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尘埃落地

作品:《朝野相生

    浩劫后的婢奴崖比从前更阴森了几分,但这一切会在下一场大雪、或者下一个春天恢复原貌。


    一如满目疮痍的世界。


    因为时间总会是修复一切的良药。


    冰室的冷氲消散殆尽,跪在玉棺前的男人颓靡不振,失魂落魄。


    晶莹剔透的棺盖被毒液蚀去一块,哪怕没有裂开,内里的女子皮肤都在逐渐褪去形状。


    赵瑾然已经哭不出来了。


    整整二十一年,他曾靠着那个疯魔般的念想熬过无数个痛彻心扉的黑夜,可给他造梦的人却亲手毁了这一场虚妄。


    说什么至冰至寒之环境,成千上万之药体,由死转生、龟息长久,只要他努力,她就一定能帮他救回娘亲。


    可她却亲手用烈毒蛊阵摧毁他精心打造的一切。


    王霖弯腰,抓稳赵瑾然的胳膊,想把他扶起来,颓倦男人却像是受了刺激,顿时激动万分,“滚开!”


    他凶猛地推倒王霖,拿出沾血的匕首,目眦尽裂,狠辣地朝向前方——路无渊、蒋汐、袁伍寒和袁意站立的位置。


    可当他要动手时,王霖却羞恼地吼出声,“你还想怎么样!”


    “外面是大雪天,可那冰冷的雪地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王霖泪湿眼眶,沉吸一口气,望着玉棺里不成人形的卷皱皮囊,“哥,收手吧,你赢不了了。”


    “你有什么资格唤我哥?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赵瑾然勃然大怒,跪身蹒跚冲向王霖,却被李实迅速拉住、压制。


    可男人始终挣扎着宣泄,“我是你哥,你却帮着外人算计我、隐瞒我,到头来还如此趾高气昂地奚落我、嘲辱我,你跟他们都是一种人!”


    王霖涌出热泪,别过头,说不出话。


    兵甲赴近,云落抱着赵恪,襁褓中的孩子哇哇大哭,赵瑾然呼吸紧了些,李实绑紧他,把人往外带。


    擦肩而过时,蒋汐忍着疼,低声唤,“哥哥。”


    李实侧头,赵瑾然却没有转过来。


    “你们......要把他交给赵烨么?”


    李实欲张嘴,赵瑾然却冷笑着插话,眼睛直视前方,“你也会关心么?”


    话音落,士兵押走了他。


    蒋汐敛眸,李实微微抬手,揽过蒋汐的头,轻轻靠在身前,没有说话。


    云落把赵恪交给袁意,先去与沽名山庄等人汇合,救助伤兵,抚息死者。


    众人趟着那红白相见、泥沙污裹的雪地,步伐沉重,面色冷凝。


    这些死去的人都是大夙子民。


    那些持刀的人也是大夙子民。


    现在活着的人依旧是大夙子民。


    同一片天空之下,分明应该亲如一家的生命却自相残杀。


    没人能在这血腥的空气里得到片刻的喘息。


    苍鹰盘旋头顶,袁伍寒抬头,认出了那只翅膀——是余淮飞的爱宠。


    它闻着血腥味回来,却只瞧见了双手被束的主人。


    一声长鸣后,苍鹰斜滑,看准余淮飞的位置,朝那士兵攻去。


    可还没到半空,警觉的士兵就以数支长箭射死了它。


    余淮飞眉头微拧,眸光幽深一瞬,又回到了如常的冷蔑。


    王霖却在此时双膝落地。


    “我对不起诸位。”


    他俯身叩首,“西莎蔓解药,我会一一奉上,此后,王霖愿当牛做马、甚至付出性命,为曾经的过错赎罪。只求,只求你们放他们一条生路。”


    蒋汐欲动,袁伍寒已经走出一步,路无渊靠得近,立马扶人起来。


    可王霖不愿,紧紧地贴着地面。


    “你姥姥姥爷下落不明,赵瑾然的生死.......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李实坦诚道。


    蒋汐倔强地走向他,颤巍巍落身,“你先起来,赵烨他们还在皇城,洛都城空,事情还没有解决,地上凉。”


    王霖瞧见蒋汐肩头的红渍,本没有动静,蒋汐却同样跪下双膝,“你不起,我也不起。”


    她脸色惨白,眼神却毅然坚决,王霖握紧拳头,把她搀起来,随后看向袁伍寒,“赵烨可能留他一命么?”


    袁伍寒缄默。


    “用我的命,换他的命,这样可以吗?”王霖声词恳切。


    “你随我们入皇城,亲自找赵烨谈,好吗?”蒋汐回拽他的手腕,“在此之前,一定不会有人动他。”


    王霖落下了愧疚的眼泪。


    何渺渺精神抖擞,狂奔过来查看蒋汐的伤势,确认她没有异样后,带着一群士兵冲向婢奴崖各个角落,翻底搜查。


    变故就在半炷香后发生。


    “嘭——”


    爆炸声响,居室火花四溅,山崖颤动,所有立在雪地里的人都踉跄了身。


    “渺渺还在里面!”蒋汐急呼时,袁伍寒、王霖、李实已经冲出去,袁意同样着急,蒋汐赶紧伸手抱赵恪,让她有机会离开。


    路无渊没敢退,蒋汐接过孩子后,脑袋发晕,他稳稳地接住了她。


    蒋汐靠在他身前,沉沉地舒了一口气,路无渊动作极柔,没有多话,只安静地陪着她。


    袁昶煜和传雪领兵来,瞧见衰败之景,纷纷前去帮忙。片刻之后,宋芷薇抱着昏迷的何渺渺出来,杨卿尘为其细致把脉。


    待到尘埃落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时,三名男子的身影映入眼帘。


    齐章在前,管寂云押着赵世明,步步平稳,手握长剑,走到八尺之外停下。


    落魄的皇帝眼里无光,直到瞥见了那抹熟悉的女子身影。


    袁意站得很远,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下意识觉得,她可能瘦了。


    云落左手还挟制着文镛,瞧得人影,立马把俘虏甩给宋芷薇,赴到前方。


    “子汐殿下,别来无恙。”齐章恭恭敬敬地行礼。


    “你......”云落握紧长弓,“千算万算,忘了你密卫有一个管寂云活着,还在我无魔山的大本营里好好地活着。如今你把人偷出来,竟跟这个洛都废世子扯上了关系。”


    齐章冷蔑瞥眼,“子汐殿下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狗眼看人的习惯啊。”


    “要让我正眼看你,先好好做个人!”云落拉弯弓弦,袁伍寒却把人挡住,“公主勿急。”


    云落无奈撇嘴,“真不知道七哥怎么看中了你,我向来喜欢这么摆架势,又不是真要动手。”


    袁伍寒微欠身致歉。云落没放在心上。


    “我的目的很简单。”齐章神态严肃,“一命换一命。交出摄政王,我便把皇帝还给你们。”


    “世子此话可是说笑。”袁伍寒上前,“袁某身后这么多人,而你们仅三位,想要等价交换,恐怕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


    齐章冷笑,看向云落,“子汐殿下,你想知道安庐的下落吗?”


    云落拉着弓的手颤了颤。


    齐章摸出了一枚灰白玉佩,慷慨地抛出去。


    云落收弓,轻功接稳,随后握紧了掌心。“他在哪?”


    齐章浮着笑意背手,“公主若能确保我三人完好无损地离开此地,自然会知道安庐的下落。”


    “荒唐!”云落拢收玉佩,箭指前方,“八年已过,我再未见过他。人是死是活,仅凭此物,你想一口妄定么!”


    齐章面不改色,叨叨念着四字词组,“‘宁为玉碎,不作苟活。玉在人在,玉亡人离。’这话,公主也不相信?”


    云落垂下了手,与蒋汐、袁伍寒分别对视,随后招手,“把赵瑾然带过来。”


    “殿下。”何天阳上前,“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公主三思。”


    云落沉默时,齐章声辞沉稳有力,“公主可别想耍花招。我等已是末路之人,不论天下之主是谁,此生都不再会有太平日子。今日死和数日后死,区别不大。但摄政王于我,有知遇之恩。身死不折节,命丢不受辱,这是齐章的愿望。”


    他看向袁伍寒,“我想,袁大公子会理解这份心思。”


    袁伍寒朝袁昶煜使了个眼色,士兵把五名男子带了上来。


    赵瑾然、余淮飞、牧原、阿伏和文镛皆垂闭双眼,袁昶煜低声解释,“为防其自尽自伤,我对他们下了点安睡药。”


    昔日清风霁月般的翩翩皇子发丝颓乱,衣衫血污遍布,齐章拧紧了拳头。


    袁昶煜押着赵瑾然往前走,袁伍寒随后,齐章讽笑,“公主殿下是想让我出尔反尔吗?”


    “袁大公子。”云落沉声,“留步吧。”


    桦林笔直,排布在齐章背后数十尺,侵扰的冬风肆虐呼啸,却吹不弯它们的腰。


    在桦林背后,有稀散的几片灌木丛,雪盖不厚,但若是藏人,也能容下几身。


    蒋汐拽了拽路无渊衣袖,凑到他耳边嘀咕着什么。齐章没有在意,因为他们站得靠边、也从未叫他真正提防。


    袁昶煜双手冒冷汗,袁伍寒停在了路途中间。管寂云挟持赵世明往后退,齐章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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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口哨响起。


    两匹宝驹踏雪穿林,桦树灌丛后的黑衣人冒出头来,亮出弓箭,雪地上的士兵也纷纷拔剑出鞘。


    管寂云推出赵世明,袁昶煜也随之扶起赵瑾然,作预备交换的姿势。


    齐章敞开双臂,“诸位尽可放心,我带的人、这点弓箭不足以撼动二位袁家公子,但得保我三人撤离。”


    他最后向云落挥手,“公主殿下,你要的答案,砸碎玉佩就知道了。”


    风停声滞。


    袁昶煜和齐章几乎在同时出手,但都默契地没有攻击对方,管寂云跳上马,齐章接稳赵瑾然随后,可林中的弓箭竟就此射了出来。


    那锋利银尖的目标竟是两匹白驹宝马。


    “怎么会,奴姥不是——”


    齐章话没讲完,管寂云的剑就架到了他脖子上。与此同时,箭阵收束,黑衣人飞身落地。


    为首者扒下面巾,齐章不可置信,“沈沥?你不是在皇城么——”


    “姥姥!”王霖的呼声遥遥喊出,只见四名黑衣人押着嶙峋凸骨的老妪,威风凛凛地迎上来。


    “放肆、你们这些烂虫窝蛆!”


    奴姥情绪异常激动,王霖迫切慌张地凑上,老人双眼通红,神情涣散疯狂,根本认不出他来。


    王霖费了好些劲,才把住她的脉。片刻后,男子急着掀开奴姥衣袖,那枯黄松散的皮肤下已经生出了无数颗黑漆漆的斑点,密密麻麻,吓得黑衣人抖索一瞬。


    “是谁下的毒?!”王霖一拳垂地,却只听得“嘭咚”声响,庞然大物从天掉落,摔到雪地上,鼻血流了一身。


    王霖看清楚了,那是他的姥爷,侨云涧涧主吴毅。


    沈沥等人瞧见最末落地的尊贵人影,纷纷跪地,“拜见山主。”


    赵烨不动声色,数十无魔弟子铺张声势,迎接他缓慢而沉着的步伐。


    齐章紧瑟开怀,笑得一声比一声高亢,也一次比一次凄凉。


    他瞥向了管寂云,“你竟是为赵烨卖命的人。”


    “藏得好啊、藏得好!”


    齐章张臂,像捧起浩然心血那般抡着手往上,看向苍白无力的穹顶,“是天要亡我、而非我辈甘肯低头认输——”


    “轰——”


    最后一声爆炸在桦林背后响起,灼燃的枝干满天飞,却丝毫没有溅向雪地的众人。


    路无渊抓着两个昏死的蒙面黑衣人,甩到齐章脚边。黑巾脱落时,他看清了两人的脸。


    ——那是他最后埋伏的爆炸手。


    “身死不折节。”


    齐章眼里含着泪,却旁若无人,摇头晃脑地念。


    “命丢不受辱。”


    他开怀大笑,泪水滴答滴答朝下落,哪怕只到半空,热泪已经凝成了冰。


    “王爷,”齐章瞥向昏死的赵瑾然,笑着出声,“齐章先走一步——”


    “管寂云——”


    赵烨疾速出声,众人皆欲动,可旁人的反应哪里赢得过当事人的决心。


    借那冰凉锋利的长刃,和这脚下死寂荒凉的残墟作陪,齐章自刎,血涌成冰。


    赵世明一言不发,决然冷漠地瞧着鲜红入冰白,听着哭嚎殁雪地。当赵烨迈着步子靠近他,倨傲的当朝圣上才平淡如水地抬眸。


    赵烨拿出了腰牌,上面刻了一个“洛”字。


    赵世明没看腰牌,只淡淡地锁向赵烨双眼。


    *


    千里之外的皇城玄清殿口,洛都主齐睿手握长剑,脸色平和。


    “报——”


    “启禀都主。万氏兄弟服下毒酒。管寂云功成,圣上得救,摄政王党羽皆被一扫而灭。”


    齐睿扯开了嘴角,露出细微的笑意。“大总管,你说这步棋,圣上下得是否太过惊险?”


    拂尘扬起,灰烬都凝在了冰凉的雪汽里。宗业成眺向远方,“但论胆识,还是洛都主技高一筹。”


    冷空无云,只见惨白的天。


    齐睿没有再说话,始终站在台阶之下,注视着空荡朝殿里寂静斑驳的光。


    待到下一个晨起朝时,文武百官又将齐齐整整地立于其间,然后无一例外地被每一道旋光照拂。


    那光影明暗交错,形状参差,看得清、辨得明,却永远抓不住、摸不着。它源于光明之外的黑暗,也有可能是光明之外更大的光明。


    至于到底是什么,由于从没人见过、去过那样的世外之处,所以自然不会有可信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