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 14 章
作品:《西行徒》 1.
我不太清楚南方的习俗,但在北方,过年是一定要吃饺子的,而且还得要手工包,从和面到调馅,全得要自己动手,还在在里面包上硬币,吃到硬币的人,一整年都会有福气。我妈还喜欢包两个白糖馅的饺子放里面,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白糖的饺子比其他都要瘪。
那时开完家长会以后,都各自领着自己家孩子回家,当然,还有的同学是被揪着耳朵拽走的,我的一位狗友就是,被他妈“耳提面命”地带走,临走之前脸上还是一副马上要就义的绝望表情。
我往小个儿那边看了一眼,没有看见她。这里的人太多,学生老师,大人小孩,几乎挤满整个走廊,也挤满了我的视线,我没执着什么,很快收回目光,等我爸出来,跟在他身边一起离开。
我爸笑我,你这次算是滑铁卢了,竟然没没拿下第一,你们学校还有比你更厉害的,是什么人物?
谈起她,我一时也哑口无言。说实话,我一点都不了解她,不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和我一样,在心底划出一条楚河汉界。我对她的了解大部分是来自于听说,大概就是那种谁都知道的信息,于是我把这部分信息告诉了我爸。
我对他说:她是宋别,比我们都小两岁,是跳级上来的。不过脑瓜聪明着呢,以前一直都是我第一她第二,嘿,这回可真争气。
我爸也夸她:小丫头挺厉害。不过你俩也是,搁我们生意场上讲话,就是行业垄断,不给别人留活路啊。
我知道他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跟在家和我妈说话时一样,于是附和地笑了两声,想着,他心里不定怎么偷着乐呢。
我们回了一趟家,接上我妈之后就直奔商场买年货,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候。电视和小说上说男人都不喜欢逛街,只有女人喜欢,我觉得就是纯扯淡,还是得分人。就像我,我爸有钱,自然也亏不着我,每次跟他俩一块去商场就是去给我进货。
那时候我的爱好还不怎么广泛,多半也都是望风而动,等风过去了,我的热情也就冷却了下来。那一年学校里正好流行着什么“集卡”之类的东西,我有些记不太清,毕竟已过去多年,我也再难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找寻到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只依稀记得,这些卡还分什么三六九等,有“SR”“SSR”“SSS”等等,而且必须是买一盒套装赠一张卡片。这种营销方式对我们而言实在是太合适,这股风一旦在学校刮起来就很难平息,我也一样,跟我爸妈买年货的时候往购物车里塞了好几件这样的“套装”。
后来它们的下场也无需我说,被遗弃在某个角落,和我的无知青春一起离去了。
这么写有些过于矫情了,可事实确实是这样,在我青春结束之际,我的太多东西也随之而去。
我跟随着爸妈的脚步再商场慢慢逛着,我妈还是要比电视上演得那种货比三家的人要决断一些的,她纠结哪款项链或者衣服更好时,我爸常常对她说两个字,都买都买。
九七年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正和爸妈一起看着电视里的春晚包着饺子,我擀皮,他们俩填馅。电视上依旧是老熟人,冯巩、牛群,赵本山、范伟,我被逗得哈哈大笑,太哏了。
那一年我运气出奇的好,连吃了三枚包着硬币的饺子,我妈说今年我肯定要有好事发生,而且是特别好特别好的事,虽说我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坚定唯物主义者,但对这种东西,还是不免怀抱着隐隐的期待。
我从来都没想过我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人在幸福中的时候也往往难以察觉,就像只有在溺水时才能察觉到氧气的重要一样。这太残忍,让我拥有时不知铭记,不知珍惜,却在失去之后时刻刺痛着我。
某些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都喜欢使用蒙太奇手法,十年一笔带过,现实却反复折磨。
此后很多年的春晚都好像不如今年的有趣,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曾经的熟悉的人都不再见踪影,我也才晓得,人哪有一成不变的。
真要让我回想的话,我自己甚至都觉得神奇,那样痛苦难捱的十年我究竟是如何度过的,那样的悲伤究竟是如何散去的。我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地步。
我一直在想我究竟错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命运要这么对我,我知道我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可我也从未做过什么坏事,我怎么能说的上罪大恶极呢,我怎么会得到所谓的报应呢。我只不过,只不过和太多人一样,是个平庸之辈而已。
后来的某一年,我去到河南一带,听说洛阳那边的白马寺很灵验,于是决定去拜拜。那天的人并不算少,他们说着当地的方言,依稀可以听懂几句,无非就是些家长里短,求姻缘,求学业,求财运,我接过沙弥递给我的礼佛香,站在大雄宝殿的佛祖面前怔愣了片刻,我竟然不知道应该求什么。
宝相庄严的释迦摩尼佛垂眸注视着众生,眉眼低垂,嘴角含笑。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
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不过是茫茫众生中的一个而已,那些我所以为的我的命运,或许本就与我无关。
很难说清决定我命运的那一天究竟是在何时,是那一次的雨夜,还是那个人握住我手的那一刻,亦或是一九九四年,萨帕塔民族解放军与墨西哥政府正式宣战的这一天[1]。
我难以回溯过往,虔诚地敬了香,学着身边人的样子,双手合十拜了又拜,直到身后的人催促才转身离开。我走出大殿,外面下起了小雨,殿外树上挂着的平安符被吹得摇摇晃晃,兴许是菩提树吧。
我站在檐下躲雨,看着奔忙的人们,某一个念头忽地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知道该求些什么了,我该给自己求一条回头路的。
可世事就是如此,当我后知后觉意识到时往往为时已晚,我回过头,看了一眼端坐高台的佛祖,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接受着善男信女的供奉,将世人苦难尽收眼底。却又无声无息。
2.
宋别醒来的时候,周寅就躺在她身侧,她枕在他的臂弯里,两人以一种相拥的姿势入眠又醒来。
她的手轻轻擦过他的鼻梁,睫羽,以前宋别就觉得谢琅的睫毛很长,比女孩子的还要长,这显得他那双眼睛尤其好看,尤其明亮,到现在还是这样,没怎么有太多的变化。
周寅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很平稳,没有鼾声,她在心底暗笑了两声,站起身去盥洗室洗澡。热水把整个房间都氤氲着雾气,她站在花洒下看昨夜的痕迹,他的力气很大,有的地方已经青紫,让她不得不回忆起几小时前的疯狂放荡。他的手掌很粗粝,划在她皮肉上,每一步都格外清晰。
她没有持续太久,随便冲了两遍就关上了花洒。伸手去够浴巾的时候却发现它原本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紧接着,一片柔软附上来。
周寅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正拿着浴巾将她裹住,他什么都没说,一言不发地帮她擦着脊背上的水珠。
宋别也没有说话,背对着他,任由他席卷,最后似乎彻底擦干了,她直接往后一靠,偎在他怀里。
镜子上的雾气渐渐散去,隐约可以看清两人的模样——周寅上身赤裸,隔着一层浴巾拥住她,没有什么恨海情天的情愫,激情褪去,两人脸上的神色都很平淡。
他抱了她一会儿,开口说道:“去吃点东西吧,昨晚都没怎么吃饭。”
宋别忽地笑了一声,转头看向镜子里,周寅比她高很多,手臂上的肌肉还蔓布着条条青筋,镜子里那个黄鸟的图案很明显。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以前那个清瘦的少年会长成今天这副模样。
周寅问她:“笑什么?”
“你还记得我从你家醒来的那天吗?”宋别转过身仰头看着他,继续说:“那天早上,你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他也笑了起来,唇角的弧度并不明显,笑意大都藏在眼睛里:“是吗。”
宋别说:“我想吃你做的面了。”
周寅说:“我去给你做。”
周寅出去以后她就换了件衣服,黑色长袖薄衫,下身也是黑色长裤,盖住身体上的所有痕迹,为了不让周身显得太暗,于是又搭配了一套白金色的项链和耳环。
餐厅里冷冷清清地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他人昨天玩到太晚,不到中午估计都醒不过来。
周寅将面碗推到她面前,自己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她吃。
“你不吃点吗?”
“吃过了,你吃吧。”
他们之间就这两句对话,宋别就不再言语,专心吃着碗里的东西,那碗面她只吃了多半碗就吃不下去了,擦擦嘴,下意识去摸烟,才发现换了衣服,烟盒已经不在。
“别抽那么猛。”周寅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淡声劝了一句,似乎是为了让这句话更合理,又补充道:“对身体不好。”
她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扑哧笑了一声:“周寅,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这话说得不错,两个人的烟瘾都不算小。他也跟着笑了笑,看着她眼睛,这双眼里很少含有这样的情绪。他到现在都觉得有些恍惚,他和眼前这个女人,耳鬓厮磨,彻夜交缠,水乳交融。
曾经他对她的印象,无非是刻薄,精明,高高在上。现在依旧没怎么变化,还是刻薄,精明,高高在上。可这些所谓的“缺点”,怎么都变得可亲起来。
游艇的两夜一天,宋别和周寅几乎再没有出过那间房,也没有别的事情,酒池肉林,靡靡之音而已。
*
游艇之后,宋别和周寅有段时间没见过面。
挺奇怪的,他们不像平常情侣那样,刚在一起的时候总该有一些热恋期,如胶似漆,你侬我侬地黏在一块。宋别对这件事看得不那么重,他们现在还是要有各自的生活,她还不那么急于了解。
就像她说的,他们之间,来日方长。
那几天正好公司也比较忙,形势一片大好,宋别多半时间都放在了工作上,偶尔闲暇下来,想一想他,也算调剂。
这么看着,她的生活也算美妙,可十全十美似乎是不被上帝允许的,总得有人过来添点堵。比如,她那个好爹。
接到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开车回家的路上,那是个陌生号码,她没多想,接了起来。没想到,对面竟然是杨繁的声音。
“喂,是……是宋别吗?”
她听出了她的声线,什么都没说,抬手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把这个号码加入黑名单。
不久,手机再次响了起来,上面显示着某某警局,她也不得不接了起来。
“宋别,你爸进去了,你不能不管他!”像是怕她要接着挂电话一样,杨繁的语速特别急切。
“能活活不能活就去死。”她张口骂道,正要再次挂断时,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同志,你既然是他女儿,最好还是过来一趟吧,你爸他的问题可不止是赌博这么简单。”
听见这句话,宋别反倒来了兴趣,扬唇冷笑问他:“够判死刑吗?”
那边警察似乎没想到有人会这么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说话,正愣了一下,又很快调整好,正色对她说:“宋女士,这件事不是可以开玩笑的,我们有义务告知家属,你父亲可能——”
“涉嫌吸毒。”
宋别的脸色有一瞬的凝滞。
那家警局并不是林钊所在的市局,而是负责某一片区域的分局,地方有些偏僻,她知道,上次那个赌场去不成,这是不知道又去哪找了个儿犄角旮旯赌了。果然,死性不改。
开车到警察局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警局门前亮着浑浊的白光,几只飞蛾在上面盘旋。
她推开门走进去,就看见杨繁坐在外面的长椅上,身边还带着穿着蓝白校服的宋远章。相比于头发散乱,眼神麻木的杨繁,宋远章脸上的表情就精彩的多,看见她,先是惊惧,又厌烦倔强地转过头,但还是忍不住拿余光瞥她。
工作台上坐着几名警察,看见有人来,一名女警抬起头,问道:“你找谁?”
“宋复。”宋别说道,伸手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有一个警察皱眉看过来,对她说道:“女士,这里不能抽烟。”
宋别瞥了他一眼,又平淡地收回目光,吐出一口烟雾,而后问那个女警:“你说他吸毒是吗?”
“现在正在检测,结果还没出来。”女警说道,往楼上瞥了一眼:“涉不涉毒不知道,一定是涉赌,不过好在涉案金额并不算太大,交了罚款就能走,你们谁交?”
宋别当然晓得,杨繁这么执着地给她打电话,一定是自己交不上这个钱的。果然,宋远章这时候又把目光挪向了她,她看过去,啧,怎么还有那么点乞求。不是说这个年级的孩子,骨头最硬了吗。
她故意沉默着,不接茬。
这股寂静折磨着宋远章,他似乎终于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喂。”
宋别看过去,挑了挑眉,目光平淡地有些发冷,还是不说话。
他的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来,对她说:“姐……你就让爸回家吧。”
姐。这个称呼对她来说还真是挺陌生的。宋别像是施舍一样,咬着烟吐出一口烟雾,问那个女警:“多少?”
“五千。”
她有随身带现金的情况,车里的扶手箱里更是塞着几沓几沓的人民币,这点钱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她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来,递给一边的宋远章:“数数。”
他的手本来还在无措地绞着衣服下摆,面对宋别突如其来的热络,显地有些受宠若惊,忙接过来一张一张数。
宋别静静站在一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无视工作人员刻意地用手扇风的动作,专注地抽着烟。
“我不跟他过了……”
宋别的烟燃到尽头,烟灰落在地上时,忽然听见这么一句话。她眼含笑意地看向声音的来源,原本一直沉默着的杨繁,不止是她,几乎所有目光都落在了杨繁身上,宋远章数钱的手也顿住了,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妈……”
杨繁也看向了宋远章,母子对望,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里翻涌了出来:“我要和他离婚,我要和他离婚!”
宋别站在一边,把她从头到尾都打量了个遍,她依稀还记得初次见杨繁的时候,那时她比现在的宋远章还要小,杨繁也很年轻,披着一头卷发,带着金耳环,小腹微微隆起,长了一张很明艳的脸,昂着下巴说自己已经怀了宋复的孩子,说什么要她妈退位让贤。
那时候宋复也是什么都没有,也是爱赌,说实话,还是杨繁倒贴的他。那时候还真是爱得轰轰烈烈海枯石烂,够要人命的。
现在呢,她的头发还是卷卷的,然而早已经失去了当年的色泽,变得粗糙枯黄,像是没有生气的杂草。岁月对女人总是毫不留情,容不得一点风吹草动,当初戴着金耳环涂着红指甲,和宋复恨海情天的时髦女人,竟然也会声嘶力竭地喊着要和他离婚。
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她笑了一声,将烟头捻灭扔进手边的垃圾桶里,随后走到宋远章面前,俯下身看着他:“数好了吗,数好了就给警察阿姨送过去。”
宋远章又看了一眼杨繁,还是决定先把宋复“赎”出来。多余的钱,他也老老实实递到了宋别面前,宋别接过钱,折了一下,塞进他的口袋,“怎么说,你也是喊宋复爸的——哦,也许以后不用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特地朝杨繁那里看了一眼,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变,眼睛还在用力盯着那个方向,好像那里就站着宋复本人一样。
宋远章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发现了他妈的不正常,试着又喊了一声妈,可还是没有任何用,杨繁像是没听见一样,动也不动。
直到楼梯上脚步声传来,宋复走下来,看见宋别,有些害怕地叫了她一声:“小别……”
杨繁猛然回头,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宋复,我要跟你离婚!”
“你说什么呢,我跟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我说我要跟你离婚!”杨繁忽地嘶吼了一声,紧接着越说越激动:“我跟你这么多年,你说多少次了戒赌戒赌,现在小章都这么大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我爸妈的钱都让你输完了,你还是不改,现在宋别不肯给我们钱了,你说,让我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怎么过!宋复,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手,你还记得我以前的样子吗,这些年,你根本就没有变过,以后也不会变!”
宋远章显然没有见过这阵势,害怕地扯了扯杨繁的衣服,又被她一下挥开。
“有什么事回家说行不行?”宋复环顾了一圈,压低声音对她说。也有警察过来劝她,让她不要吓着孩子,可都没有什么效用,她像是要将这一辈子的苦水倒完一样,撕扯着嗓子越哭越大声,谁劝都没用。
好巧不巧,宋别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来电信息,边往外走边旁若无人地接了起来:“周寅。”
“嗯。”
她以为他打电话来该说点别的什么的,可他除了嗯,就再没有别的言语。
这让她的心中有些熨帖,他们之间确实没有什么事可说,那就只有一个原因。
“想我是吗?”
“嗯。”他似乎在笑,停顿一下接着补充:“想你了。”
“那好,等一下我去见你。”
“方便吗?”
“你想不想见我。”
“嗯。”
“那就方便。”
电话没有再多的内容,两人在彼此面前似乎才不善言辞,一个惜字如金,一个惜时如金。
可宋别更愿意将这归结为一种默契,说太多话,都显得赘余。
她关上手机,重新往里走,那边的闹剧似乎平息下来了,杨繁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哭,宋复站在一旁,脸上有几道血痕。
哟呵,这杨阿姨劲儿还真不小。
周寅电话打来的时候,这出戏就显得乏味了很多,宋别懒得再看下去,径直走向宋复,看向他淡声问道:“宋复,实话告诉我,你吸毒了没有?”
宋复看见她就有些紧张,说话都不怎么利索了:“我,我不知道……一开始他递给我一支烟我就抽了,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真不知道那是什么毒品啊……”
“谁给你的?”
“就…就一起打牌的,我也没看清楚。”
“在哪打牌的?”
“永乐麻将坊。”宋复回答:“我记得当时手气还不错,上头了,就有人给我让了一根烟,我顺手就接了过来,抽的时候感觉挺怪的,脑子也不清楚,等清醒了人都走完了,后来就越来越不得劲儿,浑身疼,吃止疼药也没用,打牌的时候又有人给了我一根烟,抽一口就好了……”
几乎用不着检测,宋别可以确定,宋复确确实实是吸了毒,有了瘾。
这些话都是刚才他对着警察说过的,不怪打电话时女警那么严肃地跟她说宋复可能涉毒。
照这个情况,基本已经在警局备好案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打包送到戒毒所,黄赌毒不分家,这并不算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只是宋复这个人,连赌都戒不了,怎么可能戒得了毒。
“你想死的话,就继续抽吧。”她沉声开口,声音肃然,“别指望我会管你的死活。”
“同志,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好歹也是你亲爹不是。”刚才那个让她不要抽烟的警察站起来指责,宋别瞟了他一眼,没理他,转头对那个女警说:“他百分百是吸了,最好你们仔细问问,跟市局那边也打个招呼。”
说完这些,她就没心思管这些烂摊子,这些事就算要管,也不能是在今天。
杨繁还在捂着脸哭,宋远章跟个没人要的小孩一样站在原地,警察局里还有一些被弄得凌乱开了,还真是一出从头到尾的闹剧。
她没回头看一眼,抬腿就跨上了车。
宋别给林康安打过去一个电话,接通后对她说:“你要是有时间,去永乐麻将坊逛逛,或者其他别的小赌场,说不定能查出点什么。”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懵。
宋别接着说:“宋复在吸毒,在赌场吸上的。”
说完这句,她就挂断了电话,转动钥匙,去往目的地。
她记得路。
在澄州的三伏天,哪怕是晚上热气也经久不散,车开到那间“光明修车行”的时候,宋别在右侧行车道,隔着半条街望向那边,还是有些黯淡的昏黄色的灯,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弯着腰,一口一口地在抽烟。
越急躁,越想要慢一点。
宋别缓缓把车滑过去,停好。下车走到店门口,和抬起头的他视线交织。
她先是笑了一声,很自然地问他:“不是说吸烟有害健康吗?”
他站起来,烟杆上的半截烟灰恰好掉在地上,险些要烫到他。周寅没在意,那剩下的烟也尽数捻灭,撇到一边的垃圾桶里,对她说:“一根不要紧。”
她没有说话,径直朝他走过去,高跟鞋踩在地上哒哒作响。周寅扫过一眼她的双脚,她今天穿了一双银色红底高跟鞋,跟很细,也很高,衬得她的脚腕特别好看。
“脚不疼吗?”他问她。
“有点。”
“那我给你揉揉。”
周寅给她搬了个小凳子坐下,坐在她身侧,弯下腰将她的高跟鞋脱了下来,把她的双脚抬到自己腿上轻轻揉。
宋别侧眼看着他的手掌,青筋遍布,她这么看着,不自觉抚摸上去,他的手一下顿住。
里面的血管好像在跳动。
她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下一片阴影。那双眼里并不总是吐露情绪,大多时候很平淡,偶尔的时候,会有些浅浅笑意。
宋别什么都不想做。
她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屈膝跪在他的大腿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他上面,然后俯身吻了下去。
周寅伸手环住她的身体,防止她掉下去,这个吻不算短,彼此嘴里都有没散尽的烟味。宋别知道,他又在抽玉溪了。
“宋别,我去关门。”
“好。”
宋别说好,却没有动。
“我得站起来。”
“哦。”
宋别由跪转坐,想从他腿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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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时,又被他一手抄起腰,牢牢箍在怀中。
“地上凉。”周寅站起来,把她放到凳子上,起身关了门,将外面的卷帘门伸手拉下锁好,回过头,宋别已经从凳子上下来,重新穿上了高跟鞋。
“上楼。”她只说了这两个字,转身就朝楼梯走去,周寅关了一层的灯,也紧随其后。
二楼像是一间普通的公寓,不算大,她站在门前仔细打量,收拾的很干净,非要说有什么也别的,就是靠近门的地方做了一个内嵌的佛龛。
上面不知道供奉的什么佛,宋别其实觉得所有的菩萨还是佛都长得差不多,都是慈眉,都是善目。香炉里的灰只有浅浅一层,可见供奉的人并不怎么上心。
她指着那个佛问周寅:“你信佛?”
“还行。”
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还行是什么意思?宋别笑了一下,没有过多探究,就听见他问:“沙发还是床上?”
“沙发。”她说,“今晚我在这里过夜。”
他们像是两个过分熟稔的床伴,默契地诉说彼此的需求。宋别是高欲望的人,无论对于什么,性,食,钱权名利,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趁着周寅去洗澡的时间,她把这里都看了一遍,和她料想的一样,没有任何脏污,每一寸都被他打扫的很干净,但也过分简洁了。
他很快从里面出来,身上挂着一些水珠,周身还有一些水汽。看着他的躯体,宋别轻笑了一下:“周寅,过来。”
今晚不知怎么下起了雨。
宋别被他送上去时,外头的雨势骤然加大,她伏在他胸膛里,那里也在起伏,心脏跳动,让她心安。
周寅拨开她的头发,他经常做这个动作,很久以后宋别问过他,他说他想看清楚一些她的脸。他们彼此都汗涔涔的,这让他们更加紧密,好像毫无缝隙。
宋别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澄州夏季本就多雨,一下下来,就难停了。
“周寅。”
“怎么了。”
“没事……”她不知道为什么,大抵是所谓的贤者时间作祟,让她有些想哭,“叫叫你。”
周寅伸手拍了拍她,说道:“去洗澡吧,你明天要工作,早点睡。”
宋别还是没动,他也就不再说话。
后来她还是去了,周寅隔着浴室门递给她一件他的衬衫,那对她来说过于宽松,因此也还算舒适。他们两个躺在那张略显狭窄的床上,宋别自顾自地抽着烟,望着天花板。
周寅问她:“还不睡吗?”
她忽地说:“你说,要是染上了毒瘾,还有可能戒得掉吗?”
“宋别,你……”
“是我爸。”她把手伸出床外掸了掸烟灰,语气十分平静,像是诉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他在赌场时接了一支别人递过来的烟,从这以后就染上了毒瘾,我不知道到什么程度了,应该还只是吸,没到打针注射那步。”
周寅觉得他该说些什么的,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宋别似乎也不需要被回应,只在旁边安静地诉说:“他挺混蛋的,我小时候不知道怎么就沾了赌,把家都给败光了,可要命的是,长得倒还不错,还能有别的女人看上他,大着肚子就找家来了。到现在,那个女人也要跟她离婚,还吸了毒,啧,听着还不错。”
他们紧挨着的两只手握了起来,他的手掌把她的包裹住。宋别觉得神奇,他像是就通过这两只相握的手读懂人心:“宋别,你不用太担心,去戒毒所,可以戒掉的。”
“你不知道。”宋别说,“我对那东西还算了解,像我爸这种人,沾了它,就是死路一条。”
周寅握着她的手倏然收紧,了解,他怎么会不了解。他就是沾手这生意的,当然比宋别更加了解。
而所谓的毒品经济,无非是一个喋血的魔窟。让你戒不掉,忘不了。
“如果戒不掉……”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可下一刻就变得无比沉重:“那也是他的命。”
周寅的心在狂跳着,仿佛要跳出他的胸腔,一下下,鼓槌一样抨击着他的神经。外面的越下越大,宋别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他摩挲着她的指节,望向黑洞洞的天花板,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尽管他不愿意面对,可那个事实就在那里,尖锐地,不知疲倦地等待着他。
是他,是他毒害了宋别的父亲。
如果是曾经,他尚且能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可这个人就近在眼前,就是切肤之痛。
身侧的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他连忙拿出来,走出房间接起。
电话是沈缚打来的。
“周寅,那批货虽说有点差池,但结果还算不错,吕哥说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嗯,替我谢谢吕哥。”
周寅淡淡道,他对这些没什么感觉,但不能不谢。
“这两天澄州的形势不好,警察已经开始注意了,那些棋牌室,麻将馆,还有歌厅酒吧查的都特别严。”沈缚说道,电话那边传来按动打火机的声音,他的嗓音有些哑然:“趁这个时间,你也该走了。”
周寅顿了一下,问他:“这么急?”
“活命哪有不急的。”沈缚嗤笑一声,“我给你安排时间,到那边有人接应你,孟良也走,他去西边。”
“好。”
沈缚笑了一声:“怎么说你也这次算立功了,怎么听着一点笑模样儿都没有,吕哥那么重用你,好好想想有什么想要的。”
周寅扯了扯嘴角,还是没笑出来,干巴巴栋跟他说:“也没什么想要的,我这条命都是吕哥给的,还提什么条件。”
“你小子,难怪你得脸呢。”
电话到这里挂断,周寅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枯坐着沙发上。外面还下着雨,还在在窗帘上劈出一道闪电。
在澄州的时间不算长,现在适应不久,又要回去南边了。
广州,他对那个城市尤其陌生。
怔愣的时候,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他大抵猜得到是谁,很快按下了接听键:“喂。”
“阿寅啊,这么晚还没休息?”
“吕哥。”周寅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压低声音对他说:“出来抽根烟。”
“澄州这事做的不错,等在广州做完之后,你就回来跟着我吧。”吕澄阳道,“今年已经二十七了吧,也是该成个家了,到时候挑个好姑娘,我给你掌掌眼。”
周寅往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紧接着对吕澄阳说道:“吕哥,我还不着急……”
他像是了然什么,哈哈笑了两声:“男人嘛,爱玩是应该的,不过还是得先有个孩子。你也知道,干这事风险不小,说什么得给自己留个后,这事听我的。”
他也就不再反驳,闷声嗯了一下。
吕澄阳说完这些,又话锋一转,说起另一件事:“害,这年头生意真是不好做,缅甸那边太乱,门看得又严,老毛子也都是精明人,这两天,不成就去阿富汗那儿一趟。”
周寅对他说得这个局势有些感到诧异,他们的货从来都是由俄罗斯那边过来的,这么多年从没出过什么岔子:“是出什么事了吗?”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吕澄阳抽了一口烟,还是简短地解释了两句:“俄罗斯那边的货是西边来的,现在那边出了点事,有点断了。哎,要不是在国内风险太大,也用不着吃别人的剩饭。阿寅啊,空的时候也学学英语什么的,你的路远着呢。”
“嗯,谢谢吕哥。”周寅说道。
吕澄阳这个人跟一般的毒贩不一样,其中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学历,他的学历很高,名牌大学毕业,念研究生时退学,后来就倒腾起了这门生意,同样的,他也喜欢那些学历高的人。
但这两重身份毕竟太过冲突,这样的“人才”实在太过稀缺。
而周寅也隐约晓得,吕澄阳似乎也并不是这个所谓“组织”的领头羊,他只是一个“转盘手”。而他对于自己真正效命的人,尚且一无所知。
这两通电话让他已经睡意全无,自己在客厅里抽起了烟。他对约莫能猜得到吕澄阳口中的“西边”,俄罗斯有一部分地属北欧,而销往北欧的毒品,除了意大利黑手党和法国科西嘉不约而同将毒品销售到纽约与俄罗斯之外,银三角也在这场“毒品生意”中分一杯羹。
墨西哥,哥伦比亚,巴西,秘鲁以及玻利维亚等诸多国家,共同构成了一个血腥的三角。
这应该就是吕澄阳口中的西边,如果毒源彻底断裂,是不是意味着这样一个庞然大厦将会彻底崩塌?
周寅将烟雾从口中吐出,夜晚让他的思绪缠绕在一起,分解不开,他其实清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有了墨西哥或者巴西,也还有阿富汗,只要一株存在,它的种子就会传遍整个世界。
同样的,他也无比清楚宋别父亲的结局——一个瘾君子的结局。他听过一句以前在贫民窟的人说得俚语:把海/洛/因吸进肺里,就是和魔鬼签了卖身契。
这句话不无道理,迄今为止,他见过太多被毒害的人,却很少见到真正能戒掉的,几乎没有。甚至吕澄阳自己都不会让他下面的人碰这东西。
周寅专注地抽着烟,没注意到身后的门被人推开。宋别站在卧室门前,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他的身影比周身的事物更加深,更加暗,只有烟嘴的地方隐隐约约透亮着些猩红的火光。
她也没有说话,赤着脚走过去,从背后伸手拥住了他。周寅一惊,夹在指间的烟抖了抖,宋别趁势从他手里截获,填进自己嘴里。
“醒了?”
“嗯。”宋别抽了一口,慢慢说:“发现你不在,就出来找你。”
他笑了一下:“我能去哪儿?”
“说不准,你要是跑了,我管谁去要人。”
“我跑什么。”
他说话不多,再有就是顾念她明天还要工作,让她去睡觉。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惹到了宋别,她走到开关那里“啪”的一声打开了灯,和房间里光一起来的还有她脸上的冷笑:“周寅,哪怕我明天就退休也照样饿不死。”
“我知道。”他略微垂下眼,“我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宋别走到他那里,在他身边坐下,看着面前如同摆设的电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用不着为我考虑。”
“我只是……”
宋别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继续说:“我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把你当什么?”
周寅沉默下来,没有讲话。
他从没想过和这个女人有什么,即便到现在,这个念头也没有动摇。哪怕,哪怕他真的就只是一个修车行老板,宋别这样的人都不是他能企及的。露水情缘,谁也不要亏欠谁。
“我不是浪费时间的人,还是你觉得,我很随便。”宋别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没有什么盛气凌人的语气,却实实在在逼迫着他,“我是想和你在一起的。”
说到这句话时,她的眼神挪向窗边,或许是因为大雨的冲刷,让她的语气都有些恍然如梦的柔软。
“周寅,你觉得来日方长是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