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接纳

作品:《菩提水

    “您的衣服脏了。”


    顺着霍暻低头的目光,宝照这才看到自己披帛尾端上的那点小小灰烬。


    来佛堂里烧香的人来来往往,许是有人从宝照身旁经过时,手上的线香不小心擦碰到,于是在披帛上留下痕迹。


    小小的一点灰烬像藏在紫色花簇里的一粒砂砾,看起来毫不起眼。


    宝照惊讶霍暻能看到她身上那么小的一点污渍。


    就好像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她身上一样。


    小姐喜欢这种被人全身心关注的感觉。


    她因为仆人刚才没有立即回复她的话而小小地发了一下脾气,又很快从善如流,欣然遵照霍暻的提议,在去用早膳之前回房一趟换衣。


    霍暻从他携带的行囊中为宝照备好替换用的衣裙。


    宝照很快换好。


    但不知道是不是在佛堂里待得太久的缘故,骤然从堆积着香灰的环境里脱离出来,她的嗅觉变得敏感。


    又或者是收拾行囊的时候,她的衣服离霍暻的衣服挨得很近,没有具体形状的香气穿过布料间的缝隙聚集起来。


    在自己新换的衣裙上,宝照清楚地嗅到属于霍暻身上的香气。


    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别人的味道。


    宝照觉得有一点奇怪。


    当然,她并非排斥,只是还不太习惯。


    对不怎么与人亲近的宝照而言,身边多出一个霍暻,她需要一个逐渐适应的过程。


    就像她一开始要慢慢接受来自霍暻的触碰一样。


    但肌肤上的接触仅限局部。


    包裹住身体的衣衫沾染上他的气息,则更像是全部身体对他的接纳。


    是比肌肤接触还要更近一步的距离。


    将一种气味与一个人联系起来时,那种气味便会相应地带上和那个人一样的特质。


    因此,世上会有人用相同的香,但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体香与气息。


    熟悉他们的人能精准地嗅出其中的区别。


    因为霍暻的缘故,本来沉闷到有些单调乏味的松木香,在宝照如今的印象里也变成了干净漂亮的代名词。


    如果是不小心混上其他人的味道,宝照会嫌弃地皱眉,毫不客气地将衣服直接扔掉。


    但如果换成霍暻,一切似乎都变得容易接受起来。


    干净的气息围绕,宝照被李珣破坏的心情恢复几分,到隔壁带上沈妙仪,两人一道去用早膳。


    宝照一日三餐和休寝的时间都有规律的安排。


    受到归元寺中沙弥们的作息影响,她今早起床的时间比往常提早一些,因此到她真正用早膳的时辰之间就存在一小长段空闲的时间。


    正因为如此,沈妙仪才提议和宝照先去前面的佛堂烧香祈福。


    烧几炷香用不上太长时间,权当是早起放松的方式。


    于是宝照很快答应。


    虽然中途意外插进来一个李珣,但好在耽搁的时间不算太多。


    归元寺的小和尚特别为宝照一行留下一个安静用膳的小房间。


    霍暻只做了一份给宝照食用的早膳。


    宝照也问过沈妙仪是否需要给她另外置备一份膳食。


    当然,不是让霍暻,而是让絮絮去给沈妙仪准备。


    在宝照看来,霍暻是自己的贴身婢女。


    她可以有许多下人,但霍暻只能有她一个主人。


    她绝对不允许霍暻为其他人服务。


    沈妙仪当时就摇摇头,结巴着声说不用:“我、我想、试试、寺里的饭菜,不用、另外再、准备。”


    沈妙仪平日里没什么太多的兴趣爱好,唯独喜欢下厨。


    嫁入姬府时,她还曾为在厨房里看到许多不曾见过的食材而一个人偷偷高兴了好久。


    沈妙仪对自己做饭的手艺挑剔,想努力提升自己的技术,对吃进嘴里的食物却不挑。


    之前她没能在归元寺里留宿,没吃过寺里的饭菜。这次有机会,她当然想要好好尝上一尝。


    小和尚将寺里的早膳端来。


    除了沈妙仪的,还有给宝照的一份。


    寺里做事周全,即便霍暻已给宝照另外置备膳食,却仍旧害怕怠慢贵客,不敢直接将寺里本来给宝照准备的那份撤掉。


    小和尚向宝照解释:“这是静缘师叔让我们留下的,说若是宝照小姐有兴致,可以尝一口我们寺里的味道。”


    宝照本不想尝。


    但沈妙仪试了一口,一双圆圆的眼睛亮起来。


    沈妙仪知道食材与手艺对菜肴味道影响的重要性。


    僧人不沾荤腥,归元寺里的厨子做菜只能做素食,受限于食材种类,她本来没对寺里的饭菜抱有什么希望,但厨子的手艺显然征服了她。


    新奇的食物口感让沈妙仪很是欣喜。


    于是她开口,让宝照也试试。


    宝照半信半疑地捏起小匙,舀下半勺素粥。


    入口的粥还温热,调味也还合适。


    但宝照觉得味道怪怪的,完全吃不惯。


    最后,宝照还是选择吃完霍暻花费一个早上给自己熬的黏糯稠香的小米粥。


    那碗只尝过一口的素粥碍事地摆放在桌上。


    守在宝照身边的霍暻适时伸出手:“小姐,这粥给奴吧。”


    宝照抬头看他一眼,默声交由他自行处置。


    待沈妙仪也用罢早膳,几人却没有立即离开。


    小和尚将膳食送过来之后便很有眼力见地退至门口,没有再留下打扰。


    沈妙仪左右瞧一瞧,往宝照的方向凑过去一点。


    刚刚佛堂里人声鼎沸,不适合交谈。


    后从佛堂离开,宝照又要去换衣,现下用完早膳,沈妙仪才终于得以开口询问。


    “李、李家的、小公子,你、你会、同他、成婚吗?”


    因关乎宝照个人私事,沈妙仪说话的音量拉得极低。


    女儿家心里藏着浪漫的风花雪月,哪家公子长得面如冠玉、哪家公子又意图同哪家小姐求亲……这些经久不衰的话题频繁地出现在京中小姐们的各式宴会上。


    宝照对此不感兴趣,从不掺和其中发言讨论。


    眼下只有她和沈妙仪,讨论的主人公转移到自己身上,对宝照而言是头一遭。


    她没有明说自己对李珣的厌烦和抵触,反问沈妙仪:“你当初为何会同我长兄成婚?”


    沈妙仪没料到宝照会突然这样问她。


    愣了一会儿,才闷着声笑一笑。


    “姬府、门第好,姬公子、才、才貌、出众,这、这桩、婚事、是我、高攀。”


    宝照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女子挑婚事,自是要选个门第高的好夫婿。”


    沈妙仪被这番完全不曾听到过的观点惊到:“你、你不会、觉得,这、这是我、爱慕虚荣吗?”


    想到自己和姬元煦的关系,沈妙仪声音发涩:“……你、和李公子、门当户对,和我是、不一样的……”


    宝照摇摇头:“爱慕虚荣不过是外头那些人议论的说法罢了。再说即便就是爱慕虚荣,女子想要挑个优秀的夫婿又怎么会是错事呢?要是真有人找夫婿往家室不好、样貌不出众、品性又恶劣的方向找,我才觉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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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脑袋进水了。”


    话罢,宝照还出言纠正,说姬府与李府不能算门当户对:“以你的说法来看,应该是李珣高攀才对。”


    放眼整座都城,能比得过姬府的,也就只剩皇家了。


    沈妙仪听完这些话,笑起来。


    若她是头一次和宝照打交道,可能会觉得宝照说这些话是为安慰她。


    但几次下来,她已多少了解到一点宝照的脾性,知道刚才的话全是宝照的真实想法。


    沈妙仪在宝照身上看到一种骄傲又美好的真实。


    与她之前见过的贵女们都不同。


    沈妙仪觉得没有男子能配得上这样的宝照。


    从家世和相貌来看,李珣勉强算得上是个中规中矩的人选,但还是差点意思。


    她希望宝照能得偿所愿:“我、我不知道,你对、李、李公子、态度如何。但、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要、要选择、两情相悦、的人。”


    宝照坦言:“我不确定什么才是两情相悦。”


    宝照看过不少话本。


    话本里描绘两情相悦的美好爱情故事时,总会用上诸如心动、喜欢、又或者是爱情这样的字眼。


    性子清冷的宝照与人交往时常隔着距离,不曾体会过情动的滋味。


    但就像她挑剔吃食一样,她对男子的样貌有明确的喜好。


    她明确知道李珣的样貌不是她所喜欢的。


    诚然,样貌上的喜欢于情爱上的喜欢而言,是最肤浅的第一层。


    但宝照觉得,倘若那人连长相这道初级门槛都没法跨过,她更加没办法和他继续深入发展下去。


    说起宝照这些年见过的男子的长相,能让她真正说得上喜欢的,似乎只有那么一个。


    更准确一点来说,那人不是宝照真实见到的,而是她梦到的。


    宝照抬起头。


    霍暻站在她对面。


    他一直在静静倾听着小姐的谈话,一双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姐用过一口的素粥被他端在手里。


    他没有将那碗粥撤下去,而是将它当成自己的早膳。


    仆人正在吃小姐剩下的素粥。


    他甚至连小匙都没换。


    曾含在宝照唇齿间的小巧瓷器被他送入自己口中。


    宝照意识到这一点,微微瞪大眼。


    她的仆人却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对,用膳的动作缓慢到可以称作是慢条斯理。


    像是在展示给小姐看。


    宝照不自觉盯着他瞧,眼前霍暻的神态慢慢与她梦境中的男子重叠起来。


    她的仆人变成她梦里的男人。


    男人低着头,宝照看不完全他的正脸,只能看到看到他微张的薄唇。


    宝照视线专注,看着小匙绕过他洁白的齿、柔软的舌。


    明明用膳的人是他。


    宝照却觉得被他指节捏住的那把小匙是在自己的口腔内游走搅动。


    唇舌发痒。


    连喉咙也略微有些干燥起来。


    而解渴的粥正掌握在男人的手中。


    他咽下一口粥。


    嵌着一粒褐色小痣的喉结跟着微微滑动。


    是极为性感的蛊惑。


    微风轻起,沾着松木气息的襦裙浅浅飞舞,从肌肤上刮蹭而过。


    那一刻,宝照想到的不是衣裙笼罩的柔软触感。


    而是联想到男子微有些粗粝的掌心——缓缓慢慢地抚摸上她的身体……


    宝照双颊发红。


    她觉得自己被归元寺的香火熏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