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


    美国，西雅图仁爱医院。


    偌大的单人病房里，各种监控生命体征的仪器发出规律的机械音，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我造星途》第二季第一期。


    简诚坐在简红的病床旁，气质淡漠，像是存在于这房间里的其他任何一个无机物，此时正安静地削着一个苹果。


    时值朱槿菲的舞台结尾，她唱了一段rap。


    简称根据镜头里其他人的反馈，确定自己的感觉没错，朱槿菲表现得中规中矩，不过她选择挑战rap这个动作本身，就足够令人吃惊。


    也不知道是不是朱槿菲和乔若凡两人约好的，乔若凡接下来公开的选曲说明了，她着重展现自己的Vocal实力。


    电视屏幕切换画面的时候，简诚轻声对床上的简红道：“姐，Ruby上场了。”


    简红似乎听到了，紧阖着的眼皮轻轻一动，处于深度意识下的不自觉抽动。


    简诚看了她一会，遗憾地意识到她没有醒来的征兆，随着音乐响起，终于舍得把目光投向电视屏幕。


    空荡荡的舞台，乔若凡独自一人，仿佛在周围展开一个看不见的领域。


    她为这次舞台做了充分的准备。


    她游刃有余，光芒万丈。


    在他眼里一如既往，闪闪发光。


    ……


    2024年12月。


    简诚在发送一条微博后，与姐姐简红一起，登上了前往美国西雅图的飞机。


    十几个小时之后，他恢复了信号，人在万里之外，感受到他临走前在另一片大陆上留下的余波。


    真正的舆论地震。


    “澄清一下，本人一直是乔若凡小姐的粉丝，多年后美梦成真，是我追求的结果。尽管很遗憾我们没能继续走下去，但在一起的每一刻对我而言都是珍贵的回忆，谢谢Ruby，永远为你的人生应援！”


    他发这段话之前想过了，不过没想太多。


    本来也没有多少机会给他细想的，没有知会经纪公司，是他唯一感到抱歉的事。


    他觉得这样是对乔若凡最好的。从舆论焦点中脱身。或者，假如他没办法将她解救，那他们也理应一起承担。


    这里面同样藏着他的私心，如果她能知道……


    有时候一个念头会突然冒出来：她已经订婚了。


    他明明说，她还是忘了的好。


    ——说谎，他其实是很坏的人呐。


    直到落地才重新接通讯号的手机，他打开微信，唯独在意其中有没有那个来自她的，小小的红点。


    乔若凡：落地了吗？


    简诚输入：嗯。


    她的电话马上打过来。简诚在疾驰的车上接通。


    “喂？”


    大洋彼岸传来她轻轻的叹息，第一句话便是：“其实你不用那么做的。”


    简诚知道她说的是上飞机前自己发的那条微博，镇定回答：“我没关系。”


    哪怕有一点效果也好，外在加诸她身上的恶意果然有所转移……那就是值得的。


    “你会受影响的，”乔若凡替他心疼他一度完美的口碑，“你刚回国，又刚和星慈签约……”


    被他打断。


    “星慈的股价受影响了吗？”


    “……嘎？”乔若凡一愣，“没有……”


    事实上，简诚跟星慈签约带起的一波股价上涨的长尾效应还没有完全消失，而且，这算哪门子丑闻啊？


    和她传绯闻是什么很不光彩的事吗？——乔若凡紧急意识到这一点，摆正自己的心态。


    简诚的声音里带着轻松的笑意：“那就好，你看，很多事情，其实并没那么重要。”


    乔若凡正想反驳。


    “我喜欢你——”


    她愕然噤声，简诚恍若未觉，“——当然，这对我来说很重要。那对你呢？”


    几乎是立刻，乔若凡的声音套上一层硬壳：“噢，我没关系。”


    近乎无情的回答，简诚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点点头：“嗯，那就好。”


    时机不当的告白像是一颗哑炮，不具备什么破坏性的威力，不过在两人之间，带来一阵稍长的沉默。


    “那个……红姐怎么样了？”


    “她目前状态还不错，”简诚回答，“你要跟她说几句话吗？”


    简诚把电话递给身边的简红。


    简红目前意识清晰，口齿伶俐，大概因为跟乔若凡有关的都是美好的回忆，完美避过了诱发犯病的机制。


    “我们刚从机场出来，在去市中心的车上了。”


    “嗯嗯，天气是冷，你也多穿点！”


    “什么手术呀，小诚带我来这边玩的呀？”


    “好呀，我让小诚把你微信推给我——太棒啦！”


    简红一脸兴奋，当乔若凡说可以加微信！粉丝的幸福就是如此简单！她顺利转移注意力，忘记了上一句乔若凡说漏嘴手术的事情。


    “姐，给我吧，我再跟Ruby说几句。”简诚赶紧从她手中要回手机。


    “喂？”


    “对不起啊简诚，”乔若凡颇不好意思，“我不知道红姐她……”


    “没关系，如果不是那样，我姐也加不了你微信呀。”简称轻描淡写地带过。


    乔若凡赧然，她之前就说要加的，一直忘。


    “手术在什么时候，定了吗？我来陪红姐。”


    “目前还没定，准备先看下情况。到时候告诉你。”简诚道，“如果你能来，她一定很开心。”


    两人之间，提起简红好像是一张安全牌。


    “如果不打扰的话，我会经常找红姐聊天！”


    “不会打扰，她应该乐意之至。”


    ——又或是宁晓薇，反正只要是第三人就好。


    “帮我跟宁总说声抱歉，没提前跟她说一声，她被吓到了吧？”


    “那可不，”乔若凡笑笑，“不过没关系，她应该习惯了，先斩后奏什么的——我也经常那样做。”


    两人都没有提他们之间甚嚣尘上的那些往事。


    十五年前的总决赛。


    又或者是五年前的加州派对。


    被遗忘在时间裂隙之中的往日的虫豸首次展露触角。


    而简诚一直习惯忍耐。


    “《我造星途》开录的时候，你就回来吧？”


    “嗯，应该是。”


    “那先这样？”


    “好，先这样，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简诚道，“照顾好自己，若凡。”


    “你也是。”


    乔若凡含糊答应一声，匆匆挂断，就和打来这个电话一样突然。


    简诚望向车窗外，无数光景朝着反方向疾驰而去，其实已经习惯了作为粉丝的心情，只要远远地看着她……就好了。


    ——只是，他还不知道乔若凡和李燮分手了。


    他这次准备在美国待上一段时间，距离简红的手术排期还有一个月，这段时间，他想带姐姐在各地玩玩，也当弥补从前的遗憾。他在美国的官司也快开庭了。


    简红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对着窗外的景色惊叹连连。


    “哇，那座雪山——我要去！阿旭一定后悔了，没有跟我们一起来……”


    听见简红再一次提起石赢旭，简诚压下心里的一点点酸楚，举起手机，转开话题：“姐，我给你拍照。”


    “现在吗？”简红有点意外，不过马上乐呵呵地整理头发，对着简诚摆好姿势。刚下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一点不影响她依旧美得惊人。


    女人秀丽的模样和远处的雷尼尔雪山一起，定格在某一瞬间。


    就这样，简诚和简红在西雅图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新年。十几年来，是第一次吗？简诚有点记不清了……好像是第一次。


    简诚原本提议，带简红去纽约时代广场跨年。非常老土的。


    简红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提不起一点兴趣：“不去。”


    “为什么，不想去看看吗？”


    简红打个哈欠：“电视上看看就得了呗，人挤人，天又冷，不爱凑那个热闹。”


    “还有，飞机坐一次就够了，饶了你姐吧！”


    简诚忍不住笑了。


    跨年夜，电视上放着从前的节目，一家墨西哥网络电视台最近成为简红的新宠。这家电视台买了国内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电视剧版权——其中包括乔若凡多年前那部扑的很惨的电视剧处女作，此时正在重播，如果不是下方的英文字幕，恍惚让人以为还在国内。更不知今夕是何年。


    这部古装电视剧由乔若凡主演，在国内没有激起任何水花。很难想象在国外会有任何受众。


    乔若凡的演技问题一直很突出，由于缺乏一些演员的信念感，导致无法代入角色，演什么都是她自己，每当镜头不在她身上，出现在背景里的她总在神游，不然就是冥思苦想，配上“放工之后吃什么”这样的心理活动好像也不违和。


    这一切不影响简红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有时也不知道哪点被戳中，突然笑起来。简诚从餐厅过来，一路上就听见她的笑声，他往她手里塞了一杯热茶，自己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


    电视机的光线照亮他们两人肖似的面孔。


    “笑什么呢？”


    “当然是Ruby！”简红道，“可爱死了！”


    “……”他姐这粉丝滤镜，委实有点太厚了些。


    简红喝了一口热茶，皱了皱眉，不喜欢那股药草味，顺手把杯子递给简诚，简诚拿在手中捧着，也跟着望向电视屏幕。


    简红指了指茶几，支使弟弟：“给我削个苹果。”简诚照做。


    此时又到了乔若凡的戏份，一个近景特写。


    坦白来讲，乔若凡的长相本身并不是上镜的类型，清秀的脸带着一点未褪的婴儿肥，就更吃亏了，让这个设定为“第一美人”的角色特别没有说服力，并不精良的妆造雪上加霜。


    这是4D解散之后她的第一部电视剧，那时她是多少岁来着？


    乔若凡仿佛简红和简诚之间一个共享的时间坐标，蓦地又将简诚的思绪带回从前……


    每一个没能和亲人团聚的佳节……


    不，2021年新年，他和简红在一起——可惜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他半夜接到简红的电话，乘坐第二天最早的飞机赶回国内。


    参加姐夫石赢旭的葬礼。


    他才知道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简红默默承受的一切。后知后觉的一切让他自责不已。


    他明明长大了，可是他并没能像承诺的那样，保护她。


    相反，姐姐给了他一个平静而安宁的拥抱。让他想起记忆里的母亲。


    他们三个人的家里，简红看似被丈夫和弟弟呵护，风雨欲来，才知道她其实是最坚强的那个。


    石赢旭第一个无法承受，做了逃兵。无法面对出狱后惨淡人生的他，选择从高楼一跃而下。


    在简红的怀抱里，简诚也忍不住流下眼泪。


    简红此时反过来安慰他：“别难过，小诚。”


    “他解脱了呀。”简红平静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柔的，包容的。


    葬礼过后，简诚要带简红一起回美国，被简红拒绝。


    简诚发狠道：“那我也不回去了！”


    ——好莱坞的一整个剧组还在等他开工，但他不是说笑，而是认真开始考虑任性的后果。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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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违约金，解约，搬家……一系列落地的事情，回国发展的话，新经纪公司……对了，乔若凡现在在哪家公司？


    “别任性，小诚。”简红阻止了他，“阿旭走了，那是他的选择。但我还要过自己的人生。是我不愿意去。”


    “至于你未来在哪里……那也是你的人生，为自己负责，不要绑架我。”


    她出人意料的冷静，彻底点醒了简诚。


    简红并不需要他的保护和照料，恰恰相反。


    于是在葬礼结束后，简诚孤身一人回到美国，继续为事业打拼，沉下心打磨演技，作品不断。一连又捧回几座国际奖杯。每当他感到迷茫失落的时候，总会想起简红对他说的话。


    那几年，在国内，简红确实将自己照顾的很好——直到脑病发作前。他又一次紧急回国，这次是为了姐姐。想到简红那样冷静通透的头脑，因为病痛变得浑浑噩噩，他就不由得对命运的捉弄恨得咬牙切齿。


    终于到了这一天，他们一起到了美国。2025年新年就要来了。


    简诚在有乔若凡特写的电视屏幕前，侧过脸，跟简红闲聊。


    “姐，你喜欢乔若凡什么呀？”


    简红本来有点犯困，闻言精神起来。


    “她多招人喜欢啊！”说了等于没说，简红思考了一会，“她是个漂亮姑娘，但又很会逗人开心，一个漂亮的搞笑女……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综上所述，Ruby既漂亮，又有趣，不仅如此——还既聪明，又上进……我想不出一个不喜欢她的理由啊！”


    “不过我也知道，有些人也会觉得她讨厌……反而更让我意识到我的喜欢弥足珍贵，她肯定也清楚。是不是真心对待粉丝，用心都能体会到差别……那种彼此珍视的感觉比这份喜欢本身还要难得和宝贵……你明白吗？”


    提起乔若凡，简红火力全开，不免感慨一番，回过神来，瞪着简诚：“你那么看着我干嘛？”


    简诚笑了，简红气恼地搡他一下。


    她脸上有着兴奋的红晕，语带挑衅反问：“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喜欢她？”


    ……


    一朵跨年夜的烟花在异国上空轰而绽放，2025年到来了。


    他们租住的西雅图公寓，正好可以看到跨年烟花表演。


    简红兴奋地跑去阳台，明亮绚烂的夜空也照亮她的脸。


    “简诚，快来呀！”


    简诚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在姐姐的催促下慢吞吞站起身。


    “来了。”


    “这不比去时代广场好多了？”简红得意。


    简诚不得不承认姐姐是对的。


    两个人像回到了小时候，站在阳台上吹冷风，一起看着远处的烟花，短暂地划过城市的夜空。


    “小诚，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简诚没立刻回答，只是看着简红。


    清醒的简红，快乐的简红。


    如果要说愿望的话。


    他希望他世上唯一的亲人的手术能成功。希望命运能够网开一面。希望这不是一场失败的赌博。


    相比起他的，简红的愿望就显得微不足道。


    “明天我想找个美国Tony，剪个头。”简红轻描淡写道，俏皮地吹了吹额前的碎发，“都说国外剪头是一场豪赌，我偏不信邪，就试下好啦。我十几年没剪过短发了，你觉得你姐能看上去年轻点不？”


    “怎么突然想到要剪短发？”


    简红爽朗笑笑：“这不，提前预演一下，你姐我这满头青丝，反正也保不住啊——开颅手术的话。”


    烟花已经燃尽，天空重新暗了下来。简诚默默无言，又好像没有那么吃惊。


    她原来一直知道。


    她意有所指，顿了一下，看着简诚道：“不过如果我赌输了……”


    她已经给他打了样，对吧？即使失去至亲……也不能放弃自己的人生。


    简诚打断她。


    他明白她的意思，可实在不愿意去想。


    “如果你赌输了，”他静静地弯了弯嘴角，“那你的发型就会很难看——不过总能长回来的。”


    “这就对嘛。”简红大笑，跺跺脚，“冷冷冷！快回屋！”


    如果宇宙中有什么所谓“念力”的东西，简诚祈求上天，想用余生所有的幸运来换，赢一次。


    温柔的简红，强大的简红。


    活下去，好起来。


    ……


    术后昏迷的简红现在躺在病床上，医生说她身体各项机能恢复的很好，前不久转到了普通病房，只是，一直还没有醒来。


    简诚在病房里削完一整个苹果，电视里的表演也趋近尾声。


    他把苹果切成好入口的小块，放到一个蛋糕店赠送的空纸盘上。


    刚刚，简红在病房里度过了她的四十三岁生日。


    简诚面前摆着三个盛了蛋糕的纸盘。他的，简红的。


    ——还有一个人也远道而来为她庆祝。


    恰在此时，病房的门从外面打开，一个人探头进来——


    乔若凡。


    她环视一遍房间，最后看到电视屏幕，笑的有些狡黠。想到看自己的舞台可能面临的尴尬，她于是出去打了个电话。时间掐的刚刚好。


    她盘子里的蛋糕在走前被她翻得乱七八糟，仿佛被狗啃过。她看不上美国的蛋糕制品，嫌太甜，只把夹心里的水果挑出来吃掉。


    “红姐还没醒呀？”乔若凡声音轻快，“我以为她会被我的舞台燃得从床上跳起来！”


    她用叉子接着叉盘子上随机刷新的苹果吃，清甜爽脆，简诚看着她，这个刚才还在电视屏幕里的人……心里有一点点渴，又有一点点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