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队在月色中疾驰，蹄声踏破寂静。


    程扬知蜷缩在凌延川怀中，掌心还残留着金钗临终时的温度。


    她盯着自己染血的袖口出神，鲜红的血色逐渐变成朱褐，也似抽干了她的灵魂。


    “少主，前面就是乌勒王府邸别院。”胡硕压低声音。


    此刻夜深，他们如此大部队行进至此，怕是会打草惊蛇。


    凌延川看到王府里火把通明，心了乌勒王早已做好接应。


    他收紧手臂，却发现怀中的人浑身冰凉。


    “夫人？”他语气关切。


    程扬知缓缓抬头，眼尾泪痕早已干涸。


    乌勒王在偏厅接见他们，程扬知一路攥着沾满血迹的裙摆，任凌延川如何劝说，她仍是这般失魂落魄。


    “柱州郎中已经在来的路上。”乌勒王解下狐裘披在程扬知肩上，“丫头受惊了。”


    她突然抓住乌勒王的袖口跪下，力道大得惊人：“儿臣跪求乌勒王，返回客栈将金钗接回，儿臣求您……”


    “这……”乌勒王当场怔愣，“丫头，不是舅父不愿……”


    程扬知一听这话，眼泪唰地一下落了地，“我求您了……求您把金钗接回来吧……”


    她一边哭求一边磕头，仿佛这般学着古人跪拜就能让金钗死而复生一样。


    凌延川瞳孔骤缩，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胡硕倒吸一口凉气，玉簪在一旁也忍不住再度落泪。


    “好了，”凌延川蹲下身，欲将她搀扶起，“夫人别疼了身体……”


    程扬知脸色剧变，忽然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如果……如果我真的有身孕，金钗是不是就能……”


    “别多想了，”他轻声打断，指腹擦去她嘴角的血迹，“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活着。”


    乌勒王亲自请来的柱州郎中很快赶来王府替程扬知诊脉。


    郎中仔仔细细把了半柱香时辰，才敢下定论：“少夫人并未怀有身孕，只不过……”


    程扬知突然笑出声，惊得郎中手发抖。


    她笑声混着哽咽：“连老天都不愿让她投胎来见我吗……”


    凌延川霍然起身，将她拦腰抱起。乌勒王见状，用眼神示意郎中把未尽之言说与他听。


    程扬知盯着郎中的背影，被凌延川抱去了偏院。


    他将她轻轻放到榻上，握住她的手腕：“你可知我此刻有多庆幸？”


    她抬头望向他泛红的眼尾，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若你真的有孕，我如何带你突出重围？如何在这乱世中护你们周全？”


    程扬知怔怔望着他，想起他那日在河岸边帐房里红着眼眶说：“等孩子足月，我亲自杀进宫里。”


    如今她被误诊有孕，倒是能让大家放下心。


    “你说，”她目光呆滞，“金钗会不会疼啊？”


    他浑身一僵，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将她搂进怀中，用体温给她渡暖。


    “如此寒冬，她会不会冷啊……”


    *


    胡硕在清晨求见。


    程扬知还未醒，紧闭的眼下是深深泪痕，凌延川将被子掖紧，轻手轻脚起身出门。


    “少主，乌勒王的人在客栈发现线索。”胡硕压低声音，“已派人跟踪到东城郊外，少主您看……”


    “今夜动身。”


    东郊芦苇荡的夜色很黑，凌延川的衣角擦过压弯的草茎，潮湿的腐叶味混着溪水腥味扑面而来。


    胡硕在前头拨开藤蔓，月光漏下来照亮泥地上的脚印。


    “前方三里地。”乌勒王压低声音，却还是不小心惊飞树上的夜枭。


    废弃义庄被改成据点，杂草丛生的院墙外看起来并无疑点。


    凌延川带大家躲进乱石堆，目光停在据点后的高山林子里。


    看上去人迹罕至，倒是埋伏的好地点。


    泥沼里隐约飘来淡淡的铁锈味，凌延川摸到石壁上干涸的暗红色痕迹。


    明显是血渍被雨水冲出的纹路，不知这地吞噬了多少人骨。


    “少主，”胡硕指着土丘，“我今晨派人潜伏在那处。”


    暗卫营地有数十顶帐篷，中间架着铸铁熔炉。


    外围帐篷帘子紧闭，粗麻布上有很多细长裂口。


    不时有信鸽擦着朔风飞来，蒙面人便会提着铜壶出来，一边泼剩茶一边接信鸽。


    “找个机会，截下信鸽。”凌延川低声命令。


    乌勒王亦派了死士到据点后高山埋伏，抓住马脚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小子，那丫头可还……”乌勒王在返程路上提起程扬知。


    凌延川淡淡摇头，他知道金钗的死对程扬知来说打击深重，是谁人也无法慰藉的。


    “生死由命，让她看开些。”乌勒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掌握了帝君谋害西娜的证据，届时我会带柱州全体将士杀入京州。”


    凌延川叹了口气：“多谢舅父仗义，只不过……我担心这般大动干戈会伤及无辜百姓。”


    乌勒王冷哼一声：“呵，你小子倒是大义，有大将风范哈哈哈。”


    他没心情附和乌勒王，一想到程扬知整日因金钗离世而郁郁寡欢，他便也寝食难安。


    “姐姐，多少吃点吧。”玉簪苦苦哀劝，“若是金钗见了您这般……”


    “是啊，她若是见了我这般模样，定是会苦口婆心说服我咽下几口饭菜，可如今……”程扬知有气无力道，“如今我就是绝食，也等不到她一句劝了……”


    玉簪颤抖着握住程扬知的手：“姐姐，您别说这样的话……”


    “你说，人死了，会去向何处？”程扬知眼神空洞，似是望向何处。


    她甚至在想，她的魂魄能够从千年之后的现代穿越至此，那是不是意味着金钗也不会死。


    可她如今仍是不知，自己因何而来到此处。


    又该如何回到未来。


    凌延川赶回王府时，玉簪已将府邸后厨新热好的饭菜端来了数次。


    “少主，姐姐她仍是不肯……”


    他沉默地接过玉簪手里的木碗，走进房里就见程扬知抱膝坐在榻上，垂眸不知在想写什么。


    “我已派人暗中拦截朝廷密信，相信很快就会有线索了。”他边说边舀起碗里热粥，轻吹几下送到她嘴边。


    被她偏头躲开，“有线索又能怎样呢？”


    再多的线索也换不回一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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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延川沉叹一气，放下手里的碗，“你现在是不是觉着，若是当时自己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程扬知明显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失神的眼瞳里找回零星光亮。


    “当初我母妃去世时，我也曾无数次希望自己干脆死了算了，说不定还能与母亲团聚。”他忽然自嘲地笑了。


    “可我不甘心，”他兀自捏紧手中木碗，“我不甘心就这样让敌人得逞。”


    “凭什么杀人者横行人间，无辜之人却要魂飞魄散？”


    程扬知抬眼看向他，后知后觉眼前人也曾有过痛失亲人的经历。


    “所以我咬牙隐忍，我装病装残，为的就是复仇雪恨，为的就是我母亲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凌延川看着她的眼神里却不再有仇恨。


    她紧抿双唇，她亦知晓如若此刻放弃，不仅浪费了长久以来的努力，更是让金钗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我要你成为能够掌权的人。”程扬知的话掷地有声。


    “我会助你走到那个位置。”


    她不住地颤抖着，几乎是咬牙切齿吐出这几个字。


    *


    未等来拦截的密信，倒是先收到了永宁郡主宋清姝从京州寄来的信件。


    信上言说她已于月前赴了三少主和三少夫人家小郡主的满月宴，一并带去了凌延川和程扬知的祝福和贺礼，还望他们在柱州能够平安。


    到底是亲王世家的闺秀，哪怕性格娇纵，做事也十分体面。


    还在信了问候了程扬知的两个侍女，只可惜……


    程扬知看着信笺上秀丽的字迹，心里不再有金钗刚走那几日的酸楚。


    人死不能复生，她如今要做的，是把日子过好，让大仇得报。


    “年关将至，你们便留在我这儿度新春，待来年再返京。”乌勒王早已习惯他俩每日同他一齐用膳。


    要是这府邸突然少了人，他倒觉着冷清。


    柱州新春习俗与京州大不相同。


    京州百姓在冰封的腊月里熬煮腊八粥，而柱州人民会在城外的胡杨林抽出嫩黄新芽时用发酵了一整年的葡萄酒共庆诺鲁若孜节。


    不同于京州迎财神的鞭炮声，柱州人更信“春水润土”的吉兆，会在每年新春高山冰雪融水流入泥土的时刻，将用于祈福的物什埋入地里。


    集市上货摊绵延数里，粟特商人卖着和田玉雕和核桃手串。


    程扬知兴致缺缺，却总是驻足摊位前，似是想买些什么。


    “姐姐，”玉簪忽然凑上前，“我有礼物要送您。”


    “什么礼物？”她很是惊讶。


    自打糖水铺关了门，她不再有额外收入给金钗和玉簪发工资。若只是府里每月发给下人的月钱，根本不足以让她有余钱去买什么礼物。


    玉簪卖了个关子，直到回了王府，才从贴身的荷包里掏出两枚发饰。


    “其实这是，”她支支吾吾开口，“我和金钗在京州时为姐姐准备的礼物，想着等新春到了，一并送给姐姐……”


    程扬知看着她手里的物什，怔愣半晌说不出话。


    泪逐渐湿了眼眶。


    小丫鬟手心里躺着的，是一支金钗和一支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