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1室的卧室房门，缓缓关上了。


    ……


    午后，天色暗灰。


    雨淅淅沥沥，淋湿了操场。


    黑色的伸缩摇臂搭载全景摄像机，悬在塑胶跑道之上。收音与摄像的飞行设备嗡嗡作响，盘旋在摇臂周围，已被雨水打湿。一群人围成一团，中间是一片空地。


    空地上，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殴打地上的一名男生。另一侧，长相冷峻的男同学正捧着梨花带雨的女同学脸颊，两人都穿着蓝白色的校服。


    “别离开我，好吗？让我永远保护你，不受这样的小混混纠缠。”


    “不。”女同学表情呆滞地摇摇头，说：“我已经不爱你了，你……”


    “停！”


    人群中，带着黑色贝雷帽的导演忽然喊了一声：“那个龙套，怎么回事！怎么又提前把血包咬吐了！场务呢？”


    场务是一名扎马尾的女生，她利落地喊道：“来了！”


    女生从腰包中拿出新的血包道具，小跑入场，蹲到挨揍的小混混身边，关心地问：“没事吧？这个给你。”


    饰演小混混角色的男生嗓音嘶哑，艰难地挤出一句：“谢谢。”


    “没事。”女生看男生黯然的眼神，没忍住多说了两句：“你演得很好，像真的被揍得很惨一样。”


    “嗯……”男生没有搭话。


    这时，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挤了过来，上前就推了男生一把，怒其不争地指着对方鼻子说：“你还想不想演了！你演的这都是什么！等他们停手你再咬破血包，就这么一点戏份你也演不好吗？”


    “不是的，祺哥。”男生勉强摇摇头，他抬头看围着自己的几名西装男，收回眼神，目光有些畏惧，“他们下手太狠了，我没忍住，就下意识咬牙撑着……”


    妈呀，原来是真在挨揍啊。女生在旁听得目瞪口呆，对自己刚才的“称赞”感到一阵心虚。


    怪不得看上去很惨，竟然是真的很惨。


    中年人闻言扫视几名西装男，歉意地笑笑，再次怒斥男生：“你有没有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人家都是旷野星光的黄金配角，黄金打手！这么做都是为了帮你入戏！再这样下去，就是你自己把握不住机会，懂不懂！？”


    男生垂着头，说：“懂了，祺哥，我会把握好机会的。”


    中年人怒哼一声，转身离开，留下场务女生在原地不知所措，几秒后，她低声快速说道：“那你也很厉害，能忍这么久，总有一天你会变成大明星全部打回来的。”


    男生苦笑着摇摇头：“怎么打啊，我就只是一个龙套而已……”


    唉，不是说了等你变成大明星的吗。


    女生被问得语塞，她知道对方正陷在丧失自信的低谷中，一两句话是没有办法安慰他的。


    她只好轻轻叹口气，离开片场。


    “各部门注意，这几次每当拍到分手戏就会下雨，这就是老天保佑我们这部戏会大火！都给我把精气神提起来！”


    导演中气十足地鼓舞了一番士气，喊道：“开始！”


    所有设备再次运转，身穿校服的男女主重头开始，再次为这一段感情画上句点。为这一对情侣充当背景板的，仍然是旁边一边倒的枯燥打戏。


    小混混男生蜷缩在拳打脚踢之中，在剧烈的殴打下，他没有办法咬牙忍痛，只能小心翼翼地含着嘴中的血包。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他含着的血包即是他的梦想，当人生的痛苦一次次席卷而来，他都会谨慎地保护好自己的梦想。


    这样一想，他身上的疼痛骤然消减很多。


    他已经陷入无我之境，只在心里一遍遍地念诵：“好好工作，把握机会，好好工作，把握机会……”


    另一边，男女主的对手戏已经接近尾声。


    场务女生却始终没有看两位大明星的现场表演，而是一直关注着地上的小混混。


    她不禁为他鼓气：“再坚持一点，再坚持一点……”


    忽地，女生目光一颤。


    她看到了。


    那几名围殴男生的西装男，似乎是因为不忿的情绪作祟，他们见男生竟然一直忍到了现在，互相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踢向男生的面门！


    带着泥水的鞋子，一次次地踢向男生的脸颊，嘴巴。


    在男女主角声嘶力竭地对手戏中，无人在意角落处的一声声闷响。


    场外，这一声声闷响，只有女生看到听到。


    场内，男生抿紧双唇，绷紧了两颊的皮肤。他既不能让这些黄金配角踢破嘴里的血包，也不想因为喊痛，就让嘴里的血包掉出来，毁掉这一场戏，更不想再次因为提前咬碎血包，让自己的能力受人质疑。


    可是他的脸上明明已经满是鲜血。自己的鲜血。


    “停！”


    导演眼观六路，见到打戏的局面，又喊了声，语气崩溃：“我的天啊！那个龙套怎么回事！怎么又把血包咬碎了！等主演的戏演完才到你卖惨的时候！要我说几遍！不要影响我的节奏好不好！拜——托——啊！”


    在一道道不善的目光下，男生挣扎着坐起来，从嘴里吐出来一个完好的血包，努力地摇头说：“我……我没有……”


    “这……”导演看到血包愣了愣，他醒悟过来，不满道：“那几个穿西装的下手轻点啊，公司可没给你们上这种保险。场务，去清理干净。”


    男生眉宇间多了一丝无力。


    又来了，又要挨揍了。


    他那么努力地忍耐，却因为导演一个轻飘飘的误会，变得滑稽可笑，毫无意义。


    场务女生依然是一路小跑过去，她从腰包中拿出一个手帕，细心地擦去男生脸上的血迹。


    忽然，她听到男生的低问：“你说，我真的会成为大明星吗？”


    女生想点头，却被男生的话打断了。


    “我这副烂样子，一定没机会的吧。”


    “我一辈子都会是个龙套。”


    “我一辈子都会拍这样的戏。”


    “打回来……”男生自嘲地低笑两声，“怎么打回来啊。”


    “我可能哪一天，就直接像这样被人打死了。”


    “对不对？”


    女生很想说，你已经很努力了。


    但她想到刚刚的局面，却也跟男生一样，变得表情黯然。


    是啊。他已经很努力了，却没有换回任何的成功。


    他忍了那么久，却还是没有拍完这一场戏。


    他甚至没有得到一句导演的道歉。


    “不会的。”


    女生只能没有底气地留下这样一句话，离开了。


    导演再次下令：“开始！”


    这一场戏，再次重拍。


    分手周而复始，殴打也周而复始。


    男生有些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困在了拳脚相加的塑胶跑道上。但他想到之前的领悟，继续将嘴里的血包当做自己的梦想，小心翼翼地含着。


    他学聪明了，脸不再贴着塑胶跑套。


    他怕擦伤。


    倒不是怕痛，他怕擦出了血，又因为提前“卖惨”而终止这一场戏。


    于是男生就这样蜷缩着，微微昂头，他忍着痛，默念着“好好工作，把握机会，好好工作，把握机会……”


    忽然，男生似乎听到了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从天上传来，朦朦胧胧，犹如一声闷雷，却又十分连贯地念出了几个字。


    可是那些字含糊不清，难辨其意。


    声音重复了两三遍后，就消失了。


    男生自然不知道，当这道声音响起的时候，场外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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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那道声音在呼喊着什么——姜小渔。


    而这个人听到声音后，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坚定。


    场内，男生只能在连绵的剧痛中，勉强挤出一点理智。


    他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声音是只有自己听到吗？因为导演要求极其严格，一旦出现这种意料之外的声响，应该喊“停止”才对。


    是被打晕前的幻觉吧吗？


    他嘲弄地想着，维持着微微昂头的姿势，想去确认导演的态度。


    然而，当男生看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台悬浮摄像设备时，他突然愣住了。


    在摄像镜头的倒影中，男生看到，刚刚那个场务女生怎么正在冲来……


    与之前不同的是，场务女生的脸上，少了几分温和，多了几分肃杀。


    镜头倒影中，女生大步迈近，下一秒，竟万分果决地侧身挥拳！


    一记拳头狠狠砸在一名西装男的脸上，几颗牙齿伴随着鲜血弹到镜头上，又坠落在地。


    男生彻底愣住了。


    他手撑着地，转身看去，女生正抬脚踹在另一名西装男的下颌处，接连两声惨叫声后，女生揪住剩余两名西装男的衣领，同时拉近，手肘先攻，膝盖在后，瞬息之间，两名西装男就捂着面门与腹部躺在地上哀嚎了。


    细雨中，女生像一只误入片场的野兽，她穿着牛仔裤衬衫的简单装饰，扎着普通的马尾，这名打工人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朴实无华，却散发着盎然的战意。


    疯了。报警吧。谁啊。会死人吧。拖欠工资吗。地上那些血是怎么回事？原来那个龙套流了这么多血吗。种种念头突兀地出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他们都站大嘴巴，看着片场中沉默的场务与龙套。其实那一片小区域中一直上演着打戏，只不过都无人在意，现在，意料之外的拳头则抢夺了男女主的光环。


    男生呆呆地看着女生俯下身来，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向自己伸出手。


    “温不朽，对吗？”


    温不朽下意识地点点头。


    “我叫姜渔。”


    姜渔说完，拉起温不朽，看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四名西装男，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这样打回来也行，可以省掉成为大明星的过程。”


    “等会啊……我好像是被打出幻觉了。”


    温不朽听完，从嘴里吐出血包，接着松开姜渔的手，两个拳头怼在自己太阳穴上旋转个不停。


    很快，导演的怒吼声，为温不朽证实这一切不是他的幻觉：“那那那个场务，你要干什么！”


    姜渔一个眼刀瞥向导演：“滚！”


    导演气得两眼一黑。


    “你工作没了！知道不知道！还有那个龙套！你们两个工作都没了！”


    导演拿下帽子一摔，他看着躺在地上哀嚎的四名黄金配角、超绝打手，眼神清明了一瞬，随后怒气冲冲地说：“今天不拍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滚！”


    然后导演就跟面面相觑的工作人员收拾设备走掉了。


    姜渔看着四散的人群：“这不还是你滚吗。”


    温不朽站在原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看到自称姜渔的场务女生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一时只有雨声。


    忽然，姜渔说：“你会的。”


    温不朽愣了愣：“什么？”


    “你会成为大明星的。”


    “你怎么知道？”


    “看来，这里是你的过去，对吧。”姜渔环顾了一下灰沉沉的景色，转身正视温不朽，说道：“你可以理解为，我是从未来过来帮助你的人。”


    帮助……我？


    温不朽看向抛弃自己的剧组人员，收回目光，又看向姜渔滴着别人鲜血的拳头。


    身为一名刚刚被炒鱿鱼的龙套。


    他有一丝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