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二节《潮神》——
作品:《全景伍子胥》 须臾,左班中一士问道:“平仲固然是自负识时通变之士,然而崔、庆之难,齐臣自贾举以下,效节死义者无数,陈文子有马匹十乗,丢弃而回避。你乃齐国世家,上不能讨贼,下不能避位,中不能致死,为何贪恋恋就那名位呢?”
晏婴视之,原来是楚大夫阳匄字子瑕,乃楚穆王的曾孙子。他随即说:“有抱负之大节者,不拘小谅,有远虑者,怎会顾忌近谋?我闻君主为社稷而死,臣应当跟随去死。如今先君齐庄公,不是为社稷而死,跟随其死的人,皆是他的一些宠嬖。平仲虽不才,哪敢侧身宠幸之列,以一死而沽名钓誉呢?况且人臣遇到国家之难,能则去解决,不能则不如不去。我之所以不去,是等待新的君主,以保护宗祀,非贪恋官位。如果使人人尽去作为,国事何以依赖?况且君父之变,哪国没有?子瑕,你去问问在列的楚国诸公,他们人人皆是赴死难的勇士吗?就近鲁昭公元年,楚国也发生了嬗变,诸臣做得怎样,不是摇身一变又成了改朝换代的重臣吗?但知道责人,不知道责己,这是君子所为吗?”
众臣一听知道晏婴所言暗指楚子灵弑郏敖一事,缄默不语。阳匄更是无言可答。
少顷,右班首辅郑丹出口说道:“平仲,你刚才说:‘等待新的君主,以保护宗祀。’此言太夸张了吧!崔、庆相合图谋,栾、高、陈、鲍相连并举,你依违两可观望其间,并不见你出谋划策,无非是等待他人成事。尽心报国的人,何止如此吗?”
晏婴对右尹郑丹笑道:“足下知其一,未知其二。崔、庆之盟。婴子坚决不参与。四族之难,我在君主的旁边。宜刚宜柔,相机而动,主要是保全君主和国家,这岂能是旁观者所能看出来的?”
左班首辅太宰薳启强言道:“大丈夫匡时遇到君主,有大的才略,必有大的规模。以愚兄观察平仲,未免像鄙陋吝啬之徒。”
晏婴见是薳启强,便说:“足下何以知婴子鄙陋吝啬呢?”
薳启强:“大丈夫身仕明主,贵为相国,本应当美服饰,盛车马,以彰显君主之宠爱恩锡。为何敝裘衣羸驽马,出使外邦,难道没有足够的俸禄吗?而且我听说平仲,缺少狐裘衣服,三十年都不换洗。祭祀之礼,盛装的猪蹄小得遮不住豆子,不是鄙陋吝啬吗?”
晏婴抚掌大笑道:“足下见识何其浅薄!婴子自居相位以来,父族家人皆穿好的衣裳,母族家人皆吃肉食,至于妻族家人,没有冻着饿着。偏僻的乡间人士,款待婴子升火造饭的人有七十余家。我家虽然勤俭,而三族肥腴,自身似乎吝啬,而乡亲富足。以此彰显君主的宠爱和恩锡,不也是大爱吗?”
晏婴话声刚落,右班中一人出来指着婴子大笑道:“我听说成汤身长九尺,而做了贤王。子桑力敌万夫,而为一代名将。古之明君达士,皆由状貌魁梧,雄勇冠世,乃能立功于当时,垂名于后代。今观阁下身不满五尺,力不能胜一鸡,仅仅凭口舌自以为能,还不知羞耻!”
晏婴视之,乃公子贞之孙,名囊瓦字子常,任楚王车右之职。他微微而笑,说:“我听说秤砣虽小,能压千斤,舟浆空长,终为水没。长狄鄋(sou)瞒酋长侨如身长被鲁国所戮,宋将南宫长万绝力而被宋国砍成肉泥。足下身长力大,恐怕无人近得了身吧?婴子自知无能,但有问必答,又何敢自逞其口舌呢?”
囊瓦自知理亏,不能作答。这时,侍卫大喊:“令尹薳罢到!左尹伍举到!”
众臣拱立迎候,薳罢、伍举与晏婴互致见面礼。晏婴步于左,同薳罢进入朝门,伍举位于后对群臣言道:“晏平仲乃齐国贤士,汝等何以口语相加?”
群臣默不作声,跟在后面朝渚宫走去。伍员同各官随员也进入了渚宫。
钟鼓齐鸣,号角吹响。
楚王虔由内侍引导进入宴厅,在上首王位上坐下。左右两边餐几依次排开,群臣恭立于餐几之前。伍举对楚王稽首介绍道:“大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齐国齐相晏婴!”
晏婴稽首道:“外臣晏婴拜见楚子灵!”说着跪于地。
楚王:“免礼!”楚王见晏婴起身后,遽问道:“齐国原来无人呀?”
晏婴:“齐国国大呵气成云,挥汗成雨,行者摩肩,立者并集,怎能说无人呢?”
楚王:“既然有人那为何使小人来聘我国?”
晏婴:“敝邑出使有常典,贤者奉使贤国,不肖者奉使不肖国;大人出使大国,小人出使小国。臣小人,又最不肖,所以出使楚国。”
楚王听完晏婴的话,感到惭愧,并暗暗惊异,连忙说:“贤相,快入座!”
晏婴跪坐于餐几前,几上有些菓点和酒。
这时,有郊区乡绅献上刚摘下的合欢橘,并说:“大王,这是刚采摘下来的合欢橘,新鲜的很,请大王品尝!”
楚王:“好,下去吧!”说完先赐一枚给晏婴。
晏婴接过橘子,看都未看,遂带皮而吃。
灵王鼓掌大笑,说:“齐人从来没有尝过橘子吗?为何不剥皮?”
晏婴回答:“臣听说:‘受君主赏赐者,瓜桃不削,橘柑不剖。’今蒙大王赏赐,犹如我的君主啊,大王未曾口谕剖橘,外臣敢不全食?”
楚王不觉起敬,大声:“斟酒!”
殿外内侍听到斟酒,赶忙对狱典伍通说:“该你们上啦!”
伍通同二个武士,押着一个绑缚的囚犯从殿下走过。楚王遽问:“囚犯何处人?”
伍钟:“齐国人!”
楚王:“所犯何罪?”
伍钟:“坐盗。”
楚王看着晏婴问:“齐人都习惯盗窃吗?”
晏婴知道这是楚人设计好来嘲弄自已的,便起身顿首说:“臣闻‘江南有橘,移种江北,则化而为枳。’所以如此这样,跟水土不同有关。今齐人生于齐,不为盗,到楚国来,则为盗,楚国的水土使其变成盗贼,这与齐国又有何关系呢?”
楚王嘿然良久,说:“寡人本想辱没你,今日反被你辱没呀!”
晏婴:“人的本能反应,遇钢则强,遇水则柔。”
楚王:“来,齐相喝酒!”
晏婴起身,制止道:“慢!大王,仲平此趟前来贵国乃修聘而来,在没有互交文牒前还不能举杯相庆!”说着从怀里掏出文牒,双手捧至楚王前。
楚王唤道:“齐相说得在理!令尹子荡,交换修聘文牒!”
薳罢捧着文牒步入场中,与晏婴互换文牒后,互致大礼。
楚王等晏婴入座后,欣然的说:“齐相以国事为重,现已交换文牒,可以开怀畅饮。来,干!”
晏婴:“干!”
站在殿外的伍员自言自语道:“晏相有礼有节!荣辱不惊,真乃吾师也!我一定要面命耳提,聆听他的教诲!”
朝阳初上,伍府门前张灯结彩,一对大红灯笼上贴着囍字。
伍员牵着马车从伍院侧门出来,然后驾车疾驶而去……
伍员驾车来到晏婴下榻的驿馆,驿馆守卫拦住他。伍员掏出左尹令牌,并言道:“奉左尹伍举——伍大人之命,前来为齐相作导游,烦请通报一下。”
守卫:“傧相稍等。”说完对另一个守卫:“你去告诉齐相,就说导游来了。”
一会儿,守卫跑了出来,对伍员说:“进去吧!”
伍员驾着车进到驿馆院内,停稳车,跳了下来。这时,晏婴走了出来。伍员见到晏婴,赶紧稽首道:“齐相大人,晚辈伍员向大人致礼!”
晏婴问道:“汝是傧相?昨天吾已告诉楚王,今日游览郢都,无须傧相相陪,自已随心看看即可,明日启程回国。”
伍员:“齐相大人,晚辈并非傧相,实乃左尹伍举之孙伍员是也!因仰慕先生已久,特来拜会先生,聆听教诲,顺便领先生郢都一游。”
晏婴沉思了一下,眼睛突然放亮:“汝叫伍员?”
伍员:“是!名伍员,字子胥!”
晏婴惊喜道:“哎呀呀,伍子胥,如雷贯耳,如雷贯耳!”
伍员诧异的:“先生认得我?”
晏婴:“闻其名非一日耳!申地会盟与子产、向戌论礼,早已名声远播,吾岂有不知之理?”
伍员:“申地会盟,晚辈一时兴起,才在论礼的问题上妄言了几句,想不到先生就记住了晚辈的名字?”
晏婴谦虚地:“子胥大才,仲平怎能当得了先生?称友!称友!”
伍员:“先生守身自正,全身以事君,辅佐三代君主,乃春秋贤士!子胥何能攀比为友?称晏相为先生实乃尊称也!”
晏婴:“一见如故,寥寥数语就能息息相通,不称友,焉有更恰当的称谓?子胥友,今天带我去哪里呀?”
伍员:“先生,你想到哪里去?”
晏婴思索了一下:“那就去章华台吧!”
伍员:“先生,章华台尚未建成,去看它?”
晏婴:“看一下楚王有多么奢侈!”
伍员:“那好吧,上我的车!”
晏婴对随从说:“今天我同子胥友去章华台,汝等都不要跟着啦!”说完登上伍员的车。
伍员抖动缰绳,“驾”了一声,马车缓缓启动,朝驿馆外驶去……
章华台工地一片喧嚣,尘土飞扬。
伍员驾车亮出令牌,卫兵移开拒马,马车驶入工地。伍员扶着晏婴下了车,朝三休台走去。沿途一边堆满汉白玉巨石,石匠正在用凿子锤子凿刻各种石件,另一边场面更大,堆满了麻石胚料,石匠们手不停歇凿斫石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两边声响交织,噪音啾耳,尘嚣飞扬,让人窒息。
伍员、晏婴总算走过了石料区,来到一座牌坊前,上面巨大的三个字“三休台”映入眼帘。他们伫立一会儿,然后,踏上了三休台的台阶朝上走去。
沿着汉白玉栏杆边走边看,晏婴对伍员说:“章华宫的山脊,完全是人工堆砌起来的。你看,这方圆几里的大坑就是用来取土的,一旦土方完成,引入河水就变成人工湖,湖中小岛建上凉亭台榭,岸边种上树木花卉,一派旖旎风光就展现出来。如此浩大的工程,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要用去多少劳力?花费多少钱财?楚子真是阔绰!”
伍员:“图个人享受,不顾百姓疾苦,举全国之力就为了造这破宫殿,这不是阔绰!是奢侈糜烂!”
晏婴异样的看着伍员,并未接话。他们来到一休台,伍员默默地看一下台下远处小小的工棚,双手合一,然后跪了下来,伏地膜拜了三次,口中喃喃的念道:“申叔安息吧!”
晏婴关切的问道:“子胥,汝在祭奠亲人?”
伍员:“是呀!就在三天前,他和成千上百个劳役一样都倒在了这里,再也没有醒来。但他不是累死饿死的,而是舍己救人,光荣献身的!他就是我的——申全叔叔,这个浩大工程的总监造师!”
晏婴:“原来是这样,应该哀悼!”说着双手一握,朝工棚方向作了一个深深的揖。
伍员见一个堂堂的大国齐相,此刻能为一个素不相识人作揖哀悼,着实令人感动,说:“先生,大可不必!您身为宰辅,焉能为晚辈的故友行礼呢?”
晏婴正色道:“汝之友,乃吾之友,汝之故人,吾当礼之。况故友为救人殉命,重于泰山,行礼乃是应当!”
伍员也不好说什么:“先生礼重!我们上吧!”
晏婴举目仰望,漫无边际的台阶高耸入云,摇摇头说:“太高啦,不去了!”
伍员:“上面还有两处可供休息?”
晏婴:“不去了,没啥意思!”
伍员:“上面章华宫台基十五丈,台高十丈,能容纳上千人。前面有钟楼,鼓楼,后面还建有放鹰台,宫殿建造已初具规模。先生,何不上去看一下?”
晏婴:“供君王享受的地方,乃千万条生命堆积起来的,踏着骷髅铺就的王宫,我等何必去践踏呢?”
伍员:“先生说得在理,我们走!”说完扶着晏婴朝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