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192 柳贺上疏

作品:《寒门之士[科举]

    第一百九十二章


    回京之后,柳贺与吴桂芳打交道的次数虽不如在扬州时多,但他毕竟受过吴桂芳不少照顾,柳贺任礼部右侍郎,京中质疑声不少,吴桂芳却与人道,凭他柳泽远的本事,这礼部右侍郎绝对是当得的。


    治水之时,他有建议,吴桂芳往往欣然采纳,半点没有二品大员的架子。


    河漕合并后,吴桂芳出任河漕总督,之后又因治水之功任了工部尚书,他年岁虽长,但也并不是六部尚书中最年老的一位。


    柳贺自然料不到,吴桂芳的身子骨也撑不住了。


    他当下赶往吴桂芳府上。


    吴桂芳家中宅院已经很老了,这是他当年中进士之后买下的宅子,然而他只在刑部干了几年主事,之后便一直在外任官。


    他任漕运总督的时候就和柳贺说过,日后他若能回京,京中老宅必得修葺一新,漕运总督已是外官的顶峰,回京就是他官场生涯的最后一任。


    “临到老时,总得享受一二吧?”


    当时的吴桂芳面色红润,声音中气十足,柳贺看到病榻上的他一时竟不敢认。


    吴桂芳本就比旁人清瘦,河漕总督任上他常常亲至河边探查,虽不至于风餐露宿,却令他整个人更为精瘦。


    ……但就算是瘦,也不会如此时一般仿佛皮包骨似的。


    他在病床上一直咳个不停,每咳一声,脸上血色便会少一分。


    但他仍认得柳贺,意识倒是清醒的:“泽远来了。”


    “大司空。”虽在官场上打磨几年,柳贺还未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见了吴桂芳这副模样,他心中不忍极了。


    “你事务繁忙,又来做什么?”吴桂芳道,“削藩得罪人,你不多费心思,日后被人揪住错漏该如何?”


    柳贺道:“便是再忙,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吴桂芳闻言笑了:“方才太岳刚来过,你又来了,我吴子实为官多年,还是结交了许多知交好友的。”


    这话说完,吴桂芳咳嗽声又止不住,柳贺连忙示意他不必说了。


    “我无事。”吴桂芳道,“生死皆有命,既然到了这时候,护是护不住的。”


    “世人皆道,老夫任漕督是恋慕权势,说老夫是张党干将,可为官之人,谁又能独自成事


    ?老夫在刑部时便与太岳结交,他有抱负,老夫愿助他。”


    “世人毁谤,司空不必放在心上。”


    吴桂芳笑道:“你这般想便是极好的。太岳他为人心高气傲,又自恃才学,不将天下人放在眼底,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他锋芒太露,便会将人戳伤。”


    “太岳他极器重你这个门生。”吴桂芳目光看向柳贺,“若有朝一日你位极人臣,当多看顾他些。”


    柳贺道:“大司空,此事你不必忧心。”


    吴桂芳道:“你柳泽远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吴桂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柳贺手背:“老夫来京时日短,当初在扬州与你一道治水,是老夫在官场上的一段快活时日。”


    吴桂芳还想与柳贺多说些什么,可他的身子终归是撑不住了。


    柳贺离开了吴桂芳府邸,院中草木繁茂,还有一个半干的鱼池似乎正在动工修葺,可吴桂芳身子骨已快要撑不住了,鱼池便暂时停工了。


    当年吴桂芳也和他闲谈,说日后他致仕回乡,便再不过问朝堂事,要在江西老家陪伴夫人,教导家乡子弟。


    这大概是许多官员的梦想,柳贺今年还未满三十,却也幻想过回家养老的场景。


    吴桂芳却连养老的日子也未过上。


    柳贺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张府。


    孙夫子过世,然后是吴桂芳过世,后者与柳贺的关系虽不似孙夫子那般亲近,但在扬州治水时,若非吴桂芳力荐,柳贺行事也不会那般顺当。


    且之后柳贺任扬州知府,也多仰赖吴桂芳相助。


    作为官场前辈,吴桂芳显然对他寄予厚望。


    削藩之事,既然要干,就没有再拖的必要。


    柳贺果然顺利见了张居正,刚道明来意,张居正便道:“你此时怨气满腹,行事便难以清醒,待冷静下来再说。”


    柳贺猜想张居正心中也很不感受,他支持吴桂芳在徐淮等地治水,也因吴桂芳在任上,他才改了河漕之制,把两个衙门合并成一个衙门。


    如今潘季驯接了河漕总督一职,京中又有吴桂芳为工部尚书,河漕事张居正应当可以高枕无忧了。


    吴桂芳一去,河漕事倒不会生变,但要寻到一位适宜的工部尚书也是不易。


    柳贺正在思索,张居正忽然道:“我读了你那篇《祭师文》。


    柳贺:“……


    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毕竟张居正也是他的老师。


    “比之你会试时的文章,可谓是精进了十分。张居正道,“此篇文章有文有笔,初读之时我还以为是大儒所作,此文可比韩昌黎《祭十二郎文》。


    张居正不常夸人,柳贺见他的日常就是听他板着脸训自己,此时突然被夸,柳贺既有些慌乱,也有些受宠若惊。


    “若我有这么一日,你便也作一篇此等水准的文章给我吧。


    柳贺连忙道:“恩师切莫这般说。


    “人都有生老病死,我并不忌讳这个。张居正道,“便如我所说的做。


    柳贺想,或许是病床上的吴桂芳令张居正想到了自己。


    毕竟连他都忍不住想起日后回乡养老的事。


    不过柳贺猜,张居正恐怕不会想到那一天的,他一直专注朝事,要他决断的事情实的太多太多。


    ……


    过了几日,吴桂芳便过了世,天子感念他治河之功,赠他太子少保。


    吴桂芳过世后,工部尚书一职便由兵部左侍郎曾省吾接掌,此人是朝野皆知的张居正铁杆。


    这个月底,柳贺终于将内阁改过的削藩条例拿到了手。


    他发现,对于他写的那份建议,主体部分张居正修改的不多,基本都留了下来,他只是补充了与王府事务相关、而柳贺并未涉及的部分。


    按张居正的说法,柳贺虽有些小聪明,但为官经验毕竟不是十分充足,许多方面的考虑仍不够完善。


    又过了一日,柳贺以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的名义上了疏,称嘉靖时的《宗藩条例》已不适用于如今之境况,藩王在地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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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祸者多,开支巨大,以至于朝廷无财可用,藩王封地的百姓也深受其苦,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


    在这封《奏宗藩事疏》中,柳贺提出了几大建议——


    一、亲王就藩时应核定额数,不能仅随天子心意。


    这一条的言外之意是,天子想给兄弟或者儿子加钱没问题,但必须自己掏,不能打户部的主意。


    当然,如今天子朝户部伸手已经成了习惯,但若一开始就定额定量


    天子便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柳贺在建议中报了一个极少的数目属于太后见了奏疏内容都想打他的程度。


    二、《宗藩条例》中令宗室男丁满一十五岁方可领俸改为年十五至五十者可领俸。


    三、混淆宗室血脉者斩。


    四、辅国中尉、奉国中尉若有退俸者可令其自食其力经商、务农但不可涉朝廷要务。


    ……


    柳贺洋洋洒洒写了数页待奏章经通政司到了内阁又到天子手中时满朝文武都以知晓奏章中的内容。


    官员们皆是瞠目结舌:“柳泽远这是疯了吗?”


    世宗将领俸的男丁年岁改为十五宗室便一片反对声因而朝廷对这《宗藩条例》的执行并不十分严格。


    就以世宗皇帝举例当初若不是武宗皇帝无子如何轮到他来做皇帝?


    换句话说世宗皇帝当初便在宗藩之列若万历朝及以后的朝代再发生这种情形又当如何?


    可柳泽远竟丧心病狂到将宗室男丁领俸的年龄卡到五十岁止。


    宗室又如何会乐意?


    何况他还要削减亲王就藩的花销宫中那关只怕会先过不去。


    不过……因为柳贺此前的表现并不显得如何丧心病狂他这礼部右侍郎之位也是才任不久莫非……是张居正指使?


    京官之中一位王焕的旧交不屑道:“你们可未见过柳泽远在扬州的模样王兄的近况可谓十分凄惨。”


    竟有人觉得柳贺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被踢回老家的王焕实在冤枉。


    “定是张相指使!”


    奏疏中的内容实在过于异想天开老成持重的官员觉得以张居正的行事作风


    但也无人敢否定此事不是张居正作为。


    因而柳贺这封疏上后朝官们竟是一片安静第二日的朝会连上书弹劾柳贺的奏章都没有一封。


    毕竟柳贺减的是宗室的俸禄和文官们关联不大。


    朝廷缺钱的时候文官们个个都勒紧裤腰带、苦哈哈地过日子宗室亲王、郡王们却成日花天酒地出了事还得文官们跟着擦屁股文官们如何能忍得?


    但也有人觉得柳贺这奏疏上得不地道。


    朝廷提倡孝老敬亲地方官都有表彰孝廉之责此项也在文教考核范围内结果柳贺竟要让五十岁以后的宗室不领俸禄了这不是将老人活活往死路上逼吗?


    宗室并不是吃素的柳贺这奏疏又实在是有许多漏洞可抓因而到了第二日朝中立刻多了许多弹劾柳贺的奏章。


    弹劾的内容主要有两项一是宗藩领俸是祖宗之法柳贺缘何上疏将之改动?二是柳贺为礼部官员当知“礼”之一字的分量令老者生计无着、老无所依又岂合一个“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