陆灵犀一个从未上战场的人做先锋将，只怕是凶多吉少。


    冯潜玉默默地咬紧下唇。


    为什么，他方才没有出门送她？更早些时候，他不应该踹她下床，昨夜不应该拿话呛她，前夜不该和她争吵……其实他知道的，婚事开始筹备后的这一个月里，陆灵犀一次花楼都没有再去过，直到今天。


    她和他没有半分情意，却还是这样做了。


    冯潜玉心想，他是不是对她太过刻薄了？


    经过他那番闹腾，陆灵犀昨夜怕是没睡好，今早又行军……


    “嗬——啊——”


    陆灵犀坐在马背上打着哈欠。


    左右两侧的将军校尉们俱是面色严峻，她使劲掐了一把大腿，逼迫自己别再犯困丢脸。


    凌晨的风凝着秋的凉意。


    她，陆灵犀，锦衣玉食长大的女君，自幼跟着天才姐姐练武，刀剑枪等都会一点，并无特长。打小被母亲大人揪着读兵书，无甚建树。


    姐姐失踪，居然轮到她顶着上阵。


    开玩笑，她连军营都没去过！


    摄政王绝对是看陆家不顺眼了，想除掉她这最后一个血脉！


    指名派她做先锋，就像阎王点卯。


    和姬瀛这一仗本就凶险，看来她陆灵犀要做第一个血洒长空的将领了。死之前，她为了自己那个假夫郎，一个多月禁欲，这下好了，死得像个苦行僧。


    想来也挺对不起冯潜玉的，大婚第二天妻主就上前线送死。不过，她死了，他应该会挺高兴的吧？不用当帝都笑柄，不用担心她对他动手动脚，只不过再改嫁就难了。


    陆灵犀原以为自己是怕死的，可看看周围，哪一个不是与她同赴黄泉的人？她心里那点恐惧微不足道。


    只是死前没能再见姐姐一面。


    她那天才的、如金子般耀眼珍贵的姐姐。


    陆绛凰会难过得哭出来吧？那是肯定的，她毕竟是陆绛凰的好妹妹，即使陆绛凰总催她读书练武，斥她夜宿花楼。


    遗憾的事情又多了一件：不能亲眼看着陆绛凰落泪。


    陆灵犀这么想着，宿醉的脑袋被凌冽的风刮得生疼，这套属于姐姐的、冰冷的盔甲散发出无尽寒意，拖着她往下沉。


    她在马背上竭力挺直腰身。


    出帝都，过护城河，陆灵犀的视线投向远方天际处模糊的群山暗影，想象着壬庇岭惨烈的战况。


    殊不知，在镇南军和逐日骑离开帝都城郊大营，远赴南境的第三日，身后的天辉城里，再度掀起了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