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易清贤

作品:《鹊寒覆

    黄昏,朔风渐和,细雨化作雾气,遮了一片天,也笼了一片地。


    残阳红辉薄于西山,一条大河闪烁金光,奔潮弄日,延绵而浩荡,直如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系。


    金光之下是碧波,碧波之中是流动的明镜,明镜回照着岸边的栖恬守逸之物,最淡亦最长,最乱亦最齐。


    难以记述的年岁,难以铭刻的光景,云水依旧不老,径直朝一片大山里面去了。


    大山并不寂寞,可世人却给它起了个寂寞的名字“凤单山脉”。


    山间泥泞小道上,一个柴夫踽踽独行。


    茫茫的狂野,往往能够让人变得纯净,变得心安。


    但是此刻,柴夫的心就不能安了,因为他的前方正有一辆马车缓缓迎面驶来。


    疲惫的马儿左摇右晃,车下四个木轮全都裹上了湿黄的泥土,发出呱叽、呱叽的违和声响,仿佛木车也是疲惫的。


    马车前面领头走着两个大汉,一个身穿黑衣,一个身穿蓝衣,均是胡子拉差,脸带刀疤,令人一看便知是凶狠之辈。


    紧随马车之后亦是跟着八个黄衣大汉,却是没有前面两人的彪悍之色,人人脸上有的只是疲倦,焦躁。


    一行十人均是手握六尺宽长铁刀,顺合着马车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


    他们是劫匪。


    但他们此刻却宁愿不做劫匪!


    因为他们实在太累了,而且还被人追杀,就是走断了腿脚也须要继续赶路!


    柴夫是不安的,劫匪却更加不安。


    一经撞见,当下就有走在马车后面的大汉惊呼“大哥,情况不妙!前面那个柴夫不会是官兵装扮的吧?!”


    马车前面的黑衣大汉也是警惕起来,扭头四顾,须臾,沉吟道“应该不会,大家不必惊慌。”


    蓝衣大汉劝话道“大哥,要不还是停一下吧?弟兄们过度劳累,自乱阵脚,何不少憩一番,让大家养养精神再走不迟?”


    黑衣大汉迟疑道“可是,后面的追兵......”


    蓝衣大汉咬牙道“都十几天过去了,依我看,那个该死的追兵早已被甩开!再则咱们这般急赶,好歹不要自己倒下,就算得了好处也是没命享受,岂不枉然?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让弟兄们保持良好的身心状态!”


    黑衣大汉默得一息,觉着有理,随即颔首道“也罢,大家停下休息!”


    蓝衣大汉指着呆立在路旁的柴夫,问黑衣人道“那人怎么处理?”


    黑衣人道“杀了吧,省得碍眼......”


    “轰!”


    就在这时,距离众匪不到五丈之远,一块庞然巨石自路边山顶砸下,潮湿的山路顿时溅起无数污泥与碎石,穿空四射。


    待污泥与碎石散去,柴夫没有了踪影,只有巨石之上站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


    众匪定眼一觑,但见青年身穿紫色官家行衣,身材巍峨笔直,如枪如松,头戴铁质护额官帽,相貌堂堂,全身散发着浩然正气,犹如高山止水压迫而来。


    甫一照面,虽则相隔五丈之距,却是令得十个大汉呼吸急促,面露惶惧。


    但大汉们本是劫匪本色,自有其凶悍之处,此刻,他们正按照特定的队形摆好架势,手上纷纷亮出各式各样的兵器,带动山风呼啸,空气震荡,平添几分冷酷与萧杀。


    黑衣大汉与青年对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遂又强自镇定下来,冷声道“水月铁捕,易清贤!”


    巨石之上,青年神色冷峻,并不搭话,只是霸道铁血之势轰然而出,厉声道“水月城巡府,易清贤办案!已断定尔等于水月城内烧杀抢掠!害人无度!例判死罪!今日依罪将尔等十人诛杀!一个不留!”


    言罢,青年身似飘风急纵而起,锵的一声,人在半空手中三尺银剑出鞘,带着犹如惊涛拍岸的气势扑向马车前面两个大汉。


    当此危难之际,众匪亦是齐声叱喝“杀!”


    话音未落,便如狼似虎,以迅雷掩耳之势迎向青年,一场血战上演......


    两炷香之后,山间小道上,一人站,十人躺,站着的是人,躺着的是尸体。


    又再过得片刻,几只嗅觉灵敏的黑鸦飞来了,它们丝毫不畏生人,站在尸身之上东啄一下、西啄一下,残酷而又怡然。


    青年大手一挥惊走黑鸦,自语笑道“你们倒是不客气......”


    说着,他便在尸体上、马车里翻腾搜刮起来,并不放过任何物品。


    端瞧那行动,他竟是比匪徒们还要轻门熟路。


    “咦?”


    不经意间,青年发现一只黑鸦站在一簇污泥堆里,显然并未因惊赶而飞走,它那酱紫色的双爪之下闪过一丝刺眼的精芒,虽则稍纵即逝,却是令得青年的双眼以及太阳穴处均是微微有些刺痛。


    青年略显好奇,几步走过,再次挥手赶走黑鸦,俯身自污泥堆里拾起一块似石非石、似炭非炭的小晶体,只有尾指大小,形如弯月,通体乌黑而剔透。


    方才就是这块小东西闪了一下,但此刻青年拿在手里反复察看,除了表面略显光滑之外却是平平无奇,看不出丝毫的特别。


    青年随意将之收进储物袋里,心里想着“待回家之后将此物送与自己一向疼爱的弟弟......”


    想起那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家伙,青年不免有些失神,脸上参合着宠溺与无奈,摇头苦笑。


    诸事完毕,任务已成。


    活着的依然惜命,死去的早已烟消云散。


    青年望了望那远远变成一个黑点的柴夫,确定了对方安然无恙之后,便呼啸着招来原本拉车的马匹,兜转马头,双腿力夹纵马,打道回府......


    夜,及迫于漆黑。


    但它正在转变,它慢慢由黑转灰,继而转白。


    或许,是因为月宫不甘于孤独悬苍,偶尔它也会拖拽出无穷的丹绯雪花来凑凑热闹,与它一起安守青天。


    于是,就算没有月的夜,它也终于白了。


    白色的夜。


    多么神奇,多么矛盾,却又多么合理。


    风霜雪冷,明示着这个早春太早,早得还来不及脱去腊东的冰寒。


    暖春还远。


    大地,琼瑶环顾,静默无言。


    无论是地上还是地下,万物尽皆瑟缩无声,每每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御寒经验。


    但世事无常,天地间偏偏也有不懂御寒、却又不怕冰寒的意外。


    那是一个极度渺小的存在,是雪地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要看清楚那不起眼的身影就须靠近些,再近些。


    近了,那是一个人坐在一匹马背上。


    一人一马,正在努力对抗着恶劣的天气,简单的前进却诉说着人的不屈,马的艰辛。


    那人正是赶路回家的易清贤。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月亮终于挣脱天幕的黑暗,露出了真面目。


    易清贤也终于站在了自家的府邸门口。


    或许是错觉的缘故,他总觉得今夜的皎月并不皎洁,反而隐隐透着一抹难以名状的红色。


    那红色很是妖异,竟是悄悄爬上树梢,透过树木叶子之间的缝隙,在地上留下参差不齐的斑驳符号。


    正常情况下,月色一般都是阐述诗与远方的好物事。


    但此刻,月色却已全然没了诗与远方,而是在尽情阐释着红与黑的对立。


    月是白里透红的,照得整座易家府邸也跟着白里透红。


    仰首观月良久,易清贤最终轻叹一口气放下所有的顾虑,微笑着踏进了家门。


    不管怎样,他总算安然到家了,他总算可以享受回家的温存,他暂已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