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恩腾出座位，双手尚未离开操作盘，在一排宙斯的电子音乐里找不到一首纯音乐，被穿着蓝色条纹衬衫的女人拦了下来，对方眼神示意他尽快离开。


    寇恩趁女人转身，手贴向了玻璃罩，不停挤眉弄眼，给乐蒂暗示。


    二人的对视被女人逮了个正着，寇恩忙对女人嘿嘿一笑，毕恭毕敬地倒退着离开，让出了自己的工作环境，走到了建筑夹缝空间里，面壁等待她们结束，上班时段，他的身份无处可去。


    相较于寇恩的态度，女人显得冷淡多了，职业习惯一般调了调室内的灯光、温度和湿度，一束追光自乐蒂头顶洒下，给这次审判营造出一种闲谈的错觉，女人轻描淡写地问道，“刚刚那位研究员叫什么名字？”


    乐蒂感到疑惑，但照实回答。


    “你们认识不过三个钟头，就很熟稔了。”


    乐蒂看着坐在冷光里的女人挽起了袖子，坐到了她的正对面，左手拿着一只水晶钢笔，在一块透明板上写着什么，“纳斯先生还告诉你什么了。”


    乐蒂虽然没见过世面，但也能察觉到面前的女人和寇恩之间存在的明显不是职位高低，而是阶级差距，她漫不经心地提起，使用尊称不过是用语习惯，实则听不出一点尊重的意味。


    “不过是一些个人信息，比如他是哪个大学毕业的，读的什么专业，毕业设计是什么。”家住在哪里，下班后还要去一个富人家的养鱼池处理海藻问题，打两份工才能勉强维持他在主城的生活，以及他如何省吃俭用购买宙斯新歌的允听权限次数。


    其实乐蒂完全没有问他，寇恩疑似太久没和自然人说话，一股脑地就把那点豆子都倒完了。


    “他很相信你。”


    女人自称是人文社科的相关研究员，名叫瑞琳·范，说想和乐蒂聊一聊。


    在乐蒂看来，女人的职业习惯是下结论，不停地下结论，她对乐蒂的来处远比寇恩了解得多，她直截了当地提到了“萨奇小镇”，并称其为“萨奇群落”。


    “资源的匮乏必然导致社会文明的倒退，乐蒂，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留在那里，你的家乡会在你的带领之下回到母系氏族社会。”


    “你一点儿也不期待女人当家作主的时代吗。”一贯冷冰冰的口气，女人就连提问都带着主观判断，默认自己思路完全正确，陈述地问了出来。


    乐蒂知道她被拦下了，且还有好一会儿磨呢，打开了折叠椅，坐了下来，正视来访者，“前提得是我有命生下一群孩子，对吧。”


    瑞琳·范，典型的教条主义学者，对于被评估人不直面回答问题的习惯很是反感，她对这次精神评估并不抱太大期望，在她看来，一个自小在黑区长大的女孩，典型的三无人员，无教育背景无社会身份无工作技能，怎么就被公司注意到了呢？


    她专注于提前准备的问卷，抬头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给对方又下了定论，“你不仅不信任自小生活在一起的同乡人，也不信任自己。”


    “这就扯到了信任问题？”大城市的精英人士都喜欢这么说话，717也没和乐蒂提过啊。


    “是因为此前的经历让你丧失了对他们的信任。”瑞琳浏览着乐蒂的相关背景资料，是因为运气特别好，成为那座废弃小镇唯一希望的原因吗？


    乐蒂对她明明知道所有，却要在细枝末节上让她一个劲地确认，感到了不被尊重的烦躁，烦躁在遮掩她的委屈，委屈是弱者的表现，初来乍到，逞强是惯用伎俩。


    乐蒂提高了音量，“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你觉得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既然没有接受过你们的教育，就听不懂你拐弯抹角的提问，你能直说吗？”


    “在过往的无数痛苦中，你有哪怕一次怀疑过那些都不是真的，其实都是你的臆想而已。”瑞琳照着预备流程走着。


    乐蒂一时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手背上的筋骨又很快放松舒展，她做了个类似撩头发的动作，看着对方引导自己进入“真相”的重演里。


    “九岁时，一场大病让你的神志陷入了糊涂混沌里，你的母亲罗拉为了你寻找可能有用的药品，孤身奔向战区，却被遗留的地雷误伤，尸骨无存，你的父亲和祖母害怕你因为知道真相而感到愧疚，一直不愿意对你说出实情，你的弟弟也因为年幼失去母亲，大变性情。


    你本来和小镇上的其他同龄女孩没有什么不同，普通平凡地长大，直到你十六岁的时候，你比她们都更早来了初潮，大家都为你感到高兴，因为你，小镇重新燃起了希望。


    在任何时候，新生都意味着希望，于是大家为了新生的可能到来，准备扩大搜寻资源的范围，组织了勇士会。


    而你自那次大病后，一直质疑别人，怀疑他人别有用心，于是你横插一脚，誓要打所有男人的脸，来彰显你与众不同的个性。


    但大家低估了战区的风险程度，铩羽而归，而你，又再一次被幸运女神眷顾，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萨奇小镇。”


    她跳过了乐蒂在战区度过这辈子最艰难的半个月，乐蒂的心彻底安定下来，双手放松地搭在椅背边沿，她抻了抻自己的腿。


    “大家为你感到高兴，希望能在仅限的条件里给到你最好的待遇，他们为你准备婚礼，为你准备房子，希望你选出心目中最满意的新郎人选，你却以为是大家在逼迫你，于是呼声最高的新郎对象被你一枪打死，而后你还不满足……”


    乐蒂笑出声来，鼓掌打断了瑞琳·范，她不太明白对方的这份单只针对她本人的恶意满满的相关真相是依据什么改编的，可以说漏洞百出。


    收缩盾还呆在她的耳朵上，只要717的出现有证据证明，717的存在就足够佐证她早就从母河的幻觉里清醒过来，而后所有的一切都能串联起来，记忆根本不会出现偏差。


    “现在，你仍然认为，你一次也没有怀疑过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乐蒂认为对方只是在动摇她的决心，但她本人言出法随，真女人，应该有永不回头的圣心。


    “没有，我经历的就是我所走过的路，是过去存在的世界，到处都有证明我曾到访过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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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迹。”


    “一次也没有怀疑过？”


    乐蒂翘起了二郎腿，猜到了对方大概率不是什么人文研究员，而是来给她做精神测试的，她不需要做防备了，因为对方的攻击都像盛夏天里的冰锥还没击中目标物就融化为水了。


    “你说出这些的时候，有怀疑过前后的逻辑关系吗？”


    女人感觉谈话里的攻防完全反向进行，疯狂浏览着提前做好的笔记，一时不知道是承认自己的逻辑漏洞，还是继续顺着流程。


    乐蒂乘胜追击，既然对面的人知道大部分情况，那完全可以作为她抒发所有情绪的对象，“我母亲被所有人逼向了死路，我的祖母因为家庭职能的压缩不得不成了捅向她的最后一刀，我的弟弟还没有完全学会说话，就亲眼目睹了一切，其他人都是帮凶，帮着处理她的尸体，而后是梅灵，他们逼疯了梅灵，再是索菲亚，她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宁愿自杀，和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签订契约，永远留在那座没有游客的观光村，你想说这些里面哪一项是假的？”


    “是警察为了维护虚假的正义，帮养一个如同‘流浪犬’的流氓，还是医生利用职业便利肆意对异性性骚扰，甚至将手伸向未成年……”


    “别说了，”女人高贵的耳朵不欲继续听那些污言秽语，加大了自己声音的回声效果，刻意给乐蒂提供了一种神明降临的错觉，“黑区所有尚有人群居住的地方都被主城监控着，地底下已被检测到留存有大量的炸弹，现在我这里有一颗按钮，对应的正是萨奇小镇，只要你想，顷刻间，那些痛苦的记忆连带着实物，就全都灰飞烟灭了。”


    “你想摁下这个按钮吗？”魔鬼般诱惑的声音从那张冷淡的嘴巴里发出。


    沉默，对峙的沉默。


    “你会摁下这个按钮吗？”


    寇恩突然拉开了舱门，提醒她的空间借用许可证已经超时了。


    女人没想到会被中途打断，在她的办公区域一向都有助手管理出入情况，一瞬面露不喜，随手一挥，打发了寇恩，“我会补交罚款，你的损失我十倍补偿，之后自有专人处理，你自己找个地方度过这个时间吧。”


    她再次重复了这个可能，乐蒂不解，为什么要给这种假设。


    “如果有无辜者，你会想摁下这个按钮吗？请回答我，你想这么做吗？你会这么做吗？”


    乐蒂摇了摇头，“我根本不会做这样的假设，你如果一定要我回答这个问题，那答案只能是不会，我无权决定他人的生死，正如他们也无权决定我的生死。”


    女人以为捕捉到了漏洞，“他们何时将你逼近生死存亡的时刻？”


    “他们对我的期望，违背了我为人的本能，我先是我，如果我不能是我，我被逼着不能做我自己，那我和死亡没有任何分别。”


    瑞琳·范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在她常年不屑于做表情的脸上诡异得像是老树开花一般，“按钮确实存在，乐蒂，只要你想，随时可以，一念之间，心想事成。”


    “为什么人人都要执着于成为上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