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呼延

作品:《春日迟

    [呼延]


    我觉得我并没有那么爱陆离。


    关于他过去的人生,我了解得甚少。


    我不知道他上的哪所小学,读的哪所高中,也不知道他父母的职业,他和他父母的关系如何,更不知道他在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之前,吃过多少苦。


    用我妈的话来说,我的人生过得太顺风顺水了,不懂人间疾苦是何物。


    我不懂有些人的学费是要靠一天做三份兼职来支撑的,不懂馒头就着免费的汤和咸菜吃三个月是什么滋味。


    在正式进医院实习前,也不懂原来1000块对于很多人来说,可以是拿不出来的救命钱。


    我家并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但我妈,宋殊女士,也许是出于对给了我单亲家庭身份的愧疚,把我保护得特别好,能给我的她全部不吝付出。


    大事小事都给我安排得事无巨细,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有我妈的副卡,不谈什么奢侈品、珠宝包包,她至少从来没让我在钱上吃过亏。


    所以后来和陆离在一起后,我问过一个特别蠢的问题。


    “赚那么多钱干嘛?钱是赚不完的,开心最重要!”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陆离刚把自己的一大半积蓄寄给父母还债,他没告诉我他有一对和他关系很一般、相当一般的父母。


    他想把这笔钱寄去,想要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然后再慢慢攒钱,和我开始新生活。


    我劝陆离离职的时候,他的卡里还有不到五万块钱,这在北城买不到一个马桶大小的厕所。


    但我当时很乐观,因为,开心最重要嘛。


    而陆离也从未和我哭过穷,他从不在钱上亏待我,每个节日我都会收到他用心准备的礼物,他会亲自给我做饭,也会带我去吃我在小红书随手点赞的人均一千的餐厅。


    我也提出过担忧,这样下去是不是马上就要国库告急了?


    他会微笑着吻我的额头,说没关系,钱总是能赚出来的,你开心最重要。


    我在回溯这段记忆的时候,反复推导陆离的生病和我劝他离职有没有关系、有多大的关系,是不是因为钱的问题,有了钱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


    后来在反复的回顾中我发现,我的顾虑太浅了。


    陆离在离职前,就已经表现出了严重的抑郁症病征。


    他的失眠、记忆力下降、频繁的呕吐……


    他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选择了离职。


    可当时我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作为一名医生,我并没有意识到,我近在咫尺的每天生活在一起的爱人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所以我并没有那么爱陆离。


    我习惯了被他照顾,被他体谅,习惯了从他这里索取,就像从我妈那里索取一样。


    和陆离在一起的时候,我只顾着快乐,我每天都很快乐。


    那时候真的好快乐,我和陆离一起去看演唱会、去旅行,我仰头望着天空,望着白天的太阳和夜晚的星空。


    我觉得上天眷顾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保护我,觉得宇宙都在听我指挥。


    我要求陆离在我开心的时候陪着我,在我不怎么开心的时候也要陪着我。


    我所有的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他都甘之如饴地应允。他会在我加班的时候给我送夜宵,会在冬天把我的手放进他的口袋里取暖,会在我的经期给我洗衣服洗头……


    而当陆离最需要我陪他的时候,最需要我注意到他变化的时候,我在忙碌着我的实习和我的学业。


    我在每天挤出时间的视频电话里,和陆离讲今天遇到了哪些可怜的病人,讲我把一个板着脸的爷爷逗笑了,讲我最近才发现,世人皆苦呐。


    我说:“你知道吗?陆离。原来对于很多人来说,单单只是活着就已经很难了。”


    他说:“我知道。”


    我没有把这句回答的意义放在心上,只以为是他的习惯性附和,仍旧侃侃而谈。


    “今天有个患了脑癌的病人,他半夜头疼醒了在病床上呻/吟,结果他第一次过来陪床的儿子,嫌他吵抽了皮带就开始打他。你说人怎么能坏成这样呢?还有这么不心疼父母的儿子!”


    陆离说:“也多的是不爱儿子的父母。”


    我赞同他的话,并自顾自又讲述了一个儿科的悲剧故事。


    我在那个时候没有意识到,陆离当时笑得特别勉强。


    他的嘴角翘起得僵硬,他的精神和肉/体都已经非常疲惫了,还要配合我的演讲做出适当的表情。


    所以我并没有那么爱陆离。


    在陆离住院前夕,我甚至和他吵了一架。


    我加了一周的夜班,用一个月早餐和同事换了一天的调班,终于挤出三天的假期,我兴奋地告诉陆离这个好消息,并且计划要和他一起去某个以前没去过的城市旅行。


    陆离第一次拒绝了我,他说他最近很忙,不能陪我。


    这几乎是他第一次拒绝我。


    我竟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我听完只是很不解,他当时刚刚辞职,在做自由摄影师,哪里来的忙事。


    我对他发脾气,他说让我不要再闹了,我一气之下挂断了电话。


    在已知的结局下去倒退就会很容易发现,这次吵架也是陆离的蓄谋已久。


    他是想在住院前和我分手,以免自己出现意外以后我过于痛苦无法接受。


    但在他独自前往精神病院的前一天,他还是跑过来找我和了好。他买了礼物和鲜花送给我,请求我的原谅,而我也很大度地让他如愿以偿。


    我没有那么爱陆离,陆离却是爱我的。


    他后来也想明白过来,我一定不会如此善罢甘休的。如果他真的出了意外,就算是把所有痕迹删除,我也会把地球翻个底朝天找出真相。


    但吵架后的去世,这种遗憾对我来说太残忍了。


    所以陆离在住院前特意和我和解,他说让我等他一个月,一个月后他会以新的面貌出现在我面前。


    我没有想到我等来的,是陆离的死讯。


    通知电话是精神病院打来的,陆离把我填成了他的紧急联系人,我成了第一个,除了医院的人外,知道他死讯的人。


    但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忙着录入一堆病例文档,三小时后才把电话打回去。


    如果人死后灵魂会在人间停留,那么在这三小时里,陆离漂浮在冰冷的停尸房里,会想些什么。


    想我为什么没赶过来?什么时候赶过来?


    不会,他只会想,真真一会儿看到自己,会不会哭,会不会害怕,他已经抱不到我了。


    医院停尸房的走廊很狭窄,但很长,我走了很久才走到陆离的那一间。


    门口是白色的铁门,门把手的位置掉了一块漆,露出里面发锈的铁色,在走进房间前,我的手在上面用力搓了一下。铁锈的味道融进了我的手指。


    我走进房间,房间内空间很小,一张简易的铁皮床上放着一块白布,能从这层白布凸起的轮廓里,看到底下躺了一个人。


    “你是死者唯一的紧急联系人,确认一下死者身份吧。你和他的关系是什么?”


    旁边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员工说着,揭开了那块盖着的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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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绝对不是陆离的样子。


    眼前躺着的人皮肤是一种冰冷的灰白色,嘴唇泛紫,脸上带着异样的安静感。


    陆离不是这样的,他总是微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温柔的微笑,他的手是温暖的,在我喊冷的时候永远会握住我的手给我取暖。


    “不是。”


    “什么?”工作人员正在做记录,他停下来抬头看着我。


    “这不是陆离,”我平静地说,“抱歉,我要走了。”


    我回了陆离租住的公寓,他的房间里整齐得完全没有整理的余地,我在他的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整理好被我弄皱的床单,用他的手机联系了他的家人。


    他的遗体是他的家人去领的。


    我没有见过他的家人,从始至终。


    我也没有流眼泪,我是个挺爱哭的人,看个老电影都会从头哭到尾的那种,但陆离死后,我一直没哭。


    所以我根本不爱陆离。


    我只从陆离的家里带走了那只我和他一起养的猫,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养猫养狗的人,因为猫狗的寿命太短,这意味着,只要不出意外,我的人生中一定会面临一次和它们的离别。


    我最讨厌离别了。


    所以我也没那么喜欢夜宵。


    当然,夜宵也不喜欢我。


    当初和陆离一起把它带回家的时候,夜宵就像一只十分势利眼的舔狗,它似乎意识到讨好陆离会有更好的待遇,所以总是对我很冷淡,简直爱答不理,甚至有时候急了还会咬上我一口。


    但我带走它的那天,它出乎意料地配合,乖顺地钻进了我临时买的猫包里,跟着我回了家。


    接夜宵回家后,我逐渐忘记了陆离去世的事情,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我每天按时上下班,吃饭、喝水、睡觉、起床。


    只是我开始在意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有一次因为猫粮的生产日期印缺了一半,向厂家在官网的邮箱里写了500字的投诉信。


    我开始着力于把苹果削成一个完美的球形,丁点儿瑕疵都会让我感到烦躁,然而因为技术限制,削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圈的苹果核。


    我去了那家我吐槽了好几次的、装饰文艺得不着边际、美式超级难喝的咖啡馆。


    那里的卡布奇诺26元一杯,如果再要一杯美式可以享半价,我记得很清楚。


    在喝第二杯美式时,我的嘴唇有些发涩,我把剩余的美式倒进卡布奇诺的奶泡里。


    就像陆离之前的处理一样。


    倒进去的一刻,眼泪忽然从我的眼角流了下来,声音也从我口中发出:“陆离走了。”


    眼泪一旦流出就开始决堤,像流线一样掉进无盖的咖啡里,我控制不住地抱着那杯咸苦的咖啡,不停地哭,哭到没有知觉。


    而在这时,在我旁边坐着的,是一个陌生人,


    但她没有皱眉,没有走开,也没有因为觉得我有病而报警,只是向我递了个纸巾,没有说话。


    后来我知道,这个陌生女该叫封筝,她外婆阿尔兹海默症走失两天刚被警察送回来。


    你看,这世上不如意的人有太多,每天都有人悲伤。


    这是每个人都该遭遇的报应。


    我曾坏心折过不少春枝绿叶,逗路边的野猫不带回家,罔顾陆离的爱不去珍惜,我辜负了那么那么多美好。


    所以老天惩罚我,让我在最烂漫的那个春天,永远失去了他。


    喝完那两杯咖啡,我回到家里狠狠睡了一觉。


    再醒来的时候,陆离站在我的床边冲我微笑。


    “早,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