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清仙君，扶清仙君！”


    耳边传来於墨阳的声音，苏卿禾睁开眼睛，大口呼吸，额角汗意涔涔。


    “扶清仙君，你怎么样？你没事吧扶清仙君？”


    於墨阳侯在身侧，面露焦色。


    苏卿禾抬手往胸口摸了摸，随即摇摇头，“我没事。”


    李母走上前来，先是看了苏卿禾一眼，后又满怀期待地望向床榻上的李秀民。却见李秀民眉头微微蹙了下，却依旧双眼紧紧闭着，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李母脸上忧色更重，嘴唇启了启，未语泪先流。


    苏卿禾怔怔的，脸色亦有些凝重。


    他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只要戳破梦境，让梦中人意识到这是在做梦，那人自然会醒。


    但他忽视了一点，这些人本就是为了逃避现实才被祟物有机可乘，困到了梦里。


    现实中不可得之物，在梦里得到了圆满，纵使知道是假的，他们就真的愿意醒来吗？


    比沉沦更可怕的是清醒地沉沦。


    明知前头是什么，却眼睁睁放任自己越陷越深……


    “我一个人唤不醒他，”苏卿禾望向李母，“真正能唤醒他的，是您。”


    苏卿禾重新在床边打坐，开口道，“老人家，一会儿我入了梦，麻烦您喊他的名字。”


    李母连连点头，“我喊，我喊……”


    “扶清仙君，”於墨阳望着他的脸，面露忧色，“您要不要先调息一下？”


    苏卿禾微微笑了下，“我没事，我们速战速决。”


    说着，苏卿禾将手搭在李秀民的脉搏上，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是在丞相宫宴上，贵人云集，珍馐美食，歌舞升平。苏卿禾站在人流中央，遥遥看过去，一眼看到了站在丞相身侧的李秀民。


    苏卿禾摇摇头，心中默念一诀，抬手朝李秀民暗暗施了一咒。


    李秀民与丞相相谈甚欢，李秀民恭顺同丞相敬酒，一杯酒饮入喉中，正要开口说几句奉承话，却见眼前之人身形变幻，血肉之躯便如那日一般片刻之间竟变成了一具纸扎人。


    李秀民身体僵在原地，却见那纸人道：“贤婿怎么了？”


    那纸人嘴唇血红，嘴巴一开一合，声音还是丞相的声音，却格外阴森诡异。


    李秀民后退半步，脸色惨白。


    “相公。”


    李秀民回头，便见另一具纸人站在他身后，纸糊的眼睛木讷无神，嘴唇红得骇人，“相公怎么了？脸色怎的如此差？”


    那纸人怀里还有一个小纸人，他看过去，那小纸人便朝他露出一抹诡异笑意。


    不仅仅是他们，回头望过去，满院宾客仆人都变成了纸人。


    “啊！”李秀民再也受不住，伸手推开他们往外跑。


    李秀民跑出府，却见满大街都是纸人。他回头，整座丞相府都是纸糊的。


    李秀民收到惊吓，跌跌撞撞不管不顾地往人少的地方一路狂奔。


    不知道过了过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到了什么地方，身前突然一道白影，那白衣人现了身。


    那人飘飘然立在他跟前，眉宇清润柔和，“这种鬼地方，你确定还要继续待下去么？”


    李秀民眼神涣散，发丝凌乱不堪，“为什么？为什么要叫醒我？为什么！”


    “再不醒来，你就真死了。”苏卿禾道。


    “死了又如何？”那书生清俊的面孔生出几分扭曲，“死了又如何？那般如同蝼蚁般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苏卿禾看着他，只道：“你的母亲一直在等你。”


    “母亲…母亲……”那书生登时泪如雨下，“等我做什么，我…我这个废物……”


    “母亲供我寒窗苦读十几年，她一定盼着我能高中，光耀门楣，让她也能过上好日子。可我呢，枉我读了这么多年书，一事无成！我枉费母亲辛苦栽培，纵然母亲从不抱怨什么，可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愧对她，我不孝！这种感觉让我煎熬，让我甚至想了结自己！”


    “人生难道只有中榜一条出路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其他不上岸的人就都该死吗？”


    “我是一个读书人，‘书生’这个烙印已经深深刻在了我身上。一个人尽皆知的书生，还能做什么？”


    李书生苦笑，“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去跑堂，和一个书生去跑堂，你觉得受嘲讽的会是谁？会是不识字的那个吗？不是的，他们会嘲笑那个读书多的。什么不思进取，一事无成，书都白读了，供他读书有什么用……诸如此类的话，会在你耳边叫一辈子，你会陷入自我怀疑，自我厌弃，甚至想自我了结。”


    苏卿禾闻言怔了怔，想到什么，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


    “…但是你想过没有，也许你的母亲，自始至终没有将那些期待强加给你。她供养你读书，从来不是为了让你光耀门楣，也从来没想过通过你得到什么泼天富贵，仅仅是因为她爱你，她想让你做你喜欢做的事。就算你当初的选择不是读书，而是别的什么，只要是你喜欢的，她同样会倾尽所有帮助你。重要的是你，而不是别的什么。”


    “有点讽刺，”苏卿禾看着他，目光如水，“你可知，在你口中穷困潦倒一无是处的日子，你的母亲是如何描述的？她用的全然不同的另外八个字，踏实平稳，温馨和谐。”


    李书生闻言表情怔忪，瞬时泪如雨下。


    “你没有高中，她一点都不会埋怨你，只会觉得儿子辛苦了，只会心疼儿子心里大概会难过。但是，如果你就这么随随便便放弃自己，放弃生命，那你便是真的摧毁了她最珍爱的东西。至于你以为的“读书人”的枷锁……”


    苏卿禾顿了顿，开口道，“李秀民，你当知道你最要紧的人是谁，那些嘲笑你的人，那些说闲话的人，他们重要吗？你顺着这些不相干的人逼死自己，再用自己的死去伤害最爱你的人，你自己掂量掂量这值得吗？”


    李秀民表情痛苦，脸色苍白，似陷入挣扎。


    正当时，一道嘶哑的唤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秀民，秀民……”


    苍老的，疲惫的，哽咽的声音，一道接一道，字字泣泪，声声泣血。


    是母亲的声音，是母亲在喊他。


    李秀民痛哭出声，“娘……”


    苏卿禾一阵晕眩，下一瞬，睁开眼睛，出了梦境。


    苏卿禾醒来去看那书生，那书生躺在床上，眼睛泪水涌出，半刻，那双合了数日的眼睛，终于缓缓睁了开。


    “娘……”他哽道，“孩儿不孝。”


    李母哭着过去，声音又惊又喜，“醒了，终于醒了。”


    李母看过儿子，又忙给苏卿禾下跪，泣声道：“谢谢仙君，谢谢仙君，谢仙君救命之恩……”


    苏卿禾摆摆手，却听床上那人开了口，声音虚弱异常，“多谢仙君救命之恩，多谢仙君…指点，李某感激不尽。”


    “不用感激我。”苏卿禾道，“日后好好生活。”


    苏卿禾和於墨阳从李家出来后，二人走在巷子里，於墨阳看着他，蹙眉道：“您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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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样，您脸色不大好。”


    “无碍。”苏卿禾道，“我毁了那妖物一个局，估计，那东西快现身了。”


    “找个茶楼歇一下吧。”於墨阳道，“喝盅茶休息一下。”


    “也好。”苏卿禾淡淡笑了下，“走吧。”


    苏卿禾同於墨阳在一茶楼坐下，然一杯清茶未喝完，几个年龄不一的女子便找了过来。


    几个女子见着他，便如见到了神仙，二话不说，屈膝就跪，“仙君救救我爹吧，求仙君也救救我爹吧！仙君既能将那李书生唤醒，就一定也能唤醒我爹。”


    “是啊，仙君普度众生，也请救救我爹吧。”


    “我爹身上虽有杀孽，平日里却也行善捐粮……”


    三五个女子泪涟涟，苏卿禾一时头大，“不好意思，你们的爹是？”


    “我爹是镇上的屠夫，前些时日睡着后一觉不醒,我姐妹五人请遍了镇上的郎中，都没有办法，方才听到风声，您将李家那书生唤醒，这才赶过来找您……”


    屠夫……


    苏卿禾思忖片刻，想起刚到镇子上时在茶馆里确实听到过这个人。那些看客提起这屠夫时一脸戏谑，称他为绝户头老屠夫，想必说的便是此人。


    苏卿禾愣了下，旋即起身道，“走吧，带我去看看。”


    於墨阳微微蹙眉，却没有言语，只安静跟在苏卿禾身侧。


    到了屠夫家，苏卿禾看了看床榻上一身腱子肉的络腮胡中年男子，望之脸色确如那李书生无异，心里大概有了判断。


    “墨阳，”苏卿禾道，“还是一样，我入梦瞧瞧，你为我护法。”


    於墨阳皱眉，“频繁入梦您身体如何吃得消！”


    “无碍，”苏卿禾笑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会很快的。”


    那五个姐姐闻言喜出望外，对着苏卿禾一顿下跪拜谢。


    苏卿禾打坐入了梦，那五个姐姐也没有一个人走开，只守在床榻前，表情忡然关切。


    瞬息间天地旋转，一股浓烈的肉香袭来，再睁开眼，苏卿禾正站在一家装潢考究，顾客满盈的肉铺子里。


    苏卿禾望着周围场景，微微眯了眯眼——这屠夫事业心还挺强，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竟只是朴实无华的做大做强。


    沉思间，身侧传来一阵议论声，是一旁前来买肉的顾客凑一起在说些什么。


    “这王屠夫的命怎的这么好，一连生了五个儿子，个顶个的有出息，老大老二高中入了仕途，老三老四从商，如今富甲一方，老五也不错，子承父业，数年内将当年街头那小肉摊数年之内扩大到如此地步……”


    “不仅有出息，兄弟五个各个孝顺得不得了。”


    “可不是么，活成王屠夫这样，人生还有什么憾事？”


    “五个儿子哎，这命真是好……”


    众人正议论着，王屠夫本人从外面走了进来，王屠夫面色红润，春风满面，众人围将过去，又是一阵吹捧。


    吹捧的角度简单明了，说来说去就是——“五个儿子”。


    “……”


    苏卿禾顿时大无语特无语。


    妈的。


    你的女儿们为你跑东跑西，在床前衣不解带地伺候你，你却在梦里巴巴地想儿子。


    不仅把女儿脑补成了儿子，脑补的还是完全不可能存在的完美儿子。


    苏卿禾刚想做点什么，片刻间风云变幻，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瞬息间暗下来，阴森可怖，寒气逼人。


    漫天紫烟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有生命般朝他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