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Chapter4

作品:《蜜三刀

    一杯苦艾酒见了底。


    富小景把头转向舞台用一种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如果一个人进了一家只能用现金的酒吧但她在付账时发现自己没钱买单你觉得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这种不太能见光的话最适合在黑暗里说说完了还可以不认账但桌上的橘灯暴露了她灯光打在她脸上她觉得那不是灯而是一个小火球烤得她面红耳赤。


    话一撂地她就悔了对于一个即将要处刑的死刑犯来说能拖延一分钟也是好的。


    “你的‘fu’是哪个‘fu’?”


    那天警察问她的名字时他在现场。


    “有钱那个富。从有富姓那天起我至少得富一百代了。”富小景想刚才他一定是没听见心短暂地放了下来。她的笑话并不高明可她觉得很好笑。


    好在有节奏的鼓点掩盖了她突兀而尴尬的笑声。


    “这位有钱的小姐能给我十块钱吗?”


    富小景愣了一秒想都没想便去掏自己的钱包钱包里最大的面额便是十元。


    男人接过纸币塞到自己钱夹“我请你喝酒你请我喝杯橙汁不过分吧。”


    他要了一杯橙汁捧着杯继续探讨她的名字


    “嗯。”富小景从包里拿出纸笔她总是随身备着这些东西。她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标准的小楷平常她是不这么写字的笔记字体完全可以和国内的医生体媲美。


    写完双手捧着卡片很郑重地递给他舞台上的鼓点提醒着她正式得不合时宜富小景忙又缩回了一只手“你叫什么?中文名字。”


    他愣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纸笔。目光在钢笔笔帽上多停留了一秒。


    富小景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秒。她的钢笔是万宝龙和梅森联名限量款富文玉送给她的高考礼物后来梅森陶瓷笔帽摔碎了她去银楼里找老师傅补最终裂痕镀了一层鎏金。那时她还不知道家里厂子倒闭的消息。


    她差点儿忘了不是手机这支笔才是她身上最值钱的物件。


    “顾垣。”富小景捧着纸片在心里念道由字观人这字儿可够不羁的。她把卡片塞到钱夹最里层。


    直到他们离开顾垣面前的橙汁还是原样。


    酒吧在半地下室从酒吧到地面的台阶铺了一层毛毡颜色像是没氧化的苦艾酒上面有斑斑点点的白印子许多踏着雪来的脚踩在毛毡上便是这个样子。


    富小景是顶着雪从地铁口到酒吧的,出门时雪已经停了,地面浮着一层虚张声势的白。雪后初霁,夜幕是一种说不清楚的蓝,比孔雀蓝要浅一些,梵高死于1890,但他笔下的星夜仍活在2013。


    她穿了一件蓬松的茧型黄色羽绒服,和纽约出租车一个颜色,很是醒目。穿得久了,白色鹅绒从里面跑出来,像是还没融化的雪花。


    两人步行去停车的地方,顾垣走得很慢,像是刻意等她。


    “不用迁就我,我走得其实很快的。


    “小心,别滑倒了。


    富小景转身,特意抬起脚来,“我贴了防滑鞋垫,这个牌子的鞋垫特别好,去年冬天我去芝加哥,满街上都是冰,我一次都没滑倒过。


    “啊!声音尖利而短促,富小景适时地捂住了自己嘴巴。她看到一只灰白的大老鼠趴在井檐上,最醒目的是血红的一双眼睛。


    那双红眼睛充斥着她的视线,她没当心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倒在地上,一只有力的胳膊撑住了她,等她站稳时,那只手又收了回去。


    她的声音太过有威慑性,老鼠被她吓得钻回了下水道。


    上次看到这么大的老鼠,还是纽约铁轨上。到了纽约,她才分清了“mouse和“rat的区别。


    “你遇到了一只胆小的老鼠。纽约的老鼠大都是不畏人的,这只鼠是个例外。


    富小景觉得他这话一语双关,也可以理解为对老鼠说的――富小景胆小如鼠。


    顾垣停下来给311打电话,让市政来处理丢了的井盖。


    富小景站在那儿,还在为刚才的尖叫不好意思,不知说什么,只把眼去捕捉星星。


    星星凛冽地悬在空中,远不如街灯橘红色的亮光让人感到温暖。


    她的道姑头松松散散的,冷风一吹就散开了。


    有一类浪子泡女孩儿,先请女孩去喝酒,最好是烈酒,喝完酒又去兜风,风一吹,三分醉变成七分,接下来便为所欲为了。


    来纽约的第一年,富小景遇到过不少这样的浪子。她长得不坏,家世又显而不见的不算好,因此也就成了二世祖的捕捉对象。在纽约,你住的地方暴露了你的阶层,其他方面再怎么努力也掩饰不了。


    当时富小景在做关于纽约中国留学生的调研,涉及各个阶层,自然免不了和这类人打交道。对于那些去酒吧的邀约,她基本不拒绝,但从不喝烈酒,最多喝低度数啤酒,


    男孩子们最喜欢在她面前晃豪车钥匙问她去不去兜风她半真半假地问要有人举报你酒驾怎么办。


    她这么一顿操作下来同一个人基本不会请她第三次。本来约她就图的她出身低眼皮子浅易勾引。不好勾也就算了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色不值得耗费心思。


    风灌进耳朵里头也有些晕。这是富小景第一次在刚认识的男人面前喝烈酒她直觉他不会坑她。梵高喝完苦艾酒割了耳朵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羞得发烫


    停车的地方在拐角没有停车场更没有泊车员只有一块小牌子。


    他的车型线条十分硬朗让富小景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桑塔纳。那时候家乡小城满大街跑的都是黄大发颜色和纽约出租车颜色差不多红夏利已算得上奢侈至于桑塔纳绝对算得上出租届的劳斯莱斯。她来纽约后再没见过普桑问美国同龄人更是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这车很像是从报废车厂捡来的但纽约也没这么一款车所以它的来路就成了一个谜。


    富小景不无势利地想这辆老车实在不适合出现在曼哈顿。一年的车险哪怕是最便宜的大概也比车本身要贵。更别说曼哈顿高额的停车费。


    顾垣从后备箱取出除雪工具铲学器在车顶那么一扫纷纷扬扬的雪花就漂到了地上。


    “要不要帮忙?”


    “不用。”


    他打开后座车门让富小景坐进去。


    “不了我想看看星星。”她又不是他的老板万万没有她坐在后座盯人干活儿的道理。


    顾垣的手仍固执地拉着车门“到里面再看。”


    富小景无奈只能钻进车里车内和车外温度没什么区别。她手贴在座位上感到了一阵冰冷的凉意。


    他从车窗外扔给她一条毯子“空调没热气你将就一下吧。”


    富小景刚触到毯子他就跳到了驾驶座。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富小景的头顶上方就从车顶盖变成了一方星空。


    “这个角度不太好你凑合看吧。”他打开天窗富小景这才知道他为什么在开车前一定要扫掉车顶的雪。


    冷风灌进来富小景披着毯子缩成一团仰头看星星。所谓浪漫翻译过来就是精致地受罪。


    车内太静寂她开始没话找话“纽约的下水道真有鳄鱼吗?”


    “鳄鱼我倒不知道我只在我家的下水道里看见过蝙蝠。


    ”


    “你家房子多久了?”


    “也没多久经济危机前不久建的上世纪的那次经济危机。”


    “嗯


    星星太繁太密摘下来得装好几车。


    “要听什么?”


    “我什么都行。”


    “不是吧你这么随便?”


    这话带着点调侃富小景也不以为意。她从羽绒服的口袋里取出一个铁盒铁盒里还有两颗希腊软糖一颗是玫瑰味的一颗是橙子味的富小景把橙子软糖扔进嘴里“肯尼基的回家。”


    顾垣的手本来已准备去拿cd听她说出“回家”两个字手又重新回到方向盘上。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这个。我前房东曾问我喜欢爵士吗我说喜欢尤其是肯尼基的《回家》中国人民都爱肯尼基。”说着富小景笑了起来“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智障一样还特地送了两盘约翰?柯川的唱片让我见识什么才是爵士。”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他确实没有肯尼基的cd但他还有手机音乐播放器。


    “其实我听什么都行。”她只是想开个玩笑并不是一定要听肯尼基。


    车内响起熟悉的旋律。


    富小景整个人缩在几何图案的羊毛毯里仰头是数不清的星星。雪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她深吸了一口气。尽管车顶的雪大都被扫到了地上但还是有几瓣雪花顺着她的领子滑了下去直滑到将近腰间的位置当着陌生男人的面去抓自己的背实在不雅雪花遇到皮肤的热度一溶没多久就化了。被雪花润湿的那一块棉布与皮肤黏到了一起。


    九十年代许多地市都有点歌台只要花钱就能随便点歌。在歌曲播放时点歌人的名字和祝语会滚动播出。富小景当时八岁给点歌台打电话说她想在母亲节为母亲点首歌接线员建议她点《烛光里的妈妈》或者《鲁冰花》只需要两百块她的名字就可以和其他两个人一起出现。富小景说她的名字要醒目要单独出镜接线阿姨说那得要五百块富小景抱着熊猫储蓄罐很豪爽地表示她有五百块。


    她点了肯尼基的《回家》祝语写希望妈妈不要那么辛苦每天能早些回家陪她吃饭。八岁的富小景很有做甲方的潜质她拿着自己最喜欢的童话杂志打车到电视台。在一众注视下指着杂志封面上的字体一本正经地说她的名字一定要以这样的字体出现而不是那俗得不能再俗的蓝色空心字。


    不过


    富文玉并没在电视台看到她精心准备的歌,她要在外面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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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饭。富小景拿着dv机怼到电视机前,完整地刻录了她的节目,然后坐在沙发上等母亲回来。那天的月亮很大,不像今天连个月钩子都没有,只是十多年了,风打在她脸上的感觉好似是一样的。


    那时她很讨厌万恶的金钱,让母亲不能回家陪她。


    “你什么时候来的纽约?”


    “去年……不,前年。”按照新历,2012年已经过去了,“你呢?”


    “世贸大厦被炸的前一年。”


    “那够久……”


    富小景的声音马上被飘来的枪声给打断了,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没事儿,是霰


    弹


    枪,离这儿大概两个街区。咱们不会经过那儿”


    他说得太过云淡风轻,好似霰


    弹


    枪是小孩子的玩具。


    星星不见了,横在头上的变成一块车板。


    车内的空间顿时逼仄起来。


    富小景为自己的不勇敢感到羞愧,虽然理智告诉她这是人之常情。


    他率先打破了车内的沉默,“我刚来纽约的时候,每天夜里都能听见枪响,一听就吓得要死,后来听着听着就习惯了。没枪声还睡不着。”


    “那现在呢?”


    “嗯?”


    “你现在还要听枪声入睡吗?”


    车最终停在110街。


    富小景住的公寓没有地下停车位,在路边停车要花钱办停车许可证。没有许可随便停,被警察发现了,高额罚单将等在那里。


    顾垣的车靠在街边,富小景下了车,隔着车窗俯身对顾垣说,“不好意思,我和别人合租,不太方便请你上去坐。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下来。”


    富小景转身快步向前走,没成想甜心正站在离她不远的位置,脸正对着她。旁边站着她的闺蜜孟潇潇。很明显,两人在等她。


    “小景,我一眼就认出是你。那是你男朋友?”


    “普通朋友。”


    “别不好意思,是男朋友也没什么,人家的车还停在那儿,不请他上来坐坐。”说话的是孟潇潇,在继续教育学院读市场营销。说完,她拨了拨耳前的碎发,露出手上的vca戒指和同品牌的耳钉,和甜心相视一笑。


    富小景一眼就知道她在笑什么,她无非是在笑富小景交了一个开破车的男朋友,自惭形秽不肯承认。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个女人,一见面她就要对自己阴阳怪气地来几句


    。


    孟潇潇把戒指从左手拨到右手。


    “你的耳钉可真漂亮。”富小景刻意忽略她的戒指而去看她的耳朵。


    “是吗?这款在我的首饰里只能算一般。”


    “最近抢劫案频发,请你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新泽西有位不幸的女士,耳环被歹徒给生生从耳朵上拽了下来。”


    孟潇潇不忿地看了富小景一眼,认定她是嫉妒。


    从电梯出来,富小景率先走到门前开了门,她撑开门躲在门后让许薇先进去,等孟潇潇要跟在后面一起进时,她插了过去。


    “薇薇,你能换给我两百现金吗?我paypal转你。”


    “附近就有取款机。”孟潇潇从上到下打量了富小景一眼,“你今晚就用钱?你男朋友不会是在等你给他钱吧。小景?”


    “也是巧,平常我不怎么带现金的。”许薇从钱夹里抽出纸币递给她,富小景接过钱道了谢直接回了卧室。


    她把钱叠好塞到顾垣的口袋的最深处,为了请她喝酒,她亲眼看着他掏空了自己的钱包。


    又从床头小柜里拿出一个铁盒,塞到他的另一个口袋里,那是一盒未开封的希腊软糖,一个希腊裔的老教授送给她的回礼,她送了老教授一小筒茶叶。


    她敲了敲太阳穴,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抽出一张贺卡,贺卡上画了一堆柿子,随时准备祝人万事顺心事事如意。


    等把东西都塞到口袋里,她拉上了大衣防尘罩的拉链。罩子是她花五美刀买的,她自己倒没买过如此贵的罩子。之前光是熨这件大衣她就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富小景是跑到顾垣面前的,她把大衣罩子送到他手里,非常认真地叮嘱道,“一定要记得翻口袋啊。”


    “你电话多少?”


    富小景飞快地报了一溜数字,很大声地说了再见,继而马上转身。


    直到走到公寓门口,她也没回头。


    罗扬的选择给了她一个教训。对的时间什么人都是对的,错的时间什么人都是个错。


    而现在无疑是个错的时间。她连请人上去坐坐的资格都没有,一百来平的公寓,只有七平米是属于她的。


    她现在去约会,既损失了金钱,更不会收获爱情。


    踏进公寓之前,她抬眼看了眼天,今天星星可真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