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渐黑，华灯初上，宋鸾才想起来她居然忘了让宫女去藏书阁取书，心底不由生了几分烦躁，挠心挠肺地感觉不舒服。


    可问虚教的事情，终归还是给她留下了一些阴影，这些时日，她都尽量不把侍女们在晚上派出去。


    元嘉看她把笔搁下，问：“殿下怎么了？”


    这段时间都是他研墨，元嘉话不多，却也不是个闷葫芦，宋鸾也渐渐习惯了，她哼了一声：“累了，给我按肩膀。”


    元嘉将墨条放下，先简单整理了一下纸笔，又把一侧的书归置好，方才走到她的身后，一下一下按起来。


    他的手法似乎愈发精进了，宋鸾被他按的舒爽，没有心情继续记录白天的事。


    恰巧那本《江南风物集》被元嘉放在了最上面，宋鸾随意翻开，视线落在折了角的那页上，仿佛想要盯出个花儿来。


    元嘉在她身后，问：“公主似乎很喜欢这本书？”


    宋鸾叹了一口气，转过头的时候，恰好与元嘉的鼻尖对上，她抬手推了一把：“你这奴才又不识字，跟你说了也没用。”


    元嘉不见生气，反倒是扯唇道：“前段时间公主说要奖赏奴才……”


    宋鸾：“你想到要什么奖励了？”


    元嘉救了她一次，她次日便问他要什么赏赐，元嘉只说一时还未想到，隔了好些时日，宋鸾险些已经忘了此事。


    “嗯。”元嘉停下动作，一只手仍然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越过她的肩头，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宋鸾手中书页上圈起的两个字上面。


    这个姿势下，二人贴的更紧，宋鸾几乎感觉自己的整个脑袋都被他环在了心口，她挣扎了一下，元嘉已然开口：“看公主殿下每日写字看书，奴才不免心生向往，世人皆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便斗胆也想见识一下。”


    宋鸾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你想跟本公主学字？”


    前世那么多人骂他，也没见他想了解什么黄金屋。


    宋鸾并不不乐意浪费时间教他。


    她刚想要说他痴心妄想，却见元嘉摇了摇头：“殿下学识高深，事务繁忙，奴才不敢苛求，您只须花片刻功夫把这页读一下，奴才听一听便好。”


    还算他识相。


    这样的赏赐不太花功夫，在宋鸾能接受的范畴之内：“行吧。”


    她自己心里有数，之前夫子教课的时候，她格外怠惰，字和学识都只能算过得去，也就元嘉这样目不识丁的人，会说她学识渊博。


    宋鸾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你往后一些，把我的头发都弄乱了。”


    “是。”元嘉往后退了半步。


    公主的声音徐徐传来，伴随着火烛“噼啪”，敲动泠泠夜色。


    她坐的笔直，甚至有点像是在学堂被夫子抽中回答时的模样，认真板正却又格外鲜活。


    元嘉侧耳听着，直到她读到某一句才开口打断：“淮镇？”


    宋鸾正读的有些舌干，她放下书，端茶抿了一口才问：“怎么了？”


    元嘉笑着摇头：“无事，奴才只是忽然听到熟悉的地方，有些诧异。”


    宋鸾猛地站起来：“你说……你知道淮镇？”


    “自然，”元嘉直直地盯着宋鸾，果真看到她眉尾扬起：“奴才幼时进宫之前，曾在淮镇待过一段时间。”


    -


    翌日，风清气朗。


    周嗣一大早便收到消息，赵卿寒让他今日好好温书，不必再进宫里教公主下棋了。


    感受到袖中沉甸甸的分量，他不自觉嘴角微抿。


    待人走了片刻，身后的小厮突然拍着脑袋道：“公子，你昨夜找出来的那本书应当让他顺路带给赵大人才是！”


    昨日傍晚自家公子回来后，小厮便迫不及待地问：“公子，今日怎么样，永阳公主是不是像传言般那般不通情理，娇纵任性？”


    周嗣扫了他一眼，神色很冷，不过他一贯是这副模样，小厮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便姑且认为他是高兴的，小跑跟上去：“公子品行高洁，棋艺精湛，公主肯定不会为难您。”


    周嗣脚步一顿。


    何止没有为难，他眼前不期然浮现起那张笑盈盈的脸，以及她托着粉腮同他说话的样子。


    周嗣不自觉加快了步子，穿过抄手游廊很快便进了书房。


    小厮也习惯了自家少爷这副沉默寡言的模样，老老实实地候在门外，不想过了大概半刻钟的功夫，周嗣又推门出来。


    “少爷？”


    “我的书箱在哪个屋子？”周嗣肃着脸问。


    虽然不解，小厮还是听话地指了朝着左侧指去：“公子有要用的吗，我去给您取吧！”


    周嗣却摇了摇头：“我自己去。”


    小厮是个话多的性子，总是闲不住嘴，跟在后面巴巴地问：“公子您不是说近日只看那些与科考有关的书吗？”


    周嗣没答，在灯下翻找一会儿后，终于拿出一本蓝色的册子，还挺厚的一本。


    小厮之前一直没得到回应，也不打算继续多问，老老实实熄了灯跟着出门，却听周嗣的声音忽然传来：“永阳公主今日提到这本书……让我带给她，我险些忘了。”


    小厮拍拍胸脯：“还好您想起来了！”


    他可知道，赵大人此次带着自家少爷去宫里，为的便是提携他在公主面前露个脸，即使公主不在圣上面前说他的好话，京官们好歹也会顾及一些。


    ……


    可惜赵大人今日突然不用周嗣去了。


    小厮自然失落，却犹不死心：“若不然奴才追上去，把书给赵大人，免得公主不高兴。”


    周嗣却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自己去送。”


    他到的时候，恰赶上赵卿寒要登上马车，见到周嗣，不解：“你今日怎么来了？”


    周嗣施礼，从袖中掏出书来：“公主昨日提到这本书，学生便想着带给她，只好劳烦老师了。”


    赵卿寒摇了摇头：“宫中藏书何其丰富，永阳公主想看的，没有找不到的。”


    周嗣手指顿了顿，眉眼却不见变化：“老师说的是，只这本是学生当年游学时，运气好才买到的孤本，其他的版本删改甚多。”


    赵卿寒了悟，看着自己这个得意门生，抚着胡子点了点头：“也好，公主虽然有些脾气，但不如传言般骄纵，我才放心带你见她，我看她对你印象不错，既如此，你今日便再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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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趟，好在底子扎实，耽搁一日也无妨。”


    -


    宋鸾从未如此期待过元嘉的到来，昨夜他说自己曾在淮镇住过，结果等宋鸾细问起来，他却又皱着眉说时隔太久，有些记不清了，需要好好回想一下。


    宋鸾顾不上害怕，当即决定让他不必守夜，回去好好想想。


    一夜过去，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起来。


    殿门处传来动静，宋鸾立刻抬眼看过去，却见知秋因着赵卿寒和周嗣走了进来。


    她略有失落，不过还记得要让经夏和周嗣多相处的事情，她对赵卿寒道：“赵大人，我新得了几副棋子，你跟我去挑一挑。”说罢看向周嗣：“周公子且先在这里喝茶等上片刻。”


    周嗣只好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袖中的书，眉眼微微舒展：“是，公主。”


    ……


    昭阳宫的侍女们听到宋鸾传人喊经夏，不由得讨好道：“公主真是喜欢经夏姐姐呢，一刻也离不得。”


    又有人带了一套茶具过来：“公主说，周公子正在里面，让姐姐你先进去备茶。”


    经夏的脸沉下来：“区区一个寒门子罢了，也让我伺候。”


    其他人诺诺，垂着头，也不敢多说什么，经夏在公主面前是活泼可人的开心果，在她们面前可不是。


    殿中只有周嗣一人，经夏泡了茶，递过去：“公子请用。”


    她的视线扫过周嗣身上青灰色的袍子，头上的乌木簪子，很快便移开。


    几件都是普通的材质货色罢了。


    周嗣见过不少人，自然能看出来这个宫女对他的鄙夷嫌弃，他看在眼中，却仍是妥帖道谢：“谢姑娘。”


    经夏敷衍回礼，忽地想起宫女们交头接耳说起宋鸾对这个周公子很感兴趣，她眼珠一转，问：“公子是何方人士？”


    周嗣回：“在下祖籍在南渔那边。”


    经夏没听过，心下更加确定他是一个又远又偏的地方出来的寒家子弟，这样的人，即使考中，也不知道得熬多少年，才能够在朝中有点地位。


    她比那些成日里思春的宫女们知道的要多，自然知晓没有家世背景的举子，纵再有才学，能出头也寥寥无几。


    之后，二人再未说过一句话。


    直至宋鸾和赵卿寒挑了棋子回来，经夏才恢复了以往热络活泼的模样。


    捧高踩低是常态，周嗣并不在意，侍女们摆放棋盘时，他从宽袖中抽出书来，递至宋鸾面前：“殿下昨日提到的这本书，草民恰好有一本，今日便给您带了过来。”


    一侧的赵卿寒看不得他这样轻描淡写的样子，摸着胡子强调：“我这学生说其余版本都有删改，他才连夜翻出他自己的这孤本带给公主。”


    宋鸾对周嗣更添几分满意，只是接过后却没有昨日起初听到时那般欣喜。


    毕竟她身边现在不仅元嘉这个土生土长的淮镇人可以打听，甚至还有他口中提到的常有书信往来的幼时玩伴。


    不过周嗣一番心意，书多翻翻也没有坏处，她刚要道谢，眼角余光扫过殿外时，恰见元嘉穿过游廊而来。


    于是宋鸾便把书随手放在一侧的桌案上，站起身来，朝着外面喊：“元嘉，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