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居位处沈府西南一隅，分外僻静。


    世人只知沈府有沈金公子，甚少听闻沈观这个名字，盖因道士批命此子活不过弱冠之年。


    外界疯传沈去尘将侄子沈金视作嗣子，府中下人也都是些踩高捧低的势利眼，平日里少有人往静思居凑。


    “主子，陈韩志一干人因贩私盐罪悉数被官府抓获，当场诛杀，这些日子咱们与陈韩志来往信件也全数暗中销毁，陈韩志倒台后，咱们暗线立即会被推举上台，青崖县已入囊中！”


    萧煜的心情不可谓不激动，喜皆形于色。


    从小到大，他一直仰慕自家这位藏巧于拙、机巧若神的主子。


    青崖县是个偏僻的边陲小城，与呈国接壤。


    拿下青崖县，表面上看是因此处富有盐井。


    晏朝实施的盐铁官营制度下，官盐的售价是成本的数倍或者数十倍不止。不少私盐贩子前仆后继铤而走险，哪怕上断头台也在所不惜。


    最赚钱的买卖都刻在律法之上，这句话诚不欺人。


    而沈观此人也是经由贩卖私盐这般刀口舔血的买卖发家。


    只是相较于另一个原因，盐井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另一个，同时是最重要的缘故。


    青崖县与呈国接壤，沈观身后之人的势力大部分隐藏在呈国，打通青崖县，是为了日后两方势力顺利接洽。


    于是党同伐异、铲除异己，青崖县知县陈韩志便成了靶子。


    此人贪墨成风、鱼肉乡民，是死不足惜的。


    但仅凭这些罪证，不足以给他定罪，又或是定罪程序太过繁琐漫长。


    青崖县富有盐井，自然有不少打着盐井主意的私盐贩子来往，陈韩志心知肚明，早有心思，苦于朝廷下派的盐铁官员的监管，迟迟不敢动手。


    沈观不过是拿一些零散的私盐贩子作引，陈韩志就轻易咬了钩。


    他笼络这群零散的盐贩子，拉帮结派，自以为拿捏操控了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观对早有把握之事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


    早是春色盎然之际。


    静思居屋内银骨炭却烧得暖融，博山熏炉之上飘着丝丝缕缕蓝色的软烟。


    沈观总是闻不惯春日里掺着雄黄驱蚊的熏香，轻咳了两声。


    萧煜立刻端了热茶，让他润喉，知他一贯不喜闻到这雄黄味，温声劝道：“主子再忍忍，这雄黄虽难闻，驱蚊着实不错，若是再被蚊蝇叮咬起疹子可不好了。”


    说罢，他伸手过去，想替沈观按摩一下太阳穴。


    沈观神情恹恹，白皙如瓷的侧脸上此时通红一片，竟是起了疹子。


    他一贯不喜他人触碰，纵使那人是从小到大的伙伴，他抬手挡开萧煜的手。


    “只是这头疾，再叫邬祈开两帖药喝喝看罢。”


    “不必，吃药也吃不出个好了。”


    开春以来，沈观的头疾愈发严重，浑浑噩噩时间长了，总恐自己时日无多，而大事未了。


    他脱下外衫，捏在手里，鼻尖凑过去嗅闻了一下，残留的姜气沿着衣袖处一直蔓延至肩头，沈观面上一热，恍惚中仿佛那人滚热手掌在他肩颈处游移。


    他手指仿佛被针刺痛般，骤然丢开了衣物，定神道：“没有闻错。”


    萧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没有闻错？”


    “姜味。”


    “姜味？怎么会有姜味？”


    主子一向厌恶葱姜蒜等一切具有刺激气息的食物，因此哪怕静思居安置了小厨房，也是竭力避免这些东西的存在。


    “适才那位女子——”


    不知想到什么，沈观微顿了下，随即话锋一转。


    “叫阿鬼来回话。”


    “那个乞丐？！”


    萧煜惊呼一声，不时脑海中浮现那个如同乞丐般埋汰的还抓着自家主子不放的奇葩。


    他点点头，把阿鬼给招来了。


    阿鬼是沈观安插在府中的线人，探听各方消息，今早林妙生入府时，她就在其中，探听了全程。


    阿鬼行走间好似鬼魅，步伐轻快，向沈观汇报今早于堂厅上发生的一切。


    “此子心机深沉，断不可留！”萧煜听罢，断然下了定论。


    沈观坐于罗汉床，青丝披落，青葱似的指节点在檀木小几，神色沉郁，反问道：“她说她母亲名叫林遥？”


    林遥？！


    萧煜猛然一惊。


    不久之前他就得到命令调查此人行踪，饶是主子的暗线遍布整个晏朝，也屡屡打探无果。


    那女子竟与林遥扯上关系？


    “世上同名之人何其之多？怎么可能那样凑巧，既是宋夫人的故友，又是令慈曾经的医师？”


    “阿煜，你去将此人调查清楚，在此之前，万万不可动手。”


    沈观又问阿鬼道，“宋夫人安排她住在何处？”


    阿鬼回道：“……毓秀园。”


    屋内铜盆内银骨炭烧得正旺，沈观额头渗出些细汗，方觉体内的彻骨寒意驱散了些许。


    他掀开眼帘，目光穿过竹帘屏风，越过层层屋门，落在一湖之隔的对岸小院。


    毓秀园。


    甫一进门，只见一棵要死不死的病树立于屋前。


    院内门牖倾颓，墙垣朽败，蚊虫满室，荒草满径。


    林妙生初一踏足此地，还以为萤月带错了路，退出去看了眼牌匾，惊觉自己不识字，又倒了回去。


    她指着阴森的小院，问萤月道：“是喊我来捉鬼的吗？”


    萤月讪讪地笑了两声，不吭声了。


    她只得长叹几声，好在有萤月相助，她二人拿起扫帚，一番热火朝天的洒扫。


    彼时天色也暗了，林妙生怀中揣的三瓜两枣粮尽弹绝，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好在毓秀园勉强收拾整洁，算能住人了。


    萤月从库房取来干净的衣裳被褥，洗漱用具以及些许驱蚊用的火绳。


    火绳其实是由艾草、蒿草晾干制成的简易蚊香，燃烧火绳时产生的烟雾能一定程度上驱蚊。


    只是艾蒿燃起来的烟尘却不那么好闻了，林妙生伸手挥了挥烟雾。


    萤月抱着歉意道:“委屈姑娘凑合一下，库房找不着多余的蚊香了。”


    哪里是找不着，分明是库房那边不肯给，林妙生心知肚明。


    她在沈府的身份尴尬，主子不算主子，客人不算客人，随意她敷衍两天就是，根本不需要费心。


    索性她也不大在意，古法蚊香，她知道配方，自己也能制。


    “无碍。”她拍了拍萤月的肩，招呼她一起用饭。


    蚊香倒也就罢了，可竟连饭食都叫人难以接受！


    “手里呀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林妙生情不自禁唱了出来。


    她生无可恋地用筷子叉起一条白灼菘菜:“你当初说沈大人节俭我还不以为意，而今可实打实见着了。”


    大约是闻到饭菜的味道，从她袖中叽里咕噜滚出了个小金团子，使劲翕动它那粉扑扑的鼠鼻子。


    “啊！大耗子！”


    正在布菜的萤月吓得不轻，筷子都甩了出去，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正欲用什么物件将大胖给扫下去。


    林妙生手掌罩住了鼠脑，笑了笑说：“这不是耗子，是我养的宠物。”


    萤月挥舞筷子的手一顿，望着大胖讶然道：“不是耗子还能是何物？”


    这下她哑然失笑，现下哪流行什么仓鼠，怕是听都没听说过。


    “鼠还分田鼠竹鼠呢，你放心吧，它可乖了。”


    似乎要向萤月证明似的，林妙生从头到尾大力地rua了把大胖，好在小金团子只吱吱叫唤不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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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萤月本来胆子便不小，见她摸得起劲也眼馋，试探性探了手过去。


    她边伸手边问道：“真的不咬人吗？”


    “平常是不咬的，喊它耗子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林妙生耸肩。


    萤月闻言一惊，那头大胖适时配合着呲出一对长而尖利的鼠牙。


    “……姑娘！”


    她猛地把手抽回来，意识到自己被逗弄了一番，见林妙生笑得前仰后合，恼得直跺脚。


    吃过饭食以后，望着屋前那棵老枯树，她眯起眼，神情恍惚，脑中闪过上一世的记忆碎片。


    那是一个寻常冬日，妙仁医馆门前也是这样一棵光秃秃的老树。


    树下拴着一人一狗。


    不同的是，狗是用狗链拴着的，小人是被小药炉子拴着的。


    那虎头虎脑的小丫头身量未足，坐一小板凳，头戴一顶虎头帽，身上裹紧了件碎花毛绒小棉袄，左手捧了本医书，小脸凑得极近。


    “寒热独于肺也，如此其——”


    她嘴里噼里啪啦鞭炮似的不曾停歇，倏地一拍脑门，喃喃着：“死脑子！快背快背，再记不下来，又该挨阿婆手板了！”


    分明是深冬，虽然岚镇这小山村并不落雪，但寒风呼啸，总归是冰冷的，小丫头右手中却举着把蒲扇。


    蒲扇只呆呆举着，也不动作。


    谁知，忽然有一人骑着脚踏车从她身前溜了过去，老旧脚踏车不堪其重吱嘎作响。


    没打扰到专心背书的小女孩，倒把一旁酣睡的酱油色的癞皮狗给吵醒。


    那土狗起床气也重，人都没影了，它气势汹汹，不忘冲天狂吠两声。


    不叫还好，这一嚎，甭管什么黄帝、红帝、黑帝，统统乱作一团！


    小女孩气得书一摔，举着蒲扇就要训狗，可刚拿起蒲扇便想起自己肩负煎药的要事！


    她急忙探头往炉子里一窥。


    那里头哪还有火苗？黑黢黢一片，零星几点鲜红火星。


    完了！


    完了啊！


    这下是火烧眉毛如坐针毡了。


    小丫头慌慌忙忙，一脚踩上小板凳，"吭哧吭哧"大力甩着胳膊扇起扇子来，嘴里念念有词：


    “大火！大火！大火！”


    再到后来——


    狗没了，药炉没了，妙仁医馆也没了，独独一棵老树仍苟留着。


    林妙生的手从树干上滑落，忽地自嘲一笑，面上带着些许苦意。


    她现在算什么？


    借尸还魂？


    借着一副别人的躯壳苟活于世，甚至决定不了自己生死去留。


    可阿婆说，欠了人的总归是要还的，她借了程妙生的躯壳，就要将程妙生的怨气消散。


    无论如何艰难，哪怕是再死一遍，也在所不惜……


    乌云蔽月，万籁俱寂之时。


    静思居院前植了几丛修竹，枝叶扶疏，于竹影间影影绰绰地见一道纤细身影秉烛夜游。


    林妙生早已梳洗了一番，改头换面，同今晨那个蓬头垢面的乞儿天差地别。


    一头青丝全绾成了百合髻，她身着一席浅绿色衣裙，一手拿着盏油灯，另一手臂上挂着沈观今早赠她的外衫。


    即便侧脸有疤，难掩她清丽之姿，她缓缓走进院内，脸上带着一派温和无害的笑意。


    静思居灯火明彻，主屋前的报厦之下，从阴影处走下了一个颀长人影。


    林妙生轻啧了一声——


    难搞。


    来人正是萧煜。


    用她的话说，此人天生一副臭脸，简直像被人掘祖宗十八代的骨灰浓缩成一碗，逼他喝了下去似的。


    他好像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不以为奇。


    甚至脸上的神色不像是在问“你怎么来了？”


    倒像是在说——


    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