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作品:《两眼一睁,都是宿敌

    三十岁前一夜。


    徐知洛死了。


    生的时候仇敌环身,死的时候凄凉冷清。想她拥有过如此肆意的快活人生,也不过草草终了,英年早逝。


    她不甘心。


    她出卖了灵魂。


    神明感召,达成交易。


    “你不会记得死亡,痛苦却常伴于身。


    故事从头演绎,真凶不会放弃。


    找到TA,说出答案。


    你共有六次机会,直至耗尽。


    ……


    届时,我会来取走灵魂。”


    不带情感,没有性征。


    “祝你好运,孩子。”


    她睁开了眼睛。


    指尖传来凉意,左手掌在黑棕色的楼梯扶手。


    睡袍并未系紧,周身气质散漫。


    左脚收回踹人的架势。


    人体落地声。


    灯带因响动渐次亮起,流光溢彩。


    几秒空白过后,徐知洛敛起情绪,眼神才降落到楼梯末尾。躺着的人,是她的胞弟,徐知微。


    她向他走去。踩在钢琴键般,优雅缓慢,一时只有错落有致的脚步声。将地上那位的不堪和颤抖尽收于眼底。


    徐知微竭力维持面上镇定,倔强抽手,想支起身体。


    厨房里忙活的张妈听到响动,急忙跑过来查探情况。徐知洛先于她伸出手,从徐知微撑起的空隙,绕过后背,将他抱了起来。


    动作并不轻柔。


    “不用了,张妈。”她向楼上走去,双手收力,徐知微吃痛一缩。像是想起什么事,她看了张妈一眼,“用不着找夏医生,拿药箱过来就好。”


    张妈应声,看两人消失在视野,才按下疑惑去拿医药箱。


    怀里,徐知微大梦初醒,不敢乱动。走廊的柔黄灯光最易给温情造势。连徐知洛的面容也柔和许多,嘴角吝啬勾起弧度。


    他被抱到床边,连忙向后躲,“知洛,我没事,是我自己没站稳……”在徐知洛听来有些不明所以的委屈意味,没耐心听完。长腿一迈靠近走廊,接过药箱,关门,阻绝一切探究。


    “嘶——好疼。”抑制不住的一滴生理性泪水落下,砸到徐知洛正在给他上药的手背。“对不起,没忍住……”


    根据记忆,她踹了一脚的徐知微此时并无大碍。“省省演技,我可不会怜香惜玉。”细皮嫩肉,如此娇弱麻烦。


    侧目,正巧撞上怯生生望来的压抑眼眸。


    双生之子,模样并不相像。


    倦容也难掩韶秀,增添了几分病弱的柔软气质。


    年轻的眉眼哀而不伤,气质亲近,像是一幅古朴静穆的深阁挂画。


    及耳的深棕卷发轻扫前额,此时眼眶泛红盈满微光,扯住她的衣角。


    徐知洛也可以在他玻璃般的眸子里清晰倒映出自己。


    一切都那么如梦似幻,不由自主摸向徐知微的心跳。


    生命韵律在指尖绽开。她的手掌快速抽离,起身走开。


    窗户大敞,乳白色窗帘忽而飘起下落,循环往复,带来满庭蝉鸣。今晚夜光格外明朗,景色清亮。


    床边的人转头望向花园,想了一会儿,握拳,一下,一下,好像不知痛意,狠狠砸向伤处。


    双手紧攥洗手台边缘,徐知洛整个身体的支撑重心都放在手心,紧绷着,不让身体狼狈滑落。


    疼。


    哪里都疼。


    尤其是头,有如无数冰锥刺入,辗转凿打。


    神明宽恕她重生,又用绵长不知尽头的痛苦灼烧她的灵魂。时刻提醒她的死亡。


    就在刚刚,先是涌上一股抵触情绪。她已经七年没见到活着的徐知微了。


    与常年卧床无甚活力的徐知微不一样,她健康野蛮,不合规制的生长着。


    出生权从不可能掌握在她手里,她只是一个失败的试验品。没有愧疚可言。


    紫星虞国,崇尚私利。旧贵传袭,新富起家,两股势力一直水火不容,利益冲突交汇渐有缺口。


    鬣狗嗅到风向。


    新富垄断者徐克资产雄厚,旧贵中庸派宁文生树大根深,其长子宁洛微更是神人之姿,被誉为“欧易之光”。


    神圣的试验,一拍即合。一个得以维系金碧落日的体面,一个敲开阶级跃迁的门扣。


    此前从未相见的两个年轻人携手走进婚姻殿堂,绑定两个家族的利益共同体。假模假样幸福五载,宁洛微追着他的艺术月亮不知所踪。


    宁家拿不出人,退出得很有诚意。


    旧贵摇摆派路家,路平云辅佐有功,中年丧妻,育有一子路尽光。彼时徐克养子徐祁毅,得了更为显贵的林家欢心。


    当路平云开始展露出对徐曼蔓的关心在意,家主徐克考量一番,二拍即合。


    徐曼蔓身体纤弱,徐知洛差点被引产不说,出生也为了让路。


    同是早产儿,两人不同命。


    徐曼蔓再不能生育。


    母亲怨她同父亲一般的长相和脾性,越加疏离,迟来的母爱一股脑倾注在徐知微身上。


    宁家人丁兴旺,徐家重男轻女,路家狼子野心。要生路,徐知洛只能靠自己争。


    知微从小长在徐家,本冠徐姓。后来徐克又将知洛的姓改了回来。


    那些看不见的,不重要。


    从来不重要。


    二十三岁,徐知微得到了母亲的心脏,手术成功……母亲死后,徐知洛又因为他有母亲的心脏,勉强续着他的命。


    多方努力,徐知微还是没能避免早逝的结局。死前把徐知洛叫到跟前忏悔。


    探望的花还没放好,就笑着给了她一刀。


    她亲手摘下胞弟的氧气罩,亲眼看着心电图变成直线,最终化为手里的小小方盒。


    解开衣带,两指轻触心口位置,皮肤细腻,肌肉紧实,没有任何疤痕。


    镜子里的人轻笑一声。


    牛奶滴溅到玉石桌面,形成小圈乳白色波浪。


    继兄路尽光体贴地替她顺了顺背,接过手中杯子。


    “怎么了,听到这个消息很激动吗?”另一只手悬停身侧,指尖状似无意点着她的肩膀,只有徐知洛瞧见他眼里的探究。


    时间倒转半个小时。


    就在徐知洛好觉刚醒,走向餐厅,享受重生生活的第一餐时,路尽光在餐桌那边侧了侧头,向她举杯,露出标志的狐狸得逞式笑容。


    心中警铃大作。


    果然,继父路平云传来消息,欧易公学兼并春生,两校合一,校制改革。欧易春生旗鼓相当,各为掣肘。虽说旧贵兼并,实则是新富侵入。意味着徐顾姚邵四家新富和旧贵六大家族隐有合作之势。徐家垄断龙头招致积怨已久,此次联合绝不可能如面上一般祥和。


    小小蝴蝶引起飓风,本应该是上辈子许久之后才发生的事,其中还有她的手笔。怎么会提前这么多。


    路尽光还在等她反应。


    徐知洛上身前倾,朝着继父的方向,郑重点头,恭敬回道,“是,想到以后就和哥哥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就激动了些。知洛还要向哥哥多多学习才是。”桌下,鞋跟微微抬起,碾过狐狸脚尖。


    路尽光没有收腿,笑意未减端端坐正,“张妈,再给知洛拿一杯牛奶。”


    徐知微全程神游,好似离魂悠游,手中的叉子在盘里食物游荡,对整件事没有任何反应。


    张妈于他身侧走开。


    她在徐家本家做了五年,后来跟徐曼蔓到了路家,一直照顾徐知微起居。


    徐知洛拿过牛奶道谢。


    尽光,寄寓磊落光明,他除了名字,整个人竟然和这两字没有半点关系。


    承袭亡母夏慈安严丝合缝的完美五官,举手投足风流神气,品行近妖。


    在旁人面前,装模作样戴个无框眼镜,眼型狭长,面冷色厉,不做表情时还算有人像。


    但徐知洛知道,他没有斯文,只是败类。


    两人在人前都很会演兄妹相亲。


    只不过十七岁时,路尽光还看不上徐知洛,觉得只是个脾气野蛮的小女孩。无聊时可以逗弄几番,不成气候。


    她又看看路尽光,对方向她眨眨眼,睫羽轻颤。


    进入欧易,意味着会提前和宁家碰上,她这尴尬的身份,够她受的。


    这都没什么。以后会给她使绊子,她又落井下石的宿敌和对手们也大多在那里。


    究竟是谁两世都想要置她于死地呢。


    神明说给出答案,并没说不能反杀。


    饭后,暖阳刚好。


    徐知洛支了只手,窗台宽敞,她正好半身斜坐,一条腿盘上,一条腿搭着,拖鞋也被踢掉了,百无聊赖赏着满园风光。


    正门停着一辆颜色妖异的超跑,车前的人一身利落打扮,吊儿郎当甩着钥匙。


    “妹妹真是好兴致。”路尽光正巧下楼,站定,蜜色帘幕遮蔽身影,翻飞间,只见一条玉白的腿垂在窗台晃悠。帘子上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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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动随风晃动,没有言语。


    他捉弄般用球杆挑开窗帘,徐知洛被扰了清净,转过身,手臂只虚撑窗沿。


    “一想到以后可以天天见到妹妹,我很兴奋呢。”帽沿下精细的眉骨区形成天然阴影,好似壁画里的妖精脱框而出,“难得的机会,一定要好,好,相,处,才行。”


    四顾没有旁人在,徐知洛跳下来,勾着路尽光的衬衫领子,把他堵在窗台,拉过帘子。


    “说到好好相处,”双手堵在两侧,俯视眼前人,“你和徐知微共同话题多,一定会更亲近的。”


    “这么大方,想带着病秧子玩了?”


    她笑了。


    抽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眼波流转。


    徐知微身体好转,徐克怎么可能放弃两校兼并这个大好机会历练他。


    只不过在每个人面前,都要抢先一步上演大度。


    路尽光感觉脸上有道羽毛划过似的,趁机够过徐知洛的手,调过位置。


    攻守易势。


    太阳晒得她浑身懒懒的。


    被轻视力量的徐知洛忽近一步,离耳侧不过几毫。


    唇齿微启吹气。“呼———”


    用力一推,路尽光一个趔趄,就站在了光外。


    他的朋友按了几声喇叭,隔得远远的,徐知洛朝车边的人打了个招呼。


    “替我和邵景哥带句好吧。”


    路尽光眼睛眯成细微弯缝,推了下镜片,面带微笑撤步离开。


    坐进车里,想到徐知洛刚才一直盯着花园方向,他暗哼一声。


    跑车起速极快,开车的人眼带桃花,面上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


    “老路,洛洛和你说什么?”


    “洛洛?”


    “嗯,她许我这么叫的。诶,她到底说什么了,有没有提到我?”


    “……她说你很吵。”


    “什么?”


    “她说你长,的,好,丑。”


    那双手精微纤长,骨感明显,白皙的肤色在深色土壤间更觉透明。


    换土,浇水,除虫,徐知微细致侍弄,动作娴熟。


    颇有园艺师的架势,如果忽略脸和手上狼狈的话。


    放眼望去,一些再平常不过的花,长势羞涩。


    忙活一番,身上也染了薄汗,白得越发透亮。


    头顶骤降阴影。


    微风同伞一同斜下,拂去晒意。


    “没人看着,也不怕晕倒。”


    因为残夏热浪,她眼尾微皱。


    “知洛来了。你看这花,好看吗?”


    她垂首,徐知微仰头,脖颈和锁骨之间有一颗仔细看才能看见的小痣。


    枝干青郁,清香扑鼻,看不出什么名堂。他又不肯种到温室里,估摸活不了太久。


    “好看。”她违心说,手帕一扬,丢到他脸上。


    徐知微眨眼,把手帕收好,对着桶里的清水用手背抹了抹。


    污垢脱去,那张她难以直视的脸又完整露了出来。


    “这是白玫瑰,从来到路家,我每年都会栽种一些。过些时候就开了。”


    徐知洛没有印象,她对花不感兴趣,也从不会刻意关注什么花开。


    不过,此行并不为此来。“是呢。算起来,你在这里待十年了。”


    徐知微没有停下手中的活。


    “你病情也稳定不少,总不可能一直拘在这屋子里。你要是想,就一起去欧易吧。”


    在外腥风血雨,背后有个定时炸弹的感觉不好受。


    她已经深刻体会过一次。


    徐知微嘴角笑意扩大。


    “这是,外祖父的意思?”


    徐克传话再快,都不如她亲口说的好。


    “……是我的意思,与他无关。”怎么可能。


    她蹲下把掉落在地的修枝剪插回木桶。


    徐知微眼中冷意消减,掌住伞骨把伞扶正,阴影由两人平分,“知洛,还差一点就种满了……”


    徐知微从不叫姐姐,两人一起生活的时间少,并不亲近,她也不计较称呼,此时想刻意拉进距离,僵硬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还有,徐知微,我比你大,你最好……尽量吧,叫我姐姐。”


    徐知微放下铲子,“夏天一过就开,会很漂亮。你有空就过来看看。”


    “你如果没空”,昨天膝盖磕到的地方隐约发烫,“就常打开窗户……姐姐。”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