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第 153 章

作品:《风雪无埃

    应流扬接受了谢人间轮回的事实。


    长明九天只有一把,已经毁在他踏入鬼界之时了,他再如何强悍也不过只是一个凡人,他已然窥见太多,自然是问不到谢人间的下一世。


    更何况……他也等不到谢人间的下一世。


    但这并不代表他什么也不会做。


    谢人间是无辜的,应流扬有罪,但更该死的人是楼容川。


    分明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却要扯上谢人间,任凭应流扬如何哀求都不说出一点关于那一魂的下落。


    应流扬始终认为,楼容川才是致谢人间死的主要原因。


    如何不恨?


    他绝不会让谢人间无辜枉死!


    应流扬第二日便启程去了鬼楼。


    走时是清晨,天刚蒙蒙亮,应流扬路过隔壁,听见言袭在房中哄着小孩。


    应流扬偶然一瞥,看见朦胧发旧的窗后有一道瘦长人影,他黑色的轮廓浸着透进来的天光,黑衣像是宣纸上染开的墨痕一般,少了肃杀之气,多了几分温润。


    这间屋子陈设简单,可以说是一览无余,所以他也很轻易地一眼就看到言袭坐在床头。


    这回他没有像昨夜一样背过身去,应流扬看见他前襟有一道更深的水渍,突兀地出现在他那一尘不染的黑衣上,从前握剑的手此刻正稳稳抱托着怀中婴儿。


    言袭微微垂下头,看不清他眸底神色,只看得见敞开衣襟下那截显眼的白玉似的锁骨,和散在一旁有些乱的白发。


    应流扬看了片刻,又马上别过眼去。


    言袭为何可以……?


    当下没有时间思索这些,应流扬抛去心中奇怪的感觉,转身离开了府罗城。


    一路上他有些忐忑。


    不知道谢家夫妇还在不在鬼楼门前守着……


    应流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他没有救回谢人间。


    答应他们的事,他什么也没有做到。


    可到了鬼楼,门楼前却没见谢家的人马,那里空空一片,连马踏过的足迹都没有,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一般。


    应流扬总算知道在洗心换骨身眼中的禁制是什么样了。


    在凡体甚至是通透身眼中需要耐心寻找,一眼看不见解决之道的阵法,在洗心换骨身看来是如此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一眼就可以望到底的简单法阵。


    他的视线可以直接穿过门楼前的阵法,看清里面白色的鬼楼。


    层层叠叠,顶上的白砖像是积了万年的雪,透着无边寒意。


    当日楼容川化形,谢人间恐怕也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看了出来……自己又如同在无埃剑宗之时,和楼容川相拥。


    想到这里,应流扬心中更是无尽的后悔与惭愧。


    他让谢人间伤心太多太多了,可谢人间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找他。


    应流扬闯进去时,鬼楼的人甚至没有拦他,只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


    想来也只是惊讶应流扬此刻被割得乱七八糟却又野性十足的短发。


    曾经光风霁月端行大方的人,即便是身着粗布也规矩体面的人如今竟然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找到楼容川的时候,他正卧在天井之下的圆台上休息。


    玄色的狐皮覆在他白皙的肌肤上,仿佛冬夜里的乍然而下的初雪,毛尖流溢着属于楼容川的金色灵力,在玄色与雪色的交界处映出奇异的金光,把他那张艳丽的脸衬得更加妖异。


    见应流扬回来了,他也只是懒懒地抬了一眼,状似不在意,“舍得回来了?”


    而后半垂下眼帘,把眉梢上的那点窃喜压了下去。


    应流扬还是回来了。


    楼容川以为是因为应流扬选择了自己,所以才会回到鬼楼。


    听见楼容川的话,应流扬不语,他一言不发地朝着中央的圆台走去。


    楼容川坐在天井下面,一束光照下来,那一瞬间他像是入世的神,高傲地端坐在天光之下,高台之上,等着应流扬来顶礼膜拜。


    他是神吗?


    不,他是该被千刀万剐的魔鬼。


    楼容川因他的沉默而不爽起来,他恼怒地抬起头,看着应流扬乱糟糟的短发,愣了一瞬,又理直气壮质问道:“怎么回事?头发弄得这么难看,你……”


    话说到这里,楼容川忽地收住了声。


    他发现应流扬的不同了。


    此刻的应流扬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凡体,他的周身涌动着一股不属于他的,但十分强悍的力量。


    这股力量……


    是洗心换骨身。


    异色的双瞳骤然缩紧了,楼容川随即反应过来,“是谢人间给的?”


    听见谢人间的名字,应流扬一个纵身落在楼容川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应流扬的神情疏冷,“谢人间死了。”


    听见谢人间的死讯,楼容川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却又很快被他收敛起来,他转而不屑地笑了一声,“你别以为你得了他的洗心换骨身就能怎么样。”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要他死,为什么?”应流扬仿佛要从他的眼底挖出真相一般一瞬不瞬凝着那双带着轻松笑意的异瞳。


    楼容川冷冷地嗤了一声,字字如冰,“我杀人从不需要理由。”


    听见这话,应流扬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恨意,竭力保持的平静在此刻分崩离析,他琥珀色的眸底是幽暗的,眼底凝着的仇恨仿佛山雨欲来般随时要倾塌下来。


    楼容川被这骤然蔓延而出的仇恨惊了一下,他皱起眉,“别拿这种眼神看我。”


    可应流扬已然出手,空相剑直指楼容川,目光如刀一般锋利。


    见应流扬此状,楼容川微微眯起眼,眉宇间隐有怒意,“你要杀我?”


    应流扬不再看他漫不经心的嘴脸,手中的空相剑弹指间魂灵既出,明镜一般的剑身猛地涌出蓝色的宛如湖水一般的颜色。


    无境无相之地中碧蓝无垠的水天快速流溢出来,与此同时,空相剑中光芒耀眼,随着无境无相,一同剥离出来的,还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应流扬。


    “你是怎么让谢人间失魂的,既不愿说,那就动手吧!”


    三道声音同时从三个方向传来,每一道身影手上的空相剑的力量都充沛强悍,完整地继承了剑主的所有力量。


    楼容川现在要面对的是三个应流扬。


    三倍的力量。


    和那时……一样。


    楼容川丝毫不惧,冷笑起身,大敞的衣襟下,明显可见心口位置有一处剑伤,似乎刻意遮掩过,但身为洗心换骨身的应流扬却一眼可见。


    应流扬还未来得及细想,只见楼容川腰间的无埃令已然化作雪白长剑,暴起的金色灵光将指向他的剑尖弹飞,应下了战。


    刹那之间整个鬼楼大厅都陷入无境无相之中,地面因无境无相的力量而不断塌陷,水天将天井之下的圆台都吞噬。


    楼容川不欲与他在无境无相之地决斗,在碧蓝水色即将攻陷他脚下时,纵身而起,冲破了屋顶。


    应流扬见状,带着引出来的魂紧追而上,悬在上空之中。


    鬼楼之中,只要仰头,就能看见四道对峙的身影。


    可无人敢看。


    碧蓝无垠的无境无相仿佛奔涌而来的洪水,地下众人纷纷逃离,生怕被卷入这吞噬人灵力的蓝色洪流之中。


    三柄剑一同朝着楼容川袭去,悬于上空的楼容川持剑勉力躲过,还未来得及喘息,那剑又回到应流扬手中,只听得一声低喝,应流扬手中的空相剑发出一声剑鸣,剑光宛若九天星河,充沛的灵压让楼容川都为之一震。


    现在的应流扬早已今非昔比,他不仅得到了谢人间的力量……


    这世间的三个洗心换骨身的力量,皆在他身上。


    刹那间,楼容川周身的魇气暴起,将他藏在黑雾之中,一时辨认不清方位。


    应流扬无法驱尽楼容川的魇气,三柄分化出来的空相剑如同附骨之疽,在黑雾之中逡巡,毫无遗漏地搜寻浓雾之中那张极艳的脸。


    可楼容川是操纵魇气的天才,为了遮蔽身形,刹那之间整个鬼楼陷入黑暗之中,尤其是面前楼容川藏身的魇气最浓,仿若虚空之中撕开的一道裂口,里面暗得不见天日。


    应流扬凝着那处,闭上双眼。


    他曾无数次凝视黑暗,凝视无法穿透的魇气。


    他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谢人间,也看见了沾染尽魇气的魂灵,和折断长明九天后出现的通往鬼界的路。


    曾经他只能迷茫,哀求,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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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法。


    可如今他早就不是从前弱小的自己,他不再需要寻求外物的帮助。


    应流扬骤然睁眼,隐在魇气之中的力量暴增,剑光骤然穿透了浓雾,应流扬在一息之间寻到了破绽。


    很快便有刺破皮肉的声音。


    黑雾转眼间尽散,雾中的楼容川被空相剑钉在地上,口鼻泣血。


    应流扬神念稍动,三道影子合为一体,包括钉在楼容川胸前的空相剑,三柄剑魂归位,将地上的楼容川彻底钉牢,楼容川身体一震,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手中雪白的无埃长剑幻化回令牌。


    空相剑的位置,正好是当时谢人间刺穿的地方。


    应流扬察觉到楼容川重伤未愈。


    只要再一剑,他就能报仇。


    可当二人目光相接时,应流扬忽地顿住了。


    楼容川脸上尽是畅快笑意,他再没反抗,嘴角流下来的鲜血把他的唇染得殷红,像极了话本中食人精气的艳鬼。


    “杀了我,我也把我这身骨肉给你。”楼容川眼底兴奋难掩,他在未散尽的黑雾之中笑得猖狂,“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楼容川眼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有种解脱的快意。


    应流扬低头,握住了空相剑的剑柄。


    楼容川没有反抗,反而仰了仰头。


    应流扬没有动手。


    他忽然觉得,如果就让楼容川这么痛快死了,难消他这些年痛苦煎熬的仇。


    他也要楼容川尝尝这样煎熬的滋味,彻底败在自己手下的感觉。


    见应流扬久久不语,楼容川似乎察觉到什么,故意道:


    “你不是想要成为宗主吗?你不是想要恢复灵根吗?应流扬,杀了我啊,你在犹豫什么?”


    他没有从应流扬眼中察觉到一点不舍,也没有察觉到一点爱意。


    楼容川想,既然他杀不死应流扬,那就让应流扬杀掉自己。


    恨也好……恨也很好……


    “我不要你的东西。”


    楼容川张狂的笑意在听见这句话时骤然凝住了,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三年,楼容川,我给你三年恢复时间。”应流扬居高临下望着他,神情漠然地可怕,“我们不死不休。”


    楼容川原本从容的表情忽地狰狞扭曲起来,“什么三年?谁要这三年?”


    应流扬为什么不动手?


    为什么不要自己的东西?


    同为洗心换骨身他哪里比谢人间差?


    应流扬不要?应流扬凭什么不要?


    因为……他输了?


    楼容川因愤怒而青筋暴起,他狠狠瞪着应流扬,企图从他淡漠的眼神里找到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应流扬就这样看着他,眼底一片冰冷。


    他意识到现在自己的弱小连应流扬都看不起自己,这才是让他最崩溃的事。


    他本就自负自傲,如今被人看不起,还是被应流扬看不起,简直如同诛心一般。


    楼容川的手握在空相剑刃上,剑锋划破手心,粘稠的金血渗入明镜一般的剑身,楼容川甚至丝毫不觉疼痛,还企图将剑从身上拔出来。


    “来啊,应流扬!我不要等三年!现在就打,你说的,不死不休!”


    可现在他的力量,甚至连应流扬钉在他身上的剑都拔不出来,那剑像是焊地上,他动弹不得,弱得可笑。


    应流扬没再说一句话,他居高临下,睥睨的,怜悯的看了楼容川一眼。


    只这一眼,足以叫他崩溃。


    “你这是什么眼神?”


    应流扬冷冷地把空相剑从楼容川身体里拔了出来,转身离开。


    “应流扬!”


    “你怕了是不是?!”


    “为什么要三年?来啊!不死不休啊!”


    ……


    任凭楼容川在身后大喊,他都没有再回一下头。


    ***


    应流扬御剑回到了天华城。


    谢家的宅邸人去楼空,不复从前繁华。


    他想为谢人间立一块碑,可是手里却没有任何关于谢人间的东西。


    空相剑……


    应流扬垂下眼,明镜似的剑身倒映出他失魂落魄的脸。


    不行,他还要用这把剑,为谢人间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