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辰雨拎着食盒走出酒肆时，陈旧的青石板被洗涮得发亮，空气里也没有一丝血腥气味残留，至于邪祟的尸体……消失了，但不可能是被周延昭收殓的。


    周延昭依旧抱着扫把杵在门口。


    他见洪辰雨来，赔上有些勉强的表情，“洪掌柜见笑，我现有些头晕，靠一会。”


    洪辰雨亦说明自己的来意，“馒头哥哥和谢公子在看完那幅画，又开始讨论讨论旁的事，什么购买笔墨和糕点、什么寻得闲暇去发掘出那副古画的地方查看，我听不懂，也不应该插嘴，就出来了。”


    其实是洪辰雨已经胸有成竹，确定他得到关于神像的情报已经足够，就不准备在大堂多浪费时间，找周延昭另有要事。


    神有私心，有占有欲。


    风满楼不在身边，洪辰雨尚且会用风满楼的衣物筑巢，假装他世界里的风满楼是静止的。


    偏偏这天夜里，风满楼终止了与他亲热，还和两颗劣质含糖馒头说了很久的话。


    尽管洪辰雨再三告诫自己，馒头在被转化成神族之前，依旧要过属于馒头的生活，要工作，要交友，要和其它馒头互帮互助。


    但祂亲眼旁观这一切的时候，内心还是变得不再平静，有些愤怒。


    再在大堂里待下去，祂会克制不住自己，将占据风满楼时间的劣质含糖馒头杀死。


    “洒扫辛苦你了。”洪辰雨从食盒里捧出满当当的酒碗给周延昭，察觉对方的表情瞬间扭曲如同见鬼，又解释道，“清水。”


    周延昭接过碗，浅啄水面，马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将清水一饮而尽。


    他喝了太烈的酒，现在都还浑身难受着，甘美的清水来得及时，不仅解酒，也让周延昭产生了暗伤都被治愈的错觉。


    “不能喝酒就不喝。”洪辰雨看周延昭状态不错，就拍拍他的肩膀，“你是馒头哥哥的朋友兼弟子，我略微照顾下，应该的。”


    洪辰雨知道，周延昭看见过“真实”，说明酒中转化药剂对他的转化确实成功了。


    这碗水，能终止转化并消解转化的副作用，顺便让周延昭恢复健康身体的药剂。


    不过是普通的含糖馒头，要升格成神族的一员？他不配。


    与生长的小世界同归寂灭，是最适合馒头的结局。孩子们告诉洪辰雨的。


    祂们的话，洪辰雨不觉得有道理，也不觉得没道理，但那是洪辰雨即使失去大部分记忆、骨子里依旧深爱的孩子们所秉持的理念，洪辰雨可以接受。


    新研制的药剂副作用少、见效慢，能让受试者对身份的转化有一个良好的接受过程，下次用在馒头哥哥身上，希望第两千七百五十六次转化可以成功。


    洪辰雨纯良外表下包含恐怖的想法，周延昭并不得而知。


    他端着空碗，看洪辰雨的神情愈发复杂，想起母亲早年说给自己听的另一桩传闻。


    少主是有未婚夫的。


    狂沙魔尊手段残忍，对孩子的家教也极其严苛，除了灵宗的那位小祖宗，少主从未有任何桃色传闻，他们感情应该很好。


    周延昭忽然觉得，下意识以“主母”身份自我约束的洪辰雨，很可怜。


    “你……”


    知道他有道侣吗？


    替少主与修真界道友应酬，都是那位的责任，轮不到你。


    灵宗与极乐宫一般，皆是江北魔修门派中的巨擘，其弟子甚少入世，极其神秘，小祖宗的性情如何，周延昭并不成听闻。


    可周延昭是魔修，小祖宗也是魔修，所以周延昭推己及人，确信那位但凡对少主还有真情——甚至无需真情，只要骨子里带点男人的胜负欲。


    不管脾气多好的人在那个立场上，都不可能与洪辰雨和睦相处。


    新的陶笛出现在周延昭手中，郑重其事地交给洪辰雨，“拿着，我若能拿回拿回母亲的祖业，往后你有难处，就去苍嘉城找我，此身绵薄之力，助你开始新的人生却也足够。”


    虽然周延昭有被洪辰雨无意识地坑过，但他并不想在未来听闻洪辰雨被正宫欺负到走投无路的惨剧，准备结个善缘。


    但愿不要派上用场。


    “多谢提醒。”洪辰雨没有客套，将水碗与陶笛都收纳回食盒里，“我会永远维持最喜欢的样子，将他的喜好面面俱到，他不会背叛我，永远都会喜欢我。”


    如果身处深爱的漩涡中依旧会背叛，那背叛之时即会溺亡，这样他们依旧永无背叛，也永远深爱。


    周延昭没有接话。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恋爱脑露出的洪辰雨却好像在发光，璨然不似真人。


    周延昭突然觉得，洪辰雨并没有乍看上去那么呆，其实很聪明，清醒地沉沦着，一直维持这种讨人喜欢的心态，确实不至于蓝颜未老恩先绝。


    “我们的感情比你想象的要牢靠，只是其中故事，说给外人大概也没有谁会信，就不说了。”洪辰雨转移了话题，“有个小家伙，他已经见过谢公子，又要见你。”


    周延昭这才注意到，洪辰雨肩膀上趴着只麻雀，看上去蔫蔫的，直到与周延昭目光对视才稍稍提起精神，晃着身体用短腿支撑站直。


    洪辰雨用手指点了下麻雀的脑袋，它立马站直，黑豆大小的眼睛十分惊惶。


    它与洪辰雨目光相对，浑身的绒羽忽然触电般膨胀起来，连忙将目光转向周延昭的方向，笼着小翅膀，脑袋一点一点的，看着像是在作揖。


    这麻雀也怪拟人的。周延昭想。


    却见洪辰雨将麻雀握在掌心，以外人察觉不到的方式，略微用力，“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对不起你的事，要向你道歉。”


    麻雀：“唧唧！唧唧！”


    周延昭：“……那我接受它的道歉？”


    麻雀而已，如何能对不起他这个大活人了？


    洪辰雨没有解释的打算，只是捏住麻雀的力道卸去了些，可怜的小家伙得以解放，颤巍巍地飞回洪辰雨的肩膀上，站也不是，蹲也不是。


    彼时，周延昭好像从一只鸟的眼睛中解读出了包含“痛苦万分、终得解脱、感激不尽”的复杂情绪。


    洪辰雨似乎很满意麻雀的举动，又戳了戳它的脑袋，柔声道，“知道错了就是好孩子，下次不要乱来了。”


    麻雀展开翅膀：“唧！”


    看来它很喜欢洪辰雨，原本低落的情绪马上就被马上被哄好了，并且在洪辰雨肩膀上原地转圈，非常高兴。


    洪辰雨就看着小麻雀笑。


    天尽头，晨光熹微。


    周延昭忽然明白，为什么狂沙魔尊竟然与凡人成了亲，甚至愿意舍弃至少千年的精血修为，只为诞下凡人的孩子；为什么少主和他母亲一样的品味，又与凡人暗通款曲。


    有些凡人确实很好，他们值得。


    “师兄！”


    周延昭突然被搭住肩膀，他思考人生的过程被谢长安打断了。


    谢长安行动力很高，早已把古画收回储物法器里，又塞给周延昭一张写了字的纸：


    “老师来活了，要我们帮忙买东西，上路之前我们要去拜见他的长辈。我去墨斋预定文房四宝，你去卖点心的芳斋预定糕点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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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个小小的任务，却让谢长安很激动。


    少主的长辈？大概率是仙尊本人！


    他流浪过很久，什么苦没吃过，更晓得珍惜与贵人见面的机会。


    无论是代买笔墨纸砚，还是在贵人处理苍嘉城事务时带路，自己可都要好好干！


    这样就能……


    谢长安心头狂喜，知道自己可要能面见魔尊的周延昭很冷静。


    他接过少主写的单子，将谢长安的手掰开，把人推往另一个方向：


    “墨斋在江心岛以北，你往这边。”


    夜里在无双镇上逃窜时，周延昭因为眼伤看不见，但他记得自己逃窜的路线，闻到过书斋里的墨香还有芳斋里的糖香，知道这两个地方间隔很远。


    他闭上眼，在脑海中复写街道的模样，确定自己该往何处走，重新睁开眼，大步向前。


    “我朝南去，那边才是芳斋。”


    ……


    穿越前的风满楼是做家务的全能小天才，穿越后依然是。有人给他干活他不会客气，若无人，也能轻松自理。


    赶走发布任务的npc，风满楼整理座椅和洗碗照样麻利，直到确认酒肆里足够干净整洁，随时可以营业了，才满意地停手。


    为了不破坏洪辰雨的酿酒科研，风满楼贴心地没动厨房里的瓶瓶罐罐，让它们维持原样。


    干活结束，风满楼施展法诀洗干净自己，用自带的鎏银镜子照了下，确认自己现在依旧很帅，这才出门。


    洪辰雨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举着一条深灰色发带，看上去布料崭新，搞不好是洪辰雨刚做出来的。


    风满楼坐在洪辰雨身边，将他搂在怀里，“给我的吗？”


    洪辰雨点点头，把爱人披散的长发拢好、系好。


    他对苍嘉城里的坏孩子早有安排，并不担心风满楼和两个劣质含糖馒头进城会受挫。


    可是风满楼是脆弱的无糖馒头，即使坏孩子无法对他造成伤害，依旧很很容易死，必须再为风满楼添一重保障。


    给男人系上发带不过片刻时间，洪辰雨却希望这片刻能长一点，再长一点，即使给风满楼的头发绑好漂亮的绳结，他的手指依旧眷恋着未被拘束的碎发，绕出缱绻的圈。


    洪辰雨不老实的手被风满楼捉住，落下清晰的指.痕：


    “小雨儿，你相信我，我比你更想要我们永远在一起。”


    但不是现在。


    洪辰雨不能修炼，寿命问题需要解决；自己这一世的出身很好也很不好，总被琐事纠葛不能轻易脱身，头顶还悬着要命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凡此种种奔波，皆为了退隐后长久的安宁。


    被擒拿手腕的洪辰雨略有不满，看风满楼浅色的嘴唇，只觉得这颗馒头愈发可口，索性借着风满楼的力，将他的脑袋往下压。


    你来我往。


    在接吻换气的间隙，洪辰雨喘.息着，表白自己的内心：


    “我不要永远，我只要我们相处的此刻，你可以走，但要记得回来。”


    无双镇是世外桃源，清晨随时有勤快的居民早起上街，随时可能被发现被围观的刺激，成为了情意渐浓的催化剂。


    羞赧的水声消融在远处的江流拍岸声里。


    酒肆的门口的青石板路上，一只小麻雀用翅膀捂住脑袋，忍不住隔着绒羽的空隙悄悄往外看，世界观受到了猛烈的冲击。


    【父亲，为何变成了这样？】


    小麻雀不懂，或许他永远也不会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