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历史洪流【四】

作品:《归藏

    道路被来自中国的大型文物碾压得坑坑洼洼的。


    走过去的人无不一腿的泥,余晖倒是极美,带着水泽的地面像扑了层金箔,肮脏的道路被阳光一包裹,倒像艺术品。


    市民们骂骂咧咧,什么脏话都有。


    从下午开始,博物馆附近的街道便水泄不通,平民的汉森马车和吉格马车挤成一团,靠近博物馆的商业区街道很宽敞,但今天也挤满了富商用的维多利亚马车和费顿马车,这些富太太们齐齐在附近购物,被堵死在这动弹不得。


    只是,此时市民还不知道,这能喂饱整个欧洲的浩瀚中国文物,道路坑坑洼洼又何止几年?


    “公爵和侯爵才能使用的敞篷四轮大马车都过去了好多辆,今天博物馆好多人呢。”李忠蒙嘟囔着,他突然有些忐忑,看公示牌的时候只知道有重要会议,不清楚居然这么多要员前来,早知道,进去的时候应该更小心些才是。


    人多好啊,人多好办事。


    “感觉整个大不列颠贵族全来了。”李忠蒙的手摸到剑柄上,他是不安的。


    两本书和一封信能撬动堂堂大英博物馆的馆长?书的含金量再高,比得过真金白银吗?听隔壁酒保说,光一頂皇后凤冠上的宝石就多达上千颗,更别提动辄上万件的文物捐赠了。


    “人贵且多,一锅炖了,好办大事。”章片裘笑了笑。


    李忠蒙回过头,坐在马车内的章片裘的手放在箱子上摩挲着,他总觉得今日的教父唐与往日不同,似乎更稳重,又似乎更不顾一切,记得之前,每次给那个叫马克思的人送花和少量的英镑,都是要谢寻去,且交代他切莫打扰对方,李忠蒙很是不理解,既然想帮助对方,为什么不多送一些英镑呢?章片裘总是说,有的人是不能打扰的。


    而这种谨慎,在这一刻消失了。


    此时的章片裘已然知道,不管接下来愿意或不愿意,他已经身处历史洪流之中,正如欧洲的第一条唐人街是他带领下建立的,这本就是一种历史;正如温默为慈禧办事,又被暗杀,结果如今翻译了《*****》。


    滚滚历史洪流,谁也逃脱不了。


    远处,是大英博物馆。


    章片裘的手持续摩挲着箱子,里面的档案虽然是复制版,但绣娘却是宫内的,说起来似乎是天助,英法联军从大清国掳掠过来一群农奴,其中就包括这个绣娘,她挺厉害,从法国下船后,竟孤身一人逃到英国,找到唐人街,靠着一双巧手,经过一个多月日夜赶工,完美复制了整个圆明园档案。


    复制品,却精致,可以说富丽堂皇,足以以假乱真。


    远处,是大英博物馆,黑夜里,骇人得很。


    “潘尼兹会派人来接吗?”李忠蒙不安道。


    “等等。”章片裘道。


    “潘尼兹派人来把档案抢走,怎么办?”李忠蒙问道。


    “他不会。”章片裘道。


    “为什么?”


    “因为目前来说,只有我能将档案利益最大化,让他拥有其他博物馆馆长没有的权力,且绝对安全,这是眼下潘尼兹最迫切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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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公室的窗户开着,屋内烟雾缭绕。潘尼兹点着烟,却没抽,他看着平摊在桌子上的这封信,手在桌子上轻轻敲着。


    信,写得非常简单。


    尊敬的潘尼兹先生:


    敬启者章片裘,父辈为官,本人曾司职圆明园、故宫珍品管理处,现居于唐人街。如今,中国文物浩荡而来,在下有二策献上,供您参考。


    其一,目前,唐人街有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乃至整个欧洲最好的中国文物鉴定团队,可配合大英博物馆对所藏中国文物详加科学分类,以利典藏;其二,可随时为您私人或博物馆提供中国文物之鉴定与估价(秘不对外),以助决策。


    章某静候于博物馆东侧,上挂大清国国旗的马车内期待向您深入汇报,并共赏圆明园之完整档案。


    专此奉达,敬颂台祺。


    章片裘谨启。


    以上就是信件的全部了,日期没写。


    “秘不对外。”潘尼兹细细咀嚼着这句话,目光落到了‘教父唐’的落款上,Godfather  Tang。


    助理走了进来,带来了一个早就预料在内,但听到后依旧令人沮丧的消息:几家博物馆提出,大英博物馆馆藏过多,不利于战利品的收藏,既然是军事带来的战利品,理应由军方主导战利品的馆藏分流。


    中国文物比预期的多多了,抵达后,谁馆藏含金量最高的,谁馆藏次之,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显然,在这个领域,从意大利来的潘尼兹是斗不过本地贵族的,若大英博物馆失去了分流主导权,势必会失去在诸多博物馆中的领导地位。


    大英博物馆会失去主导地位吗?那当然不行——他们会选择替换掉馆长。


    “这事谁牵的头?”潘尼兹问道。


    “里肯公爵。”助理道。


    潘尼兹捏着鼻梁,眉头紧锁,里肯公爵势力庞大,又是维多利亚女王的表舅,他出手,自己没有胜算。


    “这事儿什么时候提出的?”潘尼兹又问。


    “下午。”


    “下午?”


    也就是召开完会议后不到一个小时,会议室凳子还是温的呢,伴随着里肯公爵的这项建议,这帮理事就反水了。


    “战利品的整体分流权比我们提供的一些馆藏价格不上报等措施,油水要多多了。”助理又道。


    这件棘手的事精准地打到了他最薄弱的环节:没有足够的背景也没有军方的关系,光靠斡旋让权力为来源负责,在大英博物馆内尚且可行,落到整个大不列颠博物馆的争夺之下,就远远不够用了。


    潘尼兹目光再一次落到了‘教父唐’的落款上,Godfather  Tang。


    这该死的猪猡,在大英博物馆杀了人还上蹿下跳,他早就盯着了,第一次在人多的时候杀人夺宝,今天又在人多的时候,居然派人潜入进来给他送信。


    “秘不对外。”他再一次喃喃道,眼底突然一亮:“去,门口东侧有量挂着大清国旗的马车,把人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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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里的博物馆几栋主楼犹如咧着嘴睡觉的怪兽,而那粗壮高耸的罗马柱廊柱之间,栅栏上投射下来的影子像牢笼,将一行人笼罩在内。拐角处,放着长颈鹿和犀牛标本。现代博物馆在外头放着的动物标本多是仿制品,这么风吹日晒,很容易坏,可此时的大英博物馆类似标本太多了,放外面的是真品。


    真品就是真品,摆在那就是腔调。


    章片裘的余光瞥过,旁侧的图书馆还有一些烛火。


    潘尼兹馆长将图书馆闭馆的时间延长到十点,方便贫民百姓也有时间前来阅读,这竟然是真的。章片裘有些诧异。


    “我想让穷学生、工匠也同样拥有沉溺于求知热忱的手段,一逞理性追求之心,求咨于相同的权威,会联合王国最富有的人一样探寻最为错综复杂的难题,读书范围无远弗届。”潘尼兹说道。他推翻了前任馆长们定下的作息,将闭馆的时间延长到了晚上十点,让下了班的工人、放了学的穷学生也就有时间能来阅读。


    要知道,现在没有电灯,这么大晚上,在图书馆用烛火是有风险的,潘尼兹从意大利死刑犯爬到今天,不容易,他竟然为了老百姓冒这等风险。


    “我听说,你常来这阅读?”助理问道。


    “嗯,前段日子,当时中国人还允许入内。”章片裘点了点头。


    “通常下午四点就走了,要赶回唐人街?”助理又说道。


    “嗯。”


    章片裘听明白了:这说明章片裘的一切,都早在潘尼兹的观察之中。


    拐了个弯,又到了后院花园,助手停了下来,远处走过来一个人,他忙打招呼:“塞廖尔.伯奇理事。”


    塞廖尔.伯奇?


    这是谁?


    章片裘的历史知识不够用了。


    “大维德花瓶应该是个好东西,怎么放门口了?喊人搬到仓库里去。”塞廖尔.伯奇指了指雕像收藏室门口的花瓶,瞥了眼章片裘,目光落到了他的辫子上。


    无意识地,他的手也在鼻头挥了挥,做出闻到臭气的模样来。随后,他看向了章片裘手中的箱子:“来献宝的?”


    “是。”没等章片裘回答,助理抢先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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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这位馆长64岁了,身材有些发胖但健硕,与英国人到了中年就秃顶不同,他的头发依旧浓密,而满脸的胡子让他显得荷尔蒙极其旺盛,与别的馆长拥有气势恢宏的办公室不同,他的办公室并不大,极为朴素,墙壁上甚至没有悬挂任何真迹,而书桌上堆满了厚厚的文件,章片裘进来的时候,他并未抬眼,而是继续低头批阅。


    “您好,潘尼兹馆长。”章片裘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控制不住。


    第一个照面,章片裘就意识到自己与潘尼兹之间气势上的差距,这种发颤是哪怕用力去压,也压不住的。


    潘尼兹笑了笑,将笔放下,身体微微靠后,抬起下颚就这么看着他:“教父唐,你又来了。”


    今日,他开了一整天的会议,抬眼那瞬间,眸子却依旧亮得像狼,口吻听不出情绪,但就在这一刻,章片裘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一个‘又’字,挑明了一切。


    烛火摇曳,杀机重重。


    不过,人与人之间不管悬殊有多大,只要你身上有对方需要的东西能进行利益交换,且没有直接冲突,这件事总归是可以谈的。


    “呦,小伙子,原来是你啊,力气挺大啊。”潘尼兹看向了李忠蒙。


    此时的李忠蒙一脸茫然,他看着潘尼兹,挠了挠头:“你认识我?”


    潘尼兹指了指自己左侧的头,那儿拱起一个大包。


    “什么。”李忠蒙脖子抻出二里地看向潘尼兹左侧头颅上的大包,过了足足十几秒,这才反应过来。“那老头!”他惊愕道。


    离开办公室时,被他一巴掌扇到墙壁上那糟老头,与潘尼兹馆长长得……似乎一样?


    章片裘无需问什么,心里头便明白了,好吧,历史洪流里掺了屎,塞自己嘴里了,咽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