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兴四十三年，毓庆宫内。


    杏树知秋，层层叠叠的树影中，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娃娃站在树下。


    “小十一，你站稳了，别晃。”


    一个莫约八九岁的小姑娘皱着眉，她光着脚踩在另一个瘦瘦巴巴的小少年肩上。


    小少年的双肩一沉，他满脸涨红，像是憋着一股气，额头被热得冒汗。


    他低着头，张了张口，两只手用力地撑扶在杏树的树干上，“小蝉，你，你够到了没？”


    “快，快好了，还差一点。”


    张蝉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小嘴抿成一条线，费劲地将手中用干草和枯树枝编好的鸟窝稳稳放到树杈间。


    突然，脚下一个不稳，两个小小的身体同时晃动了一下。


    “诶！诶！诶！”小张蝉立刻双手扶住树干。


    她松了一口气，娇蛮地低头对脚下的小少年道：“小十一，要是把我摔了，以后我就不理你。”


    “你放心，我，我不让你摔。”


    被唤作“小十一”的男孩屏住呼息，他咬牙撑住树干，青白干瘦的小手都淌出了汗。


    他听张蝉的指示，扶着粗粝磨手的树干缓缓蹲下来。不一会儿，小张蝉从他的肩上跳下来，她穿上鞋，抬头看了眼他们一起做的鸟窝。


    小张蝉的眼睛弯成月牙状，笑着说：“小十一，今年这里的小雀鸟不怕没有地方住了。”


    深秋时节，落日穿过树荫洒下，小十一的目光也跟着她一起望向杏树的树枝间的。


    一阵风吹过，杏树上落下一层金黄，他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张蝉的头。


    小张蝉的眸子干净透亮，睫毛生得纤长浓密，今日身上的衣裳颜色是应景的鹅黄，裙摆处绣了一连串的几只飞舞蝴蝶，十分映衬她无拘无束的性情。


    她仰头一看身前满头落叶的小十一，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脸上立即浮现一对深深的小酒窝。


    “小十一，黄金撒了你满身，”她笑得又暖又甜，踮起脚将他头上的杏叶拨掉，“你来年一定有好运。”


    她拉过小十一细瘦的胳膊，两个小娃娃一起跑到青玉石阶坐下。


    张蝉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十一，你吃。”


    小十一闻声接过，鼻尖立即闻到一股甜腻的香气，打开油纸包一看，原来里面躺着一块糖饼。


    “快吃吧，里头包满了糖心，可甜了。”小张蝉一边说着，一边咽了咽口水。


    她眼巴巴地看着那块糖饼，随即扭过头嘟起了嘴巴。


    小十一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散发甜味的糖饼，毫不犹豫地将糖饼掰扯成两块。


    他将比较大的那一块送到张蝉的面前，露出两颗小虎牙，笑着说：“我们一人一半。”


    小张蝉抿着唇，鼓起了腮帮子，她没有伸手接过小十一那送来的半块糖饼。


    她两只手揪着自己的袖角，对他摇了摇头，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你吃吧。”


    “赏菊宴都过了，你不用再穿那些紧巴巴的宫装，”他将那块较大的糖饼放在她两只纠结的小手中，“吃嘛，我们一起吃。”


    话毕，他先咬了一口。


    看着她还是没有吃，小十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


    门外的风起了，吹开了小张蝉脸颊边的碎发。许久，她才嘟嘟囔囔地说：“太后娘娘和福贞姑姑都交代过，让我不许吃太多东西，会发胖。”


    张蝉看着自己手里的糖饼，咽了咽口水，“兄，兄长离开盛京前也说过，如果我吃太多甜食，小虫子就会从我的嘴里钻出来。”


    “小蝉，你不胖。”小十一望着她，弯着眼睛，笑着说：“吃完了糖饼，晚上回去记得漱齿，就不会长小虫子。”


    “说的也是。”她开心地眨了眨眼，一口接一口地将手里的半块糖饼吃掉。


    小十一看着她吃完，也明朗地笑了起来。


    张蝉心满意足地咂了咂嘴，唇角边沾了一点糖渍。她侧过头看向身边并排坐着的小十一，脸上的表情突然从高兴转向了落寞。


    “你吃到甜的东西还不开心吗？”他坐在她身侧，歪着脑袋凑近看着她。


    张蝉的小脸皱起，藕节似的手托着下巴，一声不吭。


    半晌，她才慢吞吞地道出原委，“这可能是我今年最后一次来看你。”


    “为什么？”小十一挠了挠脸颊，眼眸亮晶晶的，“你能回家了？”


    “不是。”


    一听到回家两个字，小张蝉撇了撇嘴，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


    “是因为今年年底我和其他学生都要参加徐太师所设的小考，所以我之后得在家温习功课，不能再进宫找你玩。”


    “没事。”小十一充满稚气的声音安慰道：“等你考完了，开春后我们再一起玩。”


    张蝉还是高兴不起来。


    小十一眼睛一转，他看向杏树的枝干间又看向张蝉，语气耐心：“开春之后，我在这里等你，等你来看新来的小雀鸟。”


    听到这句话，小张蝉紧拧的眉头倏地一下舒展开。


    “好，我一定来。”她浅浅地笑着。


    小张蝉学着他刚才那般，将脑袋凑到小十一面前，好奇地问：“小十一，我走以后，你会想我吗？”


    “当然会。”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那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许跟别人玩。”


    说这话时，小张蝉抿起嘴巴，圆亮的眼睛里藏着几分霸道。


    小十一点了点头，笃定地说：“我只和你玩。”


    “那我们拉钩，骗人的是小狗。”


    张蝉开心地一把抓住他的手，她微抬了抬下巴，让他伸出右手小拇指。


    两个娃娃的小指紧紧勾在一起。


    “拉钩。”小十一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重复着说：“我只跟你玩，骗你是小狗。”


    她高兴地抱了他一下，转头就听见毓庆宫门传来安英急切的催促声。


    “小十一，安公公来找我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张蝉松开手，小跑地往宫门外的方向去。


    “哎呦，我的小祖宗，奴才绕了好半天，还担心您是不是又迷路了，感情您又跑这来了。”太监安英一边念叨，一边顺着小张蝉的目光，远远地望了坐在远处的段明徽一眼。


    安英牵过张蝉的手，弯着腰低声道：“咱们得赶紧走，皇上和太后娘娘他们正找您呢。”


    张蝉一边走着，一边不停地转身看向宫门内的男孩。


    她举起胳膊，朝着里面，向他招招手。


    小十一嘴角上扬，努力地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他也跟着举起手，用力对着她摇晃。


    二人之间的距离间隔越来越远，直至彼此都消失在对方视线里才肯停下动作。


    四周红墙褪色斑驳，光影交错间，小十一看着日头渐渐从高耸的宫墙角边落下，伫立庭院内的老杏树上时不时地飘下金黄叶片。


    他垂眸看向适才张蝉离开经过的那道朱红宫门，稚气未脱的脸上，笑意一点点地消散。


    *


    毓庆宫的匾额下。


    段明徽经过此处，远远望见静静伫立在庭院中的那颗老杏树。


    虽已过数十寒暑，破旧的宫苑也鲜少有人打理，但树干历经风雨，仍旧苍遒有力。盘根错节的枝条相互缠绕，奋力地向四周延展，宛若坚硬的龙爪般直指苍穹。


    “殿下，时辰不早了，裴大人还在等您。”小太监隔着门槛垂首对他道。


    他抬步迈过门槛，一路出了皇宫。


    另一边，暮霭未起，张蝉别过坤宁宫为她送行的李嬷嬷。


    岂料才过宫门，就被眼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拦了道。


    “野丫头，又去给老皇帝看病呐？”


    国舅裴珉阔步朝她走来。


    他微微一笑，搭上了她的肩，“这几年没见，你本事不小嘛。”


    张蝉抬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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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看，是几日前自己在荷花池边用一颗石子伤到的男子。


    照理皇城中来往的，见惯达官贵人的名流几乎都会选择沉稳典雅的色系和服饰，已此彰显自己身世不凡，同与市井之流相比，也更加显得自己威仪得体。


    而裴珉这人确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他一直都喜欢纷繁艳丽的服饰，永远都是一身花里胡哨的行头。他步伐一动，身上似乎就开始发出叮铃哐当的声音。


    张蝉闻声，打眼一瞧。


    这人脖颈上挂着的璎珞样式繁杂，是用花丝镶嵌的手法嵌满各类的珍珠玉石。而他今日佩戴的这条腰带更是极为夸张，不仅用五彩线绣有各类奇珍异兽图样，同时又用金线掺杂其中。


    在日头下，这条腰带上乱七八糟的纹样和束在腰侧上的红珊瑚珠与碧玉翡翠交相辉映。


    张蝉微微皱起眉，想着这人在进宫的一路上，必定又是招摇过市，晃花人眼。


    不过裴珉身边的人似乎对他这的独特品味习以为常。


    她抿了抿唇，端正地向他行了一礼，“国舅爷。”


    “别整这套，咱们俩曾经是多好的关系。”裴珉原本是在宫门外等人，没想到在这里又同张蝉碰面。


    他父亲裴丞相走后，举家迁居盛京，少时曾与张蝉一同在徐太师的门下念过几年书，因此对这位昔日一起挨罚的同窗时常抱有极大的好感。


    “臣女似乎与国舅爷没有关系。”她似笑非笑，眼睛里看不出分毫久别重逢的喜悦。


    张蝉退开了几步，时不时地朝远处张望着，似乎没发现自家的马车。


    裴珉刻意凑近，看清她脸上的表情，故意说：“野丫头，相请不如偶遇，我请你上茶馆喝茶去。”


    “谢国舅爷好意，臣女不喜欢喝茶。”


    她面不改色，微微朝下的嘴角似乎十分不满裴珉口中的那句“野丫头”。


    “那我请你听戏去。”


    “臣女也不喜欢听戏。”


    张蝉嘴角上扬的弧度依旧保持在和方才一摸一样的的位置，像是用力拉扯出来的。


    宫门外来来往往的几人里，只要一经过这条路，都会不约而同地看向二人。


    “……”


    张蝉看了眼周边几个人，脸上的笑愈发牵强。


    她从小就觉得裴珉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花公鸡，实在不想跟他站在一起惹人注目。


    一见裴珉，张蝉就想起二人过去在徐太师门下上学时的遭遇。那时三天两头被罚打手板的学生中，除了她之外，就是裴珉这个喜欢招猫逗狗的厚脸皮。


    徐太师不喜欢的学生中，她最多排第二，裴珉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裴珉笑道：“你我曾经关系匪浅，是最好的铁哥们。你看上回在荷花池边遇见，这回又在宫门口碰面，这难道不是另一种缘分？”


    她皮笑肉不笑道：“似乎臣女与国舅爷也只同窗不到两年，还不到您口中所说‘关系匪浅’的程度。”


    裴珉家中同胞兄弟夭折早亡，自从父亲裴丞相逝世后，他就是在长姐裴皇后和母亲裴夫人身边生活。


    裴家府上一屋子的女人，他从小活得随心所欲，逍遥不羁，向来不受那些男女有别的世俗规矩束缚。


    他回京以后，奉裴皇后的命，曾去过一趟太师府，拜访曾经的先生徐太师。之后的结果，就是平白无故地挨了那古板老头一顿骂。


    此时，裴珉一见当初在课上和自己半斤八两的张蝉正急着同自己划清界限，又一副已经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好学生模样，气就不打一处出来。


    “那些久别重逢酸溜溜的话咱就不说了，”他拉着张蝉的胳膊，刻意提高了声音，“走走走，咱俩叙旧去。”


    “叙旧？”


    张蝉刚想拒绝，就听身后出现一声熟悉的嗓音。


    她闻声一惊，心跳极快，下意识回首。


    此人走近，张蝉才慢慢弯起唇角，双颊瞬间旋起一对深深的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