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结局一 揽月盼人归(三)

作品:《我见明月

    摒尘师太撑着梧桐树,休息了半晌,这才慢慢捡起扫帚,继续清扫落叶。


    风声树影,周围的时间好似也慢了下来。


    那个人,已经死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


    耳旁又回响起方才听到的话。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阿兄为了找到你,付出了多少心血?你知不知道,因为对你念念不忘,他一直郁郁寡欢,今年春天,他死了!”


    “他还那么年轻,那么优秀,因为你,他死了!我那么好的阿兄,英年早逝,含恨而终,临死前甚至还在和我说他对不起你!”


    他是对不起自己,可……可他怎么能死呢?


    他不应该已经淡忘了自己,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吗?


    不应该佳人在怀,儿女绕膝了吗?


    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想起自苗疆回来后,两人的第一次重逢。


    那个春日,在扬城街头,青年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一如当初的眉眼,一如当初微微上扬的嘴角,只是身上少了那股少年气,便愈发显得整个人挺拔如玉。


    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时,她听到自己的心,“砰砰”跳了两声。


    意识到并未完全将他忘记,一时间,她竟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只好足尖一点,飞到了湖心的一叶扁舟之上,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空间。


    第二次相见,是某一次回容城。


    来福打着算盘,絮絮叨叨道:“阿姊,隔壁搬来了一位叫‘连清’的俊公子,说是你的故人,他在咱们医馆旁也开了一家医馆,名叫‘爱月堂’,你认识他吗?”


    连清?爱月?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淡淡道:“不认识。”


    来福却少有地多嘴:“可他对阿姊的口味与习惯如数家珍,阿姊真不认识?我能感觉得到他真的很想见你,阿姊,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见吗?


    “不见,你也不准提起我回来过。”


    这是她给来福的答案。


    可当天夜里,她不受控制地潜入了那人租住的居所。


    她隐匿在黑暗中,透过半开的窗棂,看着窗内青衣男子单手托腮,专心地翻阅着面前的书籍。


    烛火摇曳,光影流转,昏黄的光晕映照在他的侧脸上,衬得他愈发神清骨秀,眉目如画。


    她原本只是想看一眼便离开,可不知道为何,脚底却像是生根了一般,迟迟挪不动步子。


    于是,她看着他将书本收好,看着他脱下外袍,看着他吹灭了窗前的油灯。


    直到房间一片黑暗,她才猛然惊醒,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住处。


    第二日醒来,想到昨晚的举动,她觉得自己有病。


    桑瑱曾真心实意地动过杀心,如果不是恰好炼了那一粒假死药,她如今已是白骨一具,她竟然还跑去看他?


    思及此,她十分懊恼昨夜之举,一大早便和来福打了招呼,离开了容城。


    之后她不停做赏金任务,那个人也似乎从生活中消失了一般。


    直到那一日,她收到了来福的信,信中除了医馆遇到的一些事,还提到了他。


    “阿姊,连清日日都来令月堂询问你的消息,来福很烦。”


    她当时只看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等再次回到容城,来福又主动说起:“这大半年来,他一直在等你,基本上每日都会来打探你的情况。阿姊,你是否要见他一面?”


    “不见。”


    和上次如出一辙的答案,以及……和上次如出一辙地潜入他的住处。


    许是那天他心情不佳,她看到青衣男子独自坐在院中台阶上,借酒消愁。


    在她的记忆中,桑瑱从前虽偶有小酌,却从不放纵,那一日,她看着他灌下了一坛又一坛的烈酒。


    后来,石平、石安出现,将已经酩酊大醉的青年抬回屋中,她这才悄然离开。


    如果说第一次主动去见他,是因为太久没见,想知道他的情况,那这一次去,又是为什么?


    她想不清楚,也不敢去深究,于是在容城住了两日后又走了。


    第三次见面,是在来福的婚礼上。


    来福和以前悦来酒楼的伙计——小诗,两情相识已久,但谁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她其实很早以前就察觉到了来福对小诗的心思,但她没想到,这个老成持重的弟弟,竟然还没向人家表明心意。


    想到小诗为来福从峰回山不远万里跟到了容城,她觉得再不做点什么,就太对不起人家姑娘了。于是在询问过来福的意见后,亲自去小诗家提了亲。


    婚礼上宾客众多,但最令人意外的是,来福把桑瑱也请来了。


    那一日,她的注意力虽然一直在新人身上,可视线总是不自觉被那道青绿色身影吸引,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余光却将那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眼见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她心中七上八下,说不出的烦闷紧张。


    “当年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如今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你可否……可否再给我一次机会?”


    男子红着眼眶,举起酒杯,一字一句郑重询问。


    她僵在原地。


    要原谅吗?


    原谅当初的背叛与欺骗吗?


    不,她过不去那道坎。


    她冷言拒绝了。


    那一整日,她脑海中一直在回荡着那一句话——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你可否再给我一次机会?


    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可情感,却让她再一次潜入了他的住所。


    她很不齿自己的行为。


    每次躲在阴暗的角落,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她都觉得自己像极了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像极了当初在黑暗中窥视爬行、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黑衣罗刹”。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但她还是没有马上离开。


    许是白日里遭到了拒绝,那一夜,那人坐在窗边,喝了许多酒。后来,他再一次酩酊大醉,吐了满身。


    看到对方这般狼狈的模样,她第一次有些难过。


    这个曾经温润赤忱、如琢如磨的男子,不应该变成这样,至少不应该为了她,变成这样。


    她叹了一声,转身离去。


    有些事,一回生二回熟,一旦开了头,便很难停下来。


    偷偷去见桑瑱就是这样。


    每一次在见完后,她都会对自己说:最后一次了,他背叛过你,你不能回头。


    可思念压过理智的时候,她的心又告诉自己:只是远远看一眼,又不会改变什么,怕什么?


    于是,便有了第四次、第五次见面。


    甚至有时,她会特意绕路回容城,只为了瞥一眼那个青绿色的身影。


    她就像是一个影子,在暗中默默窥视着曾经的心爱之人,既不上前,又在对方企图靠近时,倏地拉开距离。


    她知道这样不好,对她和桑瑱,都不好。


    于是她压抑自己不去想念,不去见面,她更加频繁地做赏金任务,去很远的地方除暴安良。


    她以为这样,就能将这种别扭的感情淡忘,可越是抑制,换来的是更加变本加厉的思念。


    那一次,她一人围剿了一群马贼。


    世人都说“月中仙”武功盖世,天下无双,把她传得神乎其神。


    可从来没有人想过,她其实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和所有人一样,血肉做成的普通人。


    马贼人多势众,凶残狠毒,她为了救下被抓走的人质,不小心中了圈套。


    虽然最后成功将其捉拿,但到底还是受了重伤。


    她拖着浑身是血的身躯,疲惫地赶回容城,却不料在院中看到了和来福下棋的桑瑱。


    那晚月色朦胧,周围的一切好像蒙上了一层薄纱。


    青衣青年很快就注意了到她。


    四目相对,对方立刻起身相迎,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欣喜。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忽然有片刻的失神。


    她其实很久很久没有近距离看过他了。


    与从前相比,他脸上的青涩早已退去,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温润如玉、脱俗出尘的气质。


    很快,她意识到自己还在渗血的伤口,以及周身浓郁的血腥味,眉头倏地一紧。


    她看向来福,来福心虚地低下了头。


    那抹青绿色身影越来越近,近到她其实也想停下来看看他。


    可她不能,她庆幸现在是夜晚,庆幸今日又穿了深衣,庆幸自己带着面纱,庆幸他们不曾发觉她的异常。


    赶在他靠近之前,她倏地闪入屋内,锁上了房门。


    屋外,敲门声不断:“月婵你开门好不好?我有话同你说。求求你,就几句话......”


    屋内,她褪去衣衫,将烈酒浇在渗血的伤口上。


    剧痛袭来,撕裂着身心,她咬紧牙关,汗流浃背。


    多日来的疲惫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她忽然觉得好累,累到想不管不顾,就那么靠在一个人的肩头,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可是,她不敢。


    敲门声与呼喊声渐渐停了,她的伤口也终于处理好了。


    换好干净的衣裳,抹上香膏,她推开房门。


    夜色如墨,夜风微凉,外面早已空无一人。


    第二日天还未亮,她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有人来了,是他?


    她快速起身,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青衣男子捧着一本医书,敛衣悠悠然坐在房前台阶上,如缎子般的长发散落在胸前,发出莹莹光泽。


    今日他心情似乎不错,嘴角还噙着浅浅的微笑。


    她伸出的手忽然停在半空。


    她原本可以立刻开门,请人进屋,可睡了一晚之后,昨日那些愁思好像淡了不少,身体里似乎有两个人在打架。


    理智的小人说:他差点杀了你,你竟还想着原谅他?


    感性的小人试图解释:那是形势所迫,他以为生机渺茫,才出此下策。


    理智小人毫不留情地反驳:不要为背叛找借口,背叛过一次的人,你能保证不会背叛第二次?你难道还想在他手上再死一次?


    感性小人执意为他开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只是一念之差,除此之外,他哪里对你不好?


    理智小人瞬间变得尖锐起来:是啊,除了想让你死,哪里对你不好!你忘记秦家是怎么灭门的?张天龙除了那件事外,哪里对你不好?


    想到张天龙,她突然冷静下来,原本放在门闩上的手,也缓缓移开。


    是啊,桑瑱什么都好,好到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她,第一次愿意全心全意地相信一个人,愿意将后背与最脆弱的地方交给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偏偏要骗自己去死?


    她可以为了爱人心甘情愿地舍弃生命,可他怎么能骗自己,怎么和能张天龙一样,骗自己去死?


    过往痛苦的回忆在脑海中翻涌着,这段时间以来积攒的所有柔情,顷刻间化为云烟。


    她毅然转身,打开了另一侧窗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容城。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回去,亦没有偷偷去见桑瑱。


    一切与她原本设想的相同,可不知为何,她时常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


    她曾经以为,只要摆脱杀手身份,就能开启完全不一样的美好生活。


    可如今她遵从本心,成了人人尊敬的“月中仙”,那种孤寂之感并未消失,反而随着游历人间愈发强烈。


    这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亲人朋友,哪怕是连最弱小、最卑贱之人,都有人关心,有人记挂。


    可她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甚至连真心相待的朋友,也几乎没有。


    或许从前还有桑桑与来福,但桑桑始终是因为桑瑱才待她不同,如今因为她不肯原谅桑瑱,桑桑对她也多了许多看法。


    而来福,虽然成家后对自己关心不减,但两人毕竟只是名义上的姐弟,她不希望小诗多心,于是主动减少了往来。


    当然,她也曾尝试去结交朋友,可那些人不是贪图她的名,就是想从她身上捞到好处。


    她有时也会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何总是轻而易举,将人心看得如此通透。


    所以,“黑衣罗刹”又如何?“月中仙”又怎样?


    如今看来,孤独才是她此生的宿命罢了。


    想通了这些,她发觉今生的归处,似乎只剩下一处。


    她去了一趟峰回山的莲寿寺,见到了已经年迈的静心师太。


    “等我完成一个心愿,我想皈依佛门,了却余生,望您成全。”


    静心师太慈悲地看着她,点头应了。


    之后她继续行侠仗义,做所有力所能及之事,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之人。


    曾经亲手种下的恶果,她想一点点努力弥补偿还。


    知道终有一日将要离开,她回容城的次数反倒高了一些,毕竟有些人见一面就少一面。


    她也不再抗拒与桑瑱的偶遇。


    桑瑱平日里就常来秦府,她一回来,他更恨不得能住在她家中。


    对此她也没有再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他以各种拙劣的借口出现在面前。


    对于他的示好,她从不回应,在他面前,她亦极少开口说话。


    她本就是个寡言之人,如今更怕一不小心暴露了心底深处的秘密,怕稍有不慎,再次沉沦在那深情的目光中。


    她与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前进十步,她就后退九步,她永远将自己控制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


    她以为这样,桑瑱就会知晓自己的心意,就会放弃自己,放下过去,可事实恰恰相反。


    于是她猜想,是自己的出现又给了他希望,也许等“月中仙”彻底消失,他便能明白她的想法。


    毕竟他有着不逊色于任何人的容貌,优越清白拿得出手的家世,只要他愿意,整个大俞会有无数女子为他动心。


    她自欺自人地告诉自己,等她去了莲寿寺,桑瑱就会放下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他会找到一个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女子,那女子温暖热烈,像太阳一样明媚,她们会恩爱幸福一生,会子孙绕膝,会白头偕老。


    这是她为他设定的结局。


    可也有时候,看到来福和小诗在自己面前嬉闹欢笑,浓情蜜意,她内心也会有片刻的动摇。


    她清楚地知道,幸福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


    只要愿意回头,她就可以拥有梦寐以求的、属于自己的家庭,过上比所有人都恩爱幸福的生活。


    回头吗?要回头吗?


    她又问了一遍自己。


    算了吧,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一次回到容城,是某一年中秋,她同来福、小诗吃完团圆饭后,拎起一坛从扬城带回的罗浮春,去了桑瑱的居所。


    她是来告别的,单方面的告别。


    她依稀还记得,那是一个极为明亮的月夜。


    月光如水,满院清辉,桑瑱一个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低头喝着闷酒。


    空气中有股清冷凌冽的酒香。


    她见过对方很多次喝酒的模样,快乐的、痛苦的、伤感的、落寞的……以及像现在这样孤独的。


    她很想拎着罗浮春上前,坐到他对面,像多年前在扬城时一样,小酌闲谈。


    可是她不敢,色令人智昏,酒乱人心性。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不能在最后关头横生枝节。


    于是,她找了一处阴暗的角落,席地而坐。


    初秋的晚风带来丝丝凉意,卷起远处不知何处飘来的桂子清香。


    她将衣襟拢紧了些,隔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默默地观察着青年的一举一动。


    今日的他,心情似是不佳。


    侧脸虽如当年一般精致柔和,但抬眸时微微蹙起的眉、黯淡的眼眸,都难以令人将其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想到当年,她举起酒坛,大口啜饮,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感官倏地清醒了一些。


    月影下,青衣男子抬起了头,对着明月举起了酒杯。


    黑暗中,她拎着酒坛,对着那抹青色身影,低声道:“此去一别,再难相见,请君保重。”


    他对着明月,饮下了那杯酒。


    她望着他,喝下了半坛罗浮春。


    时间在这样静谧的夜色里,一点一点地流逝。


    罗浮春的坛子见底了,青色身影却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石桌上,酒坛空了一只又一只。


    她有些担心,她记得从前桑瑱是不爱酗酒的,从前的小医师也不会这般狼狈落寞。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走过去劝他——不要再喝了。


    可她生生忍住了。


    她怕他借着酒劲挽留,更怕自己一时心软,如果桑瑱此刻求合,她一定会留下。


    可她也清楚的知道,留下来自己定然会后悔。


    她太贪心了,忘不了,又放不下。


    既想要他的温暖,又不能介怀他的背叛,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好事?


    或许,她们从来就不合适吧?


    光风霁月的小医师,与敏感多疑、没有安全感的女杀手,注定只能短暂相爱,无法长相厮守。


    既如此,那便什么都不要做了吧。过了今晚,彼此回归各自的人生轨道,再无交集也好。


    她坐在角落里,任由思绪飘飞。


    周身笼罩的夜色也随着时间一点点变暗,直到浓稠如墨,再也化不开。


    街巷深处原先还有几声犬吠,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似乎都陷入了沉睡。


    期间,石平与石安来了一次,桑瑱不知说了什么,两人摇了摇头,无奈地走了。


    距离还是有些远,远到即使常年习武,耳力极佳,她也未能听清。


    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她允许自己稍微放纵,又在暗处陪伴了许久。


    直到月上三更,她觉得是时候离开了,才一起身,便见趴在石桌上的那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也要回去休息了吗?


    也好。


    望着他的身影,她想:最后一次,我目送你离开。


    然而事情却并未如猜想的一般,他没有往寝居走去,而是慢慢抬起了头,向着天边高悬的明月,缓缓张开了双臂。


    他在……拥抱月亮?


    夜风拂起了青绿色的衣角,月光倾泻在那张清秀俊美的面颊上。


    那一瞬间,青年满身的落寞与颓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柔情。


    他在笑,满足地笑。


    见此此景,她心头倏地一痛,流出的眼泪还未来得及擦拭,便见月影下,那抹身影无力地倒了下去。


    “桑瑱!”


    她心下一惊,从暗处闪身而出。


    男子脸颊微红,双眸紧闭,显然是醉了。


    她看向四周,石平、石安的房间一片漆黑,两人不知何时已经歇下了。


    秋日的夜晚有些寒冷,若任他一直躺在外面,明日定会大病一场,可她也没有办法去叫找人将他弄走。


    “罢了。”


    最终她蹲下身,将地上不省人事的男子扶起。


    然后背着他,一步一步,朝屋子走去。


    明明是一段极短的距离,可他趴在身上时,她却觉得时间每一瞬都变得格外漫长。


    她们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到她微微偏头,就能看见对方长长的睫、高挺的鼻和红润的唇。


    甚至她都不用侧身,就能感受到他温热而带着酒气的呼吸。


    她突然想起,这是她们分别多年后,第一次这般亲密。


    也是,最后一次。


    思及此,她将身子微微往左一偏,下一瞬,原本靠在她右侧肩头的脑袋,突然就贴了上来。


    脸颊与脸颊触碰的瞬间,一丝久违的温暖传来。


    她唇角微微勾起,但很快猛然清醒——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本能总是比理智先行?


    为什么明知不可能还要放纵?


    为什么总是不由自主被对方吸引?


    心中念头百转千回,可她还是没有将人放下,而是继续保持这个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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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他背回了房。


    “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帮他褪去鞋袜,盖好被子,她掩去心底的悲伤,假装欢快地做最后的告别。


    床榻上,男子睡颜安静俊秀,似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她轻轻打开了房门,没有再回头。


    夜风从门外呼啸而入,寒凉刺骨,书桌上原本整齐堆放的信纸,被这么一吹,纷纷扬扬散落在地。


    她有些烦躁,犹豫片刻后,还是关上了门,转身弯腰去捡掉落在脚边的纸张。


    第一张纸上画着一副画。


    画上的少女眼神凌厉,扎着高高的马尾,身着深色长裙,手握一把长剑,正在与一行人激斗。


    她微微一愣,随即捡起另一张。


    第二张纸上写了一首诗,是他的字迹: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继续向前,又是一张画。


    画上女子穿着绿色荷叶裙,在篝火旁肆意欢舞,火星飞舞间,她脸上的笑容熟悉却让人觉得陌生。


    第四张是一句诗,墨迹有些晕开,像是被什么打湿过——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第五张又是画,画纸微微泛黄,女子手持梅花枝,在红梅树下翩然起舞,梅瓣纷落间,长发随风飘扬。


    ……


    她颤抖地将散落的纸张一张一张拾起收好。


    画上的人全是她,或者说,是多年前的她,那是他们曾经在一起时发生过的场景。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内心翻涌的情绪,走到桌前,用镇纸将那叠厚厚的书画压好,然后缓缓回到床边。


    男子依旧沉睡,瓷白的肌肤因为醉意染上了一抹嫣红,微微轻颤的长睫似蝴蝶翅膀泫然欲飞。


    “你怎么这么傻?”她坐在床边,低声问:“你放不下的,究竟是我?还是过去那些回忆?”


    寂静的厢房内,并未有人回答。


    她俯下身,慢慢趴在他的胸前。


    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自对方胸腔深处传来,一如少年时那样令人安心。


    “忘了我。”她闭上眼,低声恳求:“请你忘了我,好好生活吧。”


    说罢,她张开双臂,学着他刚刚揽月的动作,轻轻地,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腰。


    久违的、熟悉的温暖自四周传来。


    她突然想,要是能这样一直抱着他,什么都不想就好了。


    可是,她不能。


    “好了,该走了,珍重。”


    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离开。


    忽然,一双手用力地扣住了她的肩。


    “月婵……”


    耳畔,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略带嘶哑的呢喃。


    她浑身一僵,一时间只觉浑身血液都往头上涌。


    不会的!


    不会这么快就醒来的!


    “不要走……”


    头顶传来断断续续、极为压抑的声音。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此言一出,她方寸大乱。


    为什么要过来抱他?


    为什么要给他希望?


    为什么被发现了?


    一时间,各种情绪纷至沓来,她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那双如水眼眸。


    她静静埋在对方胸前,像只缩头乌龟,等待着自己不可控的命运。


    但,除了那两句话,她再没有听到其它声音。


    许久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只见男子双眸紧闭,俊眉紧锁,似是还在梦中。


    她长舒了口气。


    差一点,还以为自己被抓了个正着。


    原来,只是在做梦。


    但很快,意识到梦中他还在求自己不要离开,意识到在梦中还将自己搂得这么紧,她心中又是一阵钝痛。


    “原来,你还是这么在意我吗?”


    她伏在他胸前,眼眸渐渐湿润。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啊。”


    她回不了头了。


    她只剩下三年寿命,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让他拥有之后再度失去。


    自小被绿舟喂毒种蛊,不停地做刺杀任务,她的身体其实有很多隐疾。


    但那时年轻,又在认真调养,所以看起来并无大碍。


    后来因为刺杀荣亲王,被下了追杀令,所有人对她围追堵截,恨不能斩杀她全部的后路。


    晚湘村那一战,她一人与数十位顶尖天字号杀手对决,经脉受损,旧疾复发。


    再之后,她拖着那样的身躯,独自去苗疆寻找解血蚕蛊的方法。


    虽然最后运气不错,解蛊成功,但苗疆多瘴气毒虫,她明显感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回到大俞,为了维持医馆、学堂、粥铺……等各种产业的运转,她除了不停地接朝廷的赏金任务,别无它法。


    当然,她也可以不去做那些好事,好好养一养身子。


    可她父亲是勤政为民的秦尚书,她是手上杀孽与鲜血多得数都数不过来的女杀手,她无颜去见地下的父母,更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


    她想要赎罪。


    她用七年的时间制造了无尽杀戮,她必须再用七年的时间,完成对曾经的救赎。


    于是,她开始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去行侠仗义,去除暴安良。


    江湖上人人都说她是清冷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月中仙子。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体有多么残破不堪,只有她自己知道,日日夜夜承受各种病痛折磨的滋味有多难熬。


    “回不去了,桑瑱。”


    她拿开对方放在肩头的手,轻叹一声:“要是我早些放过自己就好了。”


    “不过……”


    她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关门声伴随着呢喃,飘散在静谧的屋内。


    “我也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就是了。”


    她这一生有过太多波折,但七年夙愿,总归是如期完成了。


    至于她与桑瑱,到底是桑瑱先负了自己,还是自己欠了他,如今已经说不清楚了。


    她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明月,与身后紧闭的房门,微笑着离开了。


    -


    “摒尘师父,我总算找到你了,你怎么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尼四处张望,在看到梧桐树下不住咳嗽的人时,心中一惊。


    “没事。”被唤作“摒尘”的女僧挥了挥手,虚弱地唤了一声:“来,过来扶我一把。”


    小尼忙伸手搀扶,不解地问:“师父如今都这样了,为何还要来扫地?”


    摒尘师太苦笑一声,目光落在枯黄的梧桐叶上:“总要找点事情做呀。”


    不过,以后应该不会再来扫了。


    因为那一天,她有预感,马上就要来了。


    当晚,摒尘师太难得地做了一个梦,梦中穿着粗布青衣的少年,捧着一大堆毛桃子,笑着向她走来。


    “喂,如今这样,你可算是原谅我了?”


    第二日清晨,小尼照例送药,忽然问道:“师父,您的枕头,为何是湿的?”


    摒尘师太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双眼,推窗看向远处的朝阳,叹道:“大概是天气一日比一日潮湿吧。”


    小尼不解,又问:“可马上要入冬了,天气不该是一日比一日干燥吗?”


    摒尘师太摇了摇头,将视线转移到外面几座光秃秃的山上,什么也没说。


    秋去冬来,春意渐浓,新的一年开始。


    “师父,起来把这碗药喝了吧。”


    小尼推开门,端来一碗浓稠的药汁。


    “放……边上吧。”


    塌上女子苍白瘦削,显然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小尼将药碗放在床边,起身欲离开。


    “等等。”对方叫住了她:“帮我……开一下窗。”


    小尼有些犹豫:“这几日虽然暖和,但风也不小,师父你若是再受风寒,病情恐怕会更加严重。”


    “无妨。”摒尘师太挤出一丝微笑,恳求道:“请让我在死前,再看一眼外面的春色吧。”


    小尼点了点头。


    窗棂被缓缓推开,夹杂着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瞬间涌入狭小的禅房。


    摒尘师太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透过窗外层层叠叠的绿意,定格在那远山的红霞之上。


    山花烂漫,春意正浓,几朵“粉云”点缀在苍翠山色中,美不胜收。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真好。


    她终于是熬到了春天。


    意识开始渐渐模糊,过往那些年所有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如潮水般一一涌来。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而她,也变成了少女时明丽挺拔的模样。


    前方不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转身。


    那男子高大挺拔,那女子温柔端丽,他们远远地朝她挥手。


    “月婵儿,快来呀。”


    “阿爹阿娘!”


    她心中一喜,正欲向前奔去,突听身后传来另一道熟悉的声音:“月婵,等等我!”


    她浑身一僵,转身看去。


    只见背着药篓、穿着粗布青衣的少年,满脸笑容地飞奔而来。


    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碎光,他嘴角的笑是那样真诚与期盼,她忽然梦回多年前隐居山林的那段日子。


    望了望远处的男女,又看了一眼即将靠近的青色身影,一时间,她有些犹豫。


    “罢了。”


    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想到现实中他早已先自己而去,她最终释然一笑,向着来人伸出了手。


    “快来啊小医师,我带你去见我爹娘!”


    “来了!”


    十指交握,一青一黑两道身影在春日暖阳下,奔向远方。


    最后一点意识消散,摒尘师太合上了双眼。


    没有生同衾,死同穴。


    和你同在这春花烂漫的时节离开,也算是,不负这相思一场。


    (be结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