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沉默不语。


    祂的视线定格在少女的眼眸内。


    祂没有找到只想要的情绪，却找到了从前无数个有星星的夜晚时观察到的情绪。


    “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回去吧。”神明说道。


    源铃却又一次摇头。她对着神明说出重复了数次又一次比一次坚定的答案：“我不会回去的，我要继续往前走。”


    “你没法回到原来的世界了。”神明继续劝说，“说到底，这里只是你的梦境。”


    “可我就是想要往前走。”源铃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坚定又柔软的微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源铃当然清楚，这里只是自己的梦境而已。哪怕她把梦境中的一切都翻过来，也无法回家了。可源铃先要做的正好是把梦境翻转过来。


    “谢谢你，让我生活在幸福里。”源铃对神明说。


    这是神明对她撒下的善意谎言，让她始终以为自己的记忆停留在那个雨天里的十七岁。


    撑着黄色的小鸭子雨伞，哼唱刚刚学会的歌谣，然后开心地往游戏商店跑。


    源铃还记得那一天马路边的景色。


    是在生机勃勃的春日，绵柔的雨水从樱花的间隙穿行而过，落在头顶的雨伞上，连“噼啪”的声音都没有。她看见细细密密的雨滴在雨伞上凝聚成水珠，然后从伞的边缘落在地面上。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属于原来世界的铃已经离去，可这个世界的铃一无所知。


    她不要。


    “我知道前方的路一片漆黑，可那是我的路。”源铃笑道。


    “生活在善意的谎言里很幸福，可对我来说是如梦似幻随时破灭的泡泡。我想要离开泡泡，我想要在一片漆黑里自己发光，我更想要找到这个世界里的自己。”


    “回溯死亡的记忆很痛苦，可那也是我啊。”


    神明：……


    祂最终让开了道路。


    源铃朝着神明深深鞠躬，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祂在身后说：“我不能帮助你。”


    “谢谢，我会依靠自己找到‘自己’的。”


    前方的道路漆黑狭窄，只有头顶上一颗颗散发微弱光芒的星星指引她前行的方向。


    分明没有言语，也没有预告，可源铃就是在这一刻与过去的“铃”心有灵犀。


    因为她知道，无论在哪个世界，任何时间点，铃就是“铃”。


    这是名字叫做“铃”的少女与自我定下的约定。


    ——


    “还没有醒过来吗？”


    “还没有……”


    百川诗音琉面色有些苍白，却还是强撑着背脊不让自己露出惊惧的表情。


    清晨八点，大家聚集在餐厅时发现从前总是活力满满的少女没有出现，于是来到了她的房间。


    可诗音琉发现，无论怎么呼唤，少女都一动不动双眸紧闭。在她的周围，是不断闪烁出于极度不平衡状态的闪光。由于少女特殊的闪光天赋，这些闪烁的闪光没有固定形状，一会儿是海浪，一会儿是羽毛，一会儿又变成了麦穗……


    大家都是有闪光天赋的人，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赶快联系救护车把人送到医院。


    可除了输送营养液外，大家没有其他的办法。


    拥有闪光天赋的艺术家们内心世界比普通人更加敏感纤细，更因为魔法是一种无法难以摸清的存在，以至于到现在患上“睡美人”疾病的艺术家们至于概率几乎为零。


    “或许小铃会不同呢？”四之宫辉扯开一个笑容安慰大家，“我翻看过很多类似的病例，发现大多数艺术家们在昏睡是会无意识地创造毁灭性的闪光。可小铃的闪光天赋特殊，创造出来的闪光也只是有些……”


    “有些混乱。”五十岚夜稚替他说完。


    “感觉更担心了。”神宫从云垂头丧气地坐在病床边，“好突然……昨天大家还好好的。”


    病床的另一边，弥生趴在少女的身边，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侧脸。


    “睡……太久了……对身体不好……”


    因为想要做个优秀示范，想要打出去的哈欠被弥生强硬忍住了。发现少女依旧没有动静，于是赌气地嘟嘟囔囔，“我要在你醒来之前保持憋气。”


    然后开始鼓起腮帮子目光幽幽盯住她的侧脸。


    目睹两兄弟的模样，诗音琉深呼吸。


    她不敢去看床上少女的脸，总是担心会忍不住哭起来。


    大小姐可不是会随便露出软弱表情的性格。尤其是朋友还需要照顾的时候，更不能软弱了。


    “我去和医生沟通一下。”她说着，就推门离开病房。


    直到前往走廊的转角，诗音琉才着急忙慌地擦去眼角的温热水珠。


    “可恶的小铃！混蛋！竟然就这样昏睡过去，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大家的感受！”骂骂咧咧地对少女不负责任的昏睡行为抱怨，诗音琉发誓等少女醒过来一定要好好教训她！


    绝对要把她的脸蛋捏成包子！


    气呼呼地把眼角的眼泪全部擦干净，然后瞪一眼旁边路过的人，诗音琉走向主治医生。


    ——


    源铃走了很长很崎岖的路。


    星星带领她回溯记忆，寻找到过去十七年的时光。


    十六岁，在院长奶奶的帮助下她来到了公立学校，开始努力学习。


    十五岁，她以优异的成绩从国中毕业，在福利院孩子们的祝福下度过了了生日。


    十四岁，福利院的经济情况出现危机，于是和园长奶奶一起尝试制作手工饼干去街上贩卖。


    十三岁，双胞胎哥哥不见踪影。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下意识地忘记了。除了院长奶奶和曾经的照片，谁都不知道哥哥的存在。


    十二岁，从国小毕业。当天的源铃有幸遇见随机演出的艺术家。那一颗颗闪烁的光芒落在了心尖，在小小的女孩心里种下名为理想的嫩芽。


    十一岁……


    十岁……


    不断地往前走，不断地寻找。


    迷茫的灵魂一点点找回自己的碎片，填补心灵的空洞。


    那些美好的回忆如此真实，那些因为“爱”而诞生的情感又是如此幸福。


    触目所及，皆是回忆。


    终于，源铃来到了一片湖泊前。而湖泊的中央，是一颗黑色的星星。


    那是——死亡的回忆。


    “你必须自己游过去。”神明说。


    祂一直跟在源铃身后，静静地看源铃的背影。哪怕是到现在最危险的时候，神明也不打算出手。


    “我知道。”源铃深吸一口气，蹲下身。


    指尖触碰湖面，是刺骨的寒冷。那一瞬间，潮水般的惊恐和疼痛顺着指尖蔓延至整个大脑。


    那仅仅是死亡的冰山一角，就足够源铃僵直躯体。


    “呼——”源铃把手缩回来，蜷缩住手臂。


    就这样保持一个姿势好几秒，源铃又抬起头。


    这一次伸入湖面的是一整只手臂。


    神明就这样看着少女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触碰湖水，然后被可怕的情绪击退蜷缩回去。


    死亡很可怕，生物刻印在本能里的情绪会不惜一切代价地让人类回避死亡。


    生理会恐惧，心理会恐惧，哪怕是神奇的魔法都会刻意回避。


    可她就是这样反复伸出手触碰，每一次都比上次更加深入。


    终于，她完全浸入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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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水其实不深，与其说是湖泊，不如说是一个深一点的水潭。源铃需要不断地用手去扒开水流，踮起脚尖维持平衡。


    脚下是黏糊沉重的泥土，杂乱的水槽拖拽小腿把她往下拉。


    好冷，好疼，好恐怖——


    漆黑的湖水是死亡的阴霾，不断笼罩，不断蔓延。


    可她就这样一点点缓慢地靠近，然后抓住那一颗黑色的星星。


    在触碰的刹那，源铃看见了。


    绵密的细雨，飘落的樱花，潮湿的空气，还有马路上的水坑。


    少女抱着刚刚到手的游戏机，手中的黄色鸭子雨伞转出一个漂亮的水花。


    她的嘴里哼唱的是刚从妈妈那里学会的安眠曲，如同活泼的兔子般蹦蹦跳跳。


    “叮当叮当~”


    “月光已经爬上了窗台~”


    “星星已经跳到了床脚~”


    “……”


    她抬起头，看见了踩住水坑后不慎滑出斑马线的女孩。


    于是——死亡就这样出现了。


    在跑过去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呢？


    或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身体下意识地动起来了。


    嘈杂呼啸而过，疼痛接踵而至。


    源铃终于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她在想：如果是妈妈，肯定也会这样做的。


    躺在湖泊的中央，源铃的眼前点亮一颗颗星星。


    它们闪烁金色的光芒，在漆黑中绽放，成为绚烂的星海。


    死亡褪去，是璀璨的新生。


    白发少年来到她的身边，与她一模一样的金红色眼眸内荡起的波纹复杂而温柔。


    祂笑道：“我果然，很喜欢你。”


    喜欢这一颗闪烁的星星，喜欢这样熠熠生辉又坚定不移的灵魂。


    源铃缓缓露出微笑。


    灿烂的笑容在此刻迸发而出的色彩比最绚烂的光芒还耀眼夺目。


    她说：“嗯。”


    找到了，那是属于铃的闪光。是铃在这个世界上的形状。


    “兔子小姐？”弥生瞪大眼睛看着环绕在周围的星星闪光，连赌气都忘了，只是目不转睛注视少女。


    从云一下子从座位上蹦起来，“星星形状的！从没有见过！而且是很稳定的状态！”


    “这是……”四之宫辉捂住胸膛，从急速地跳动旋律中感受到难以言表的情绪。


    “铃酱真正的闪光呢。”五十岚夜稚说道，笑盈盈地戳一下少女的额头，“看来爱丽丝酱在兔子洞里找到了与众不同的故事。”


    急促的脚步快速回荡在走廊内，一步又一步似乎踩在了心脏上。


    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只有扑通扑通震耳欲聋的钟声。


    诗音琉一把推开病房的门，看见了窗边把玩星星的黑发少女。


    她抬起眼眸，触及到诗音琉的视线时，立刻绽放出可爱的笑容，“小琉！”


    百川诗音琉抬起腿靠近病床，积攒的所有负面情绪随着距离的拉进逐渐消散，最终，她鼓起怒意凶狠抬起手，然后……


    扑入源铃的怀抱中。


    “混蛋！笨蛋！小铃是个超级可恶的坏蛋！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睡过去！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


    “要是醒不过来怎么办？要是就这样死掉了怎么办？”


    “小铃是个自私鬼！是个讨厌鬼！”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源铃在短暂的怔愣后，眉目柔软下来，用力回拥诗音琉。


    她的手轻轻拍打诗音琉的背部，安慰孩童般轻声呢喃。


    “对不起，丢下小琉是我的错。不过我已经回来了哦。”


    “所以不用再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