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7
作品:《龙心:血圣女》 崖边堆叠许多小圆石,压在那被太阳光和白垩石照得发白的草叶上,伴着他虚浮的脚步向前,海浪声声不断,向远处看,却四处也不见那陆地的形状,只有片茫然无际的海原。他的额上尽是汗珠,悬在眼上。马在前面跑着,草野随风而动。
他眨眼。高草的绿穗仍在他面前,那黑马却不见了。他的眼看着远处的天空,身体缓慢直起,在这海边的山地草原上,再度和那男人对视着。时间流动,二人无言,一片巨大而洁白的云飘过二人身后,他转头去看,浑身的衣,发,因气流的涌动发出响声,像要溃散。天空明亮,无处不晴好,人在这样的日子里,什么灰暗的想法都不会有。
“……你说这儿叫‘广陆’。”他动嘴唇。
“正是。”那男人回答,眼中闪动繁多情绪。他闭上眼,沉默良久。
——这是什么时间?他问:是当下,还是过去?或者,这是一个梦的空间,没有现在和过去之分?
那男人苦涩地笑了笑。“我回答不了你——封魂棺原先是不允许任何对话的,你应一个人走这全程,没有人可和你讨论,或者跟你分忧。”他向前走,张开手指,掠过那草野,姿态放松,几称贪婪。
“现在我也可以说是一个人——没人知道你是什么,甚至连你自己也说不出。”他跟在他身后,缓慢道。做这类型的对话于他的性格是艰难的;他天生喜欢那类确切的事,只在沉默中酝酿着自己的幻想。
那男人张开手臂。天空湛蓝,白云梦幻。他笑了:他的想象和柔软,还有比这更好的证据么?他深深呼吸这无比真实而馥郁的空气,继而转头看他。
“但我还是在和你说话,很有福了。这是你的特权。”他对他笑笑,对着他仍深沉而多忧愁的脸。
为什么?
他露那神秘而曼妙的笑容,分开唇。
——因为你是个神。
他说。“神?”含木的空气掠过,掀开他的黑发,像黑纱飞舞空中,闪烁光芒。那男人张开手臂,将胸膛敞向天空。
“神。”他重复,肯定道:“或者,你心中有神。”
“——那是自然。”他松了口气,垂下头,风绕开他,气流像撞上座黑色的塑像:“每个人心中都有神……”
那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不否认。
——我的信仰在质问我?
他抬起头,感阳光幽暗地绽放在这男人不可捉摸的面目上。他闭目而笑,仍然不答。他不得解答,只能深深思索,看向脚下的陆地。他想到过去的见闻,一二在海边的对话,忽松了眉毛,面容惊讶。
“他们说,那,喀朗,也是个神。”他抬头,急切道:“他便是广陆的神么?像迦林之于水原一般……”
林中哀恸的哭声和祈求呼应着他最惨痛的记忆,他心生极坏的预感,见那男人点头。
“喀朗便是广陆的大神。”他颔首道:“不过,他……”
“……他也被杀害了。被他自己的臣民。”他接道,语气喃喃。
——像迦林那时的情况一样么?只是因为他阻碍了他的臣民依照他们的恶性生活……
他低落道。这言语都使他痛苦,难说出口。
“有些相似。”那男人显轻松,对他颔首。他叙此事,边向前走去,姿态随意,犹如赏玩植物:“广陆人不比我们水原人,天性就更粗野些,喀朗虽不似她,乃是男身,亦难以招架。如你所见,最终决战时,他抛弃了需他庇护的子民,弃军而逃,最终被斩于‘中府’,肉身被毁,连带他的根底……”
他回头对他笑笑:“是不是很熟悉?”
他面露诧异。海风吹拂,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听风在耳中穿梭。
灵魂……
众无魂生物喃喃道,他听见真相,难以阻挡。
“克伦索恩的灵魂来自海渊的另一边?”他抬头向他道:“他就是……”
“……喀朗。”那男人以手抚过碎发,点头应道。他闻言久久沉默,脑海中如有海潮冲刷。
“造化弄人,是罢?”那男人抬头望天,看太阳的方位。他没有回答,欲开口,只觉得唇舌沉重,极苦涩。“我们应走了。”那男人道:“太阳在追着我们……”
但他彻底蹲下了。男人垂头看他。泪水从他眼中滚落,他抬手捂住双眼,仍难掩泪流,悲伤之重至于啜泣出声,肩膀起伏。太阳向天顶移动,使那男人的面上有曾因发网出现的阴影,眼似水泉,苍茫,透明而深沉地望他哭泣。
“哭什么?”他问,声音冰冷,却有问询之意,仿他在好奇什么他遗忘了的事。
他欲暂且止住泪水,却感酸楚袭上四处。他抹去泪水,仍将眼留在掌心的黑暗中,叹息道:
“神……原先应是最好的事,却在四处都这样被残害,被怀疑,被屠戮……”他跪在地上,感伤苦痛不可抑制:“人怎能做至如此!”
那男人闻言一愣,继而笑了。“原来如此!”他忍俊不禁,笑声真切活现,令他含泪抬头,目中显那漆黑的暴怒。他腾地而起,捉住那男人的衣领,怒吼道:“笑什么?她们的遭遇让你觉得好笑么?”他几想一拳打在这男人面上,却看他也笑中带着极痛苦的神情,更不知所措。二人僵持,男人伸手,复放在他的胸腔上。
“唉。”他叹息,眼神低垂。
——为什么你觉得你不是神?
他眨眼,声音低沉。这问题认真,使他怔愣。他松开手,二人对面,海潮拍岸,太阳升在天顶。
“你肯定觉得我没有神的样子。”那男人张开手,收了脸上的黯然,仍笑容满面地道。他摇头,看向远处,轻声道:
神……
神是人知道的最美好的事物。他静了一会,认真道:“神展示了一个人,一千个人,所有人在一处,也凝聚不了的善和爱。”他蹙眉思索片刻,眼神中哀伤和眷恋混杂,因忽见她在眼前。他很想念她,当然——在梦中,他也想见她,但这个梦,不。他对自己摇头,不是这个梦。这梦太危险……
“神让人诞生……让人成长,仍然探索,让人创造,让人幸福……这就是为什么人有神的模样。”他勉力道。这就是他对神能说出的最多了,言语难捉他内心信念的分毫;他对此深信不疑,传至心中。
——所以神有人的形态,对么?
那男人笑着回应道。没有调侃,更像这荒野上的教义问答,他思索片刻,谨慎点了头。那男人复微笑,张开手指:
但□□呢?
□□?
他问。白鸟略过原野。那男人张开手臂,瞬间,一阵比先前更温柔的风从悬崖下涌起,吹拂在成千上万色彩明亮的草野间,其发出的响动令任何琴弦都悄然无声,为此鲜有止息,生生无尽的生命奏鸣。百千生灵分隔的呼吸在这风中凝聚一吹汇成无相无味又包容万事的浓香,将人吹拂,包裹,物质的确切和分散在这一刻清晰,对立而模糊。发丝飞扬,眼泪被吹散,在阳光下像珍珠般闪烁……未曾有生命如此饱满而炽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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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有生命如此飘渺而脆弱过,温柔若生若死的一场流动,皆随他面前这男人抬手而起。
阳光黯淡了,风摇晃着他发尾钗头的月形。
□□……那男人叹息道。形态尚且是无,□□必然是有了。你知晓么?
他的手碰到发钗,绿眼在白光中骤然似夜般一亮,构成一个在破碎前无比圆满和庄严的图案。他看着,一动不动,见他开口:
“……任何有□□的,都不是神……”他面露笑容,继而用力一扯,发钗松动,那一头夜墨般的长发倾斜而下,在风中丝丝缕缕地狂舞,其景如此狂野,美丽而庄严,风汇聚在他身边,被他以手指挥着,像鸟雀衔着他的头发。他开怀大笑道:
“……无论是她,还是我!……”
——你在说什么?
风使他不能睁眼,只能听着那被风撕裂的声音。那声音听似很遥远,但睁眼时,他见那男人就在他眼前。所有的差别都消失了,一样的面容,一样的长发,一样的衣物,他们的黑发缠绕在一起,像彼此溶解的两种色彩。那男人抬起手,碰着他的心。
他的面容是破碎,坚硬,冷静而狂热的。
“那又如何呢 ?纵然降入肉身,我必然受种种限制——纵然我连这也改变不了——改变不了这颗心。”他深刻道,看着他的眼:“于是什么也无法改变——但那又如何?”
他优美笑道:“我仍然是神!若想让我归无,必要让我得圆满,哪怕天理不容……”
他彻底混乱了,只有胸中的那颗心——那颗龙心,还在诚实地跳着。
“我不明白。”他虚弱道。“你自然不明白。”那男人嘶哑道,手指用力,多带不甘。他对他说:
“这封魂棺,不是现在,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声音低沉,诉说这含义模糊的真相。他附在他耳边,如此道:
“这是一条捷径,来自那喜爱逃避的大神,企图在经历诸劫前便洗净灵魂,通达那原先就必至的境地……”他握着他的心,缓慢绞着,令他难以呼吸。那温柔的生命之风变作苦厄的斗争厉风,使他们紧密靠在一起,彼此角斗:
“……所以,这是现在,过去和未来的混合,从那不分前后,不分上下,不分古今的必然中脱胎……”
二人在风中对视。
这土地是过去……人是现在……
未来……
那男人笑了。
未来。
“发生了什么?”刹那他明白了眼前种种事相的理由,握住那男人的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那男人闭上了眼,天忽黯了,草野倒下,只有前方唯一一处点燃火光,照亮去处。他急切万分,摇晃那男人的身体,但横风扫荡四野,将他摞倒在地。
天空中黑云密布……像最初的那天……
他绝望地看着。面前,影子变化。男人变成马,用口吻碰他。
“发生了什么!”那马儿欢喜道:“我不能告诉你,而你也反正不会记住,但,来吧!有些事是不会变的。上马,我们走……”
去哪儿?
去她身边!
那马儿说。真奇怪,不是么?在这样的昏暗和混乱,现实和幻想不明,敌我不分之处,提起这个人,这个名字……就像点燃了他心中的一束光,他的心鼓动起来,马儿忧伤而欢喜地看着他。
他蹒跚地走向那马。
去她身边。声音说,他攀上马。黑马抬蹄,对着澎湃无情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