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世道不靖。外间不是大旱就的涝灾，税赋又重，只有这山里。这山里能活下去。”


    老九爷的讲述尚未停止，在真正讲清楚了这山中山神“奚山君”后，也没有了什么其他的顾忌，继续说道，


    “这山里原先多有一些精怪魍魉，偶尔在山中用迷魂之法，蛊惑心智，让进山之人迷失在山中，再也走不出去。


    这奚山君成了山神之后，倒是将那些个小妖精怪给收罗了。我们一些个还留在村中的，得了奚山君托梦，只要定时定期献上贡品，奚山君便容许我等生民住在其山脚下，不让其他山精鬼怪前来滋扰，甚至偶尔还能够开放一些山场，让我等打柴采药。”


    说着，老九爷将手里的拐杖直接扔在旁边，一屁股坐在了松软的菜地上，目光望着远处连绵不绝，仿若隔开世界的山峦，继续说道，


    “可想在这山里活下去，又哪那么容易。……最……最初，还只是送些鸡鸭家禽，换得村人能砍柴伐木、开垦山地。


    后来，就变成要一头猪，一只羊了，接着是两头、三头……五头、十头……这么多的家牲，哪一家能养得出来？


    你看那兽栏，里面百十头猪羊牲畜家禽一齐豢养，便是我等被逼着想出来的法子。一家一户是不成的，只能村人齐心协力。”


    杨越神色平静，不发一言，只是静静等着老九爷继续说下去。


    他听到这，已渐渐明白山岩村的一些看着很奇怪不合理的运行方式出现的原因。


    比如其中的集体制度，这不是平白无故来的，也非谁拍着脑袋就想出的。而是很现实很实际的情况，一步步催逼之下逐步出现的。


    在杨越读过的书里，他知道个人或者以


    家庭为单位的个人，虽然某种程度上得到了从集体劳动中的个人自由，但其实个人在集体劳动中的效率要比单独劳动的效率高。


    而且只有集体化、规模化的劳动，才能够进行较大工程设施的开发，才能够有大规模的劳动产出。


    这山岩村目前几百人口，除了要养活自己外，还要将大量的家牲家畜献祭给那虎妖奚山君，在生产力相对低下，没有精细饲料和各种防虫疫苗之类的药物的情况，真的也只就有进行这种规模化的养殖和劳作，才可能做得到。


    “若只是一些牲畜，不，哪怕是所有的牲畜家禽，我都认了，我们都认了。可这还不够……”


    老九爷说着说着，忽而脸上露出了恨意与冷意，“……可这还不够，可这还不够！那奚山君在前些年，祭品里要人了，要男娃女娃，要童男女……”


    “呵呵，呵呵——”


    老九爷到这，神情仿佛有些癫狂起来，伸手一把抓住旁边的杨越，脸上又满是痛苦和悲哀，“可杨哥儿，你见着了。这村子这么多年没人迁走，没人迁走……大家哪怕要将辛辛苦苦种好的粮食为了牲畜，要将牲畜献给了奚山君，而且还要，还要献上家中的儿女，也没人愿意离去，没人愿意离去……”


    杨越听到这，也不禁有些叹息。


    老九爷的话，已经彻底解开了他的疑惑和谜团。


    此间世界具体如何，杨越还无从知晓，但他从夏侯无咎还有村民，以及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信息里大概有了结论。


    这山外的世界，此时或许正处于王朝末年的板荡时期，天灾人祸不断，贪官污吏横行，民间也多有占山为王的盗匪，以及所谓的揭竿而起的义军，一些州府


    势力更是有割据之实，开始彼此征战吞并。


    这也就是山岩村内村民百姓越聚越多，却无人逃亡往外间的原因。


    这样一个混乱、黑暗、残酷的世道，普通生民百姓想要活下去何其难。


    大山之内的山岩村，哪怕其山神是一头虎妖，但能够让众多生民百姓不受山精鬼怪滋扰，能够让百姓开荒种植，甚至偶尔开放山场打柴采药。


    这样的生活环境，这样的条件，对于许多逃难流亡穷困潦倒的生民百姓来说，哪怕是献出他一年所劳的大部分收获，都是能够接受的。


    哪怕真要献出自家的亲生儿女，也……也是能够接受的。


    外面的世道太过黑暗，很难有生路，难有这样相对安定且还算过得去的生活。


    至于代价……


    所有人似乎都还能接受，就算不能接受，在其他人接受的情况下，也会被迫去接受，去适应。


    这就像温水煮青蛙。


    不过——


    杨越忽而有些警醒。


    他是想了解一些这村子里的内幕情况，可他很清楚，老九爷所说的这些，应该说是这个村子最大的秘密。


    这样的秘密或许会对一些人说，但他这么一个外人，骤然见面之下，就和盘托出，未免……


    “咳咳……”


    就在这时，喑哑的咳嗽声接连响起。


    老九爷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方才那有些癫狂的情绪，渐渐收敛。


    他的目光落在杨越身上，忽而苍老的面容上，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阴鸷，慢慢说道：“杨哥儿，我等不是恶人，但也谈不上什么良善。”


    “杨哥儿不知，柴某手上也有几条人命的。”


    旁边的柴丘在老


    九爷说完后，忽然跟着也附和道。


    “嗯？！”


    杨越看着两人的神情，心中一下警


    惕了起来。


    他一时不知二人忽然为何会说起这个，但从二人的神态来说，不像有假。


    以杨越的警惕，他一直都有小心着，这时候两人这很突兀的一开口，顿时左脚朝后退了一步，身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精神却一下绷紧。


    这是他练的俞家拳与人交手的防御姿态，所谓皮毛要攻，筋骨要松，这样方才能面对任何意外情况，做出第一时间的反应。


    此刻在他面前只有老九爷和柴丘两人，老九爷不说，这位老人他是看得出来，对方确实是身体年迈，对于他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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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成什么威胁。


    但柴丘身强体壮，杨越吃不准对方是不是也有一身武艺，若是如夏侯无咎那样，剑法惊人，以他的拳脚功夫，还真对付不了。


    不过，杨越从来不是那等束手就擒之人，若是对方真有恶意歹心，不过是拼死而已。


    “杨哥儿，我们对你并无恶意，也从未想过要害人。”


    老九爷似乎察觉出了杨越的异样，又摇着头摆手道，“过去像杨哥儿你这样的外乡人，我早就让村人将你赶出去。若是有闹事的，我也会让村人将你捆了，扔到这群山之中。那些曾经来我村中的盗匪，或者差役，还有一些过路的贼人，我等都是这般做的。我们容不得外人，打破这份安宁。”


    说到这里，老九爷佝偻的背似乎都直了几分。


    “是吗？！”


    杨越神情稍稍舒缓下来，可人还是悄然朝后退了半步，身体的反应依旧保持最高的警惕。


    他已经听出了老九爷这话里的意思，对方说得很赤裸直白。


    那就是村子里，曾经确实是干出过一些事情。


    一些外来的人，想要打破村子的安宁，确实是被处理了。


    那他——


    杨越


    这次反而没有先前那么警惕，只是静静看着老九爷，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若是说前面，杨越觉得这两人在与他和盘托出后，可能还会有什么举动，现在这会表露了自身过往，反而让杨越感觉老九爷后面还有话要说。


    “若在昔年，杨哥儿，你打杀了奚山君坐下的狐使者，未免村子受到奚山君怒火牵连，我定要留你下来，交由奚山君发落。”


    老九爷坐在地上，看着杨越，幽幽说道。


    “然后呢？”


    杨越淡淡问道，他也有些疑惑老九爷和柴丘当时在篝火场，只是想让他离开，根本没有将罪责往他身上按的意思。


    “不值当，也没必要。”


    老九爷摇了摇头，“你是个外人，不在那奚山君的眼里。即便砍杀了一只不成气候的小妖，奚山君也不会理会。


    如我前面所说的，这山岩村的人都走不了，也不愿意走。有这些人在，奚山君不会在意其他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拉一个外人进来，我等这些人……”


    说到这，老九爷从地上捡起那根方才扔了的拐杖，不急不缓地站了起来，望着远山的层峦叠嶂，摇头长叹道，“我等这些人，这生生世世，都走不出去了。


    当年，山神庙破，奚山君托梦，要我姜氏一族奉养猪羊，可保我族在山中平安。我族中长老们，朝那奚山君送上猪羊，而后连着三日便将族人远迁，只余下我们几家不愿意离开的。


    那时我尚且不解，为何族老要将我姜氏族人远迁，后来我才知晓，他们当年是何等睿智果决。我们……我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被那奚山君豢养的牲畜，可偏偏……偏偏已心甘情愿的在这里……无处可去，也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