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一年，大雪纷飞日。


    昭明殿的天子性命垂危。


    近侍赵庸出城请了京郊大相国寺的空明法师，二人自风雪中来。眼见其焦急，空明还是忍不住问：“陛下的状况年初不是已然好转了？如今再犯，我怕也是无能无力。”


    “赵内侍何苦要为难我呢。天子寿数已至，天命难违，何苦再续命呢。”空明的声音被风声逐渐盖住。


    “赵内侍！”


    赵庸一直没有开口。


    空明干脆停住了脚步，他知道，丧钟的鸣声已离这座皇城越来越近。这位励精图治的帝王，最终也要归于西天。


    纵使他是一代明君又如何。


    天命难违，凡人与天相争，何来胜算。


    赵庸终于回了头，但目光中却有几分空明看不懂的飘渺，“空明法师，陛下在等你。等你履行当年之约。”


    当年之约……


    空明几乎已快忘却此事。他一直以为，此事没有任何胜算，天子会逐渐忘却的。


    可这场风雪证明，他始终不曾忘。


    ＊


    那是天下初平的一年，空明只记得大相国寺终于要打开寺门。京城以外灾民难民几乎都得到了妥善安置，大相国寺不必再避乱。


    他在大殿之上、佛祖之下，见到了沈弃。那位一统天下的明君。


    来时雪纷扬。


    他问他：“空明法师，世间因果轮回，若一个人所种善因皆未得果，她会如何？”他眼底不见波澜，可声音却嘶哑非常。


    空明能感受得到眼前人心中不曾展露于外的，心中的悲怮。


    可他只有直言，“心无怨念，则轮回转世；心有怨念，怕是魂魄难以安息。陛下圣君，乱世已了，忧心魂灵怨念难平，大相国寺愿领命做一场法事。”


    他自认为答得妥当。


    可天子愁容依旧，“法事？一场法事？”


    他向前走了些，面向大相国寺外的天地，“若我想让她再活过来呢？”


    空明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他没有料到天子此行是为此而来。数年之前，也有一位自西边而来的将军，问他有无起死回生之法。


    那时他只觉命数已定，再多停留都是违逆天命，那将军是在痴心妄想而已。


    如今，作为修行者他却不得不道一句，“若魂魄不曾入轮回，她还可以活。”


    只是，终究做不了自己。


    “但陛下，逆天而为是要折寿数的。我不想冒这个险，乱世刚倾，我还想多活些日子。”空明显然不是为了活下去，说这些话，也只是为了激退沈弃。


    没有必要为一个已死之人，搭上自己的命。


    “你要多活些日子？”沈弃嘲弄道，“你知不知道，朕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空明摆手，“我知道。”


    他从来都不惧死。一个心无牵念之人，是什么也不害怕的。


    空明同沈弃第一次相谈，就这样草草结束。


    ＊


    至于后来，他与天子之约，算是秘辛。


    借尸还魂之法，没有先例。魂魄飘荡人间数年之久，能不能真的成功，他也不知道。


    天子要做这第一人，付出的代价空明不曾想过。


    直到此时此刻，站在昭明殿，他才切实看到，这样的代价。令人胆寒、惧怕。更令他心中，生出些无谓的悲悯之情。


    白发苍苍，皱纹已生。一夜之间，正当壮年的天子仿若已经来到自己人生的尽头。


    他没有生路，只有死祭。


    眼角的泪滴落，沈弃的一场大梦初醒。在梦中，他又见到紫云宫的楼若，秋千之上，她唤他：


    “沈侍读，快过来！”是锦绣年间的她。不曾经历数场空欢喜，不曾遭受任何孤苦。明媚万分的楼若。


    沈弃想要向前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风雪阻隔在他们之间。


    “阿若……”


    熟悉的呢喃声响起，赵庸不动声色地遣走了内殿的所有人。独留空明在场。


    他行了礼，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世间缘法万千，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沈弃这数年间的所作所为。算作执念吗？若是执念，这执念也太深了罢。


    “空明，朕现在看着，得有多大年龄了？”沈弃拾起了身子，头却只能依靠在方枕上，他有些认真地问。


    空明站得离他不远，却还是道：“我看不清。”


    “不知道她见了我，会不会不认识我了？”眼前人的呼吸已经愈来愈弱，但目光之中的期盼不曾减少一点。


    他思念她，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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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过往与她相处的每一瞬。


    一想到再相逢，便情难自制。


    空明却泼了冷水，“陛下要以命相祭，唯剩魂魄，她不会见到你的。就算得见亡灵，她也会惧怕你，不会与你相认。”


    这样的话，他已说过不止一次。可沈弃从未听进去过，这一次，也不例外。


    “空明，请最后再帮朕一次吧，朕想再见到她。”


    ＊


    丧鸣声响。


    整个皇城的死寂猛地被打破，空明法师自昭明殿走出，一步一顿。


    他不知自己要去向哪里。天子驾崩，他在这座皇城，已无处可去。


    天地茫茫，他无所求。


    而另一边，垂暮之中的天子，已兴冲冲地去寻他的爱人了。


    或许要跨过千百年岁月，才得一面之缘。或许，只得对面不识；又或许，等到他的魂魄消散，那条路途还未走到尽头，他所求的仅仅一面，也不得圆满。


    可他还是去了。


    义无反顾地、兴冲冲地去了。


    ——“空明，你相信这世间所谓的轮回，是否只是我们选择的无数条路呢？她始终是她，我始终是我。”


    沈弃的话陡地响在耳畔。


    “她一直活着，只是不肯再走上有我的这条路罢了。”


    ——“这样也好。”


    后来，沈弃是这样践诺的。


    一路陪着楼若从景和年间回到锦绣年间，同她从长陵走到上京城，再从上京走到燕云。


    他不敢停。


    只要一停下，他便难以再说服自己，活在黑暗之中，不见光亮地活在她的世界之外。


    便克制不住地想要站在她的身边，做她真正的同道之人。


    他不能这样做，他没有任性的机会。在茫茫雪色之中，他必须成为那个指引之人。


    这样才能一步步同她走至圆满。


    “阿若，我们回家了。”魂魄将散，沈弃却像身处一场大梦之中一般。


    因为楼若几乎毫不犹豫地握过了他的手，同他站在一处。


    她说，“沈弃，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风雪之间，他一向干涩的眼眶里盈满了泪。银丝吹落，寿数已尽，再深执念都难逃天命。


    这是最后一次瞒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