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无边的宁静——


    宛如徜徉在洁白的光明里，又仿佛沉于纯粹的黑夜之底。


    灵魂像是浸泡在温水之中，跟随着潮汐漂浮、呼吸。


    天地悬浮，日月颠倒，星辰遨游在无光之海，无边的静谧将灵魂包裹，却不会带来丝毫恐惧与阴霾。


    ——这里是精灵们的安魂乡。


    精灵们自精灵母树中诞生，灵魂也会在岁月的尽头回归精灵母树的怀抱，永享幸福与安宁。


    然而此时此地，漫无目的飘荡着的，只有一个灵魂。


    灵魂懒洋洋地躺在海面上，任由温柔的浪舒卷着将他推来推去。


    随着海浪飘荡够了，灵魂便挪挪意识转移到沙滩上，将自己往砂砾里埋了埋。


    灵魂似乎没有具体的形态，被柔软而温热的细沙包裹，却不留痕迹。他只需意念一动，空间中的景色也能随心意变换。


    或许他应该奇怪为什么没有遇见过其他属于精灵们的灵魂，但如今他已经懒得探究这些，只想让这宁静无忧的时间能够永久地持续下去。


    ——如果……真能这样的话就好了。


    下一秒，暖洋洋的感觉转瞬从他周身褪去。


    灵魂愣了一瞬，本能地感到不妙，迟钝的思绪如生锈的齿轮般缓缓开始转动，发出微妙的“咔咔”声。


    他还没享受够日光浴呢！


    然而不等他试图操纵场景变换，头上就落下一片阴影，似是繁茂的树荫——


    【浮光，你该醒了。】


    ……等等，这个时候他是有“头”的吗？


    刹那间，意识回归躯体，回忆裹挟着思绪在灵魂之海上掠起风暴。


    碎片般的记忆如浮光掠影在浪花里一闪而过——


    月光被倾斜的屋檐阻隔，低矮的街巷间，精灵领着一位气喘吁吁的魔法师快步行走在阴影中。


    魔法师的斗篷已经破损，露出帽檐下一双坚毅的眼睛。他似乎执着地护着怀里的东西，纵使筋疲力尽，也未曾停下脚步。


    画面一转，精灵单膝跪地，珍重地将一段月桂枝栽在泥土中，手中魔法的光芒闪过，月桂枝转瞬便生根发芽。


    月光洒落，照见莹莹绿光星星点点飘荡在空荡的山谷间，保管着只有月知晓的秘密。


    ……


    “滴答、滴答……”


    寂静而空旷的教堂内出现一个身影。


    来者提着一把洁白的圣剑，一步步向神像走去。


    阴云逐渐覆压，似乎下一瞬即将咆哮。穹顶之下，往常沐浴圣光的神像不再受日光垂怜。


    圣剑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剑身仿若凝聚了灿烂的天光。剑尖染血，滴落在无尘无瑕的地面上，却比那神像更有光明圣洁之感。


    错乱的脚步声接近，打破了教堂的寂静，无数攻击气势汹汹地袭来，却被持弓的精灵一一挡下，止于门扉之前。


    “刺啦！”


    极尽华丽庄严的教堂内，玫瑰花窗被箭矢打破，琉璃碎片隐没在血迹的阴影中。


    身后无声剑光闪过，神像脖颈处呈现出光滑的断面，看不清面容的头颅缓缓落下碎成齑粉。


    “轰隆——！”


    不知是雷声，还是那头颅落地的巨响。


    精灵身前的敌人目眦欲裂：“勇者——！”


    雨，落下了。


    ……


    夜幕星垂下的林间，抱着里拉琴的精灵坐在树干上，轻轻抚过琴弦，唱起吟游诗人的小调。


    下方篝火明亮，伙伴们围坐在暖黄的篝火边欢笑，气氛温馨而热闹。


    拿着酒杯的大叔朝他豪迈地一招手，呼唤着——


    “浮光，快下来，我们要干杯啦！”


    ——浮光睁开了眼。


    入目是苍翠的树荫，阳光从罅隙间洒落。


    这棵树的枝叶茂密，生命的欣悦仿佛在此具象化，甚至能感受到木的元素在郁郁葱葱的叶间欢欣鼓舞地游动。


    压抑复杂的心绪皆在清新而温暖的草木气息中淡去，仿佛只是过去很久很久的一场幻梦。


    树叶沙沙作响，编织成细碎的耳语。


    ——“浮光，你醒了。”


    那个声音重复着。那并非是任何一种语言，而是直接出现在脑海中，却能够明白那意识中的含义。


    随即不知从哪里伸出一条细小的藤蔓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往前方指了指。


    此时，浮光已从长梦中完全清醒，却仍旧面露倦怠。


    站在树下的精灵长着一副令人惊艳的相貌，月光般银白的发色从肩头垂落，碧绿的眸子如阳光下清透的林间碧湖，此时却半垂着，掩去了几分灵动的神采，好似凝结着浮冰一般，有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就像无数吟游诗人诗篇中唱的那样，精灵仿佛是创世神的宠儿，不仅有着漫长的寿命，还有着不会被时光无情带走的美丽面容。


    精灵自母树中诞生，成年后便会一直保持着青年的模样，直到寿命尽头。


    而浮光身旁这棵树便是长久存在于精灵族圣地的精灵母树。


    面对母树的催促，浮光没什么表情，顺手在母树的藤蔓上轻轻点了点：“这节，可以吗？”


    精灵母树：“……”


    藤蔓熟练地伸出一节分支绕成圈，将自己从主干上断开，落在浮光手心。


    浮光随意地将柔顺的长发拢起，束进柔软的藤蔓编织而成的发圈中。


    回想起苏醒时浮现在脑海里那些混乱的回忆，浮光叹了口气。


    过于激烈的情绪对他来说已经是上辈子的感觉了，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的脑袋仿佛被针扎过，胸口被挤压得生疼。


    也不知道这次沉睡是怎么回事……竟然还梦到了之前已经被他丢到记忆角落独自落灰的那些事。


    明明以前的沉睡中，他都很少会做梦的。


    浮光想起他不知从谁那里听说过，人类被打扰了睡眠，被迫从睡梦中苏醒前，便会在那一瞬间做些乱七八糟的噩梦。


    他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妙。


    就在这时，母树的藤蔓又戳了戳浮光的背，似乎在催促着他。


    浮光有一搭没一搭拖延时间的战术失败，就看见前方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就出现了一个身影，笔直地朝他走来。


    “你醒了。”


    那是精灵族这一届的精灵王，他和浮光同龄，已经两千岁了，尽管外表上看不出来，但他已经进入了逐渐衰弱的年岁，而浮光却依旧是全盛状态。


    浮光皱眉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百年。”


    浮光掀了掀眼皮，表达出十足的疑惑。


    精灵王面露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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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知为何，但确实是真的——”


    “新一届的魔王讨伐，已经开始了。”


    浮光：“……”


    才过去一百年，怪不得他总有一种沉睡被中途打断的不适感。


    说话间，精灵王也走到母树的树荫下，母树的藤蔓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精灵王仰头抚摸母树的树干：“浮光，我能感觉到……可能我也快回归母树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感慨：“也不知道回归母树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大概会是一场宁静的美梦吧。”


    面对一同经历漫长岁月的同族，浮光难得褪去了些许冷淡，低声回答他。


    “这样啊……”


    精灵族中，即使所有精灵都知道他们来自母树、也终将回归母树，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会回到哪里去，只有浮光是特别的。


    ——他是唯一一个，能够在母树中沉睡，又从母树中归来的精灵。


    只因为他是被世界规则钦定的、历届勇者的辅佐者。


    浮光诞生那天，日月同辉，精灵族的圣花——浮光花齐齐绽放，他便以此为名。


    果然，出生便不同凡响的他自幼便展现了超然的天赋，早早被定为精灵族的下一届精灵王。


    然而，成年后，浮光却主动提出要离开族群，踏上旅途。


    最初，他与勇者相遇只是偶然，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被世界规则内定为每一届勇者小队的钦定成员，至今已经经历过八次魔王讨伐了。


    “魔王讨伐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了，不过，是你的话一定没问题的，毕竟你都带了这么多届勇者了嘛，”精灵王笑着说，“是不是有一种带孩子的感觉？”


    浮光：“……”


    并没有觉得“惨无精灵道”的加班哪里好。


    浮光有气无力地朝他抬了抬眼皮，这次是翻白眼的意思。


    “最近几次魔王讨伐好像都解决得挺快的吧？如果时候正好，你记得回来参加苏生庆典哦，就要到浮光花盛开的日月同辉之日了。”


    在这片大陆，日月于天幕之上轮转，擦肩而过，每五十年交汇。


    那一天日月同辉，精灵族便会举行苏生庆典，祭祀母树，感谢生命。


    而浮光花则更加稀有，每五百年才会在日月同辉之日绽放，花期只有短短一天，即使精灵族寿命悠长，也很难见到几次浮光花盛放，因此那年的苏生庆典尤为盛大。


    可惜浮光已经错过两回苏生庆典了，明明“也才”两千岁呢。


    浮光眼神透露出淡淡的幽怨，像是在说你以为他是为什么没能参加？


    精灵王面对他控诉的眼神，及时转移火力，指了指外面。


    “在等你呢。”


    他没有说明是什么，但是浮光心里明显有数，他抬脚向外走去。


    母树在原地摇动，似是在为他送行。


    精灵族圣地被特殊的空间魔法保护着，出口设置在圣地清澈的水潭中，莲花轻柔地随着浮光的脚步飘荡，不经意蹭过他的衣摆，留下一阵清香。


    浮光刚一踏出圣地，就看见一只青鸟朝着他飞来，俨然一种乳燕归巢的架势。


    ——像是等了他很久很久一样。


    浮光后退一步：“…………”


    你不要过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