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夫开好了药，让药童去抓药了，张贞娘才中气不足的开口:"多谢大夫了。"


    大夫如今已经头发胡须都有斑白，也过了男女大防的年纪，对张贞娘的态度就跟对一个小辈儿一般，笑呵呵劝道:"娘子本是身体健壮的，这病全由心来。老夫便是能治好娘子的身体，若娘子自己不放下，也会有所反复。"


    "多谢大夫教诲。"张贞娘闻言，眼眶一红，侧过头去，不愿让人看到自己流泪。


    大夫也适时地起身:"稍后药熬好了送来，娘子趁热饮下，好生安眠一场才是。这三日，药童都会来送药。三日后，老夫再来给娘子复诊。"说完便告辞。


    张贞娘面色枯槁，早就没了当日上香时候的柔和秀美。她叫住了不停忙活的银叶，把人唤来窗前:"潘兄弟，先别忙了，你坐坐。"


    银叶从善如流，"金蕊很挂念你，我也很担心林教头，便想着来找找。"算是解释了自己的来意。


    张贞娘叹了一口气，向后仰了仰，眼角沁出一滴泪:"多谢了。"随后便是无言的沉默。


    好半天，银叶都因为这压抑静默的环境，而觉得有些尴尬了，药童恰好端着药碗进来。


    张贞娘半点没觉得苦或者烫，就着药童的手，直接一口饮尽，也没要水来漱口，就又缓缓躺回了床上。


    她似乎困意上头，但是强撑着还是对银叶开口:"我本来是怪你的。"


    银叶瞪圆了眼睛，有些疑惑的看向张贞娘，"为什么？"


    张贞娘叹了口气，"我本来是怪你的，可我后来想清楚了，无论是你还是官人，都是为我所累。古人说’红颜祸水’，这话真是说的没错。若没有我，又哪有这样的祸事？"


    银叶不是很理解的抿着唇，"有没有可能，其实你没错，错的是那个欺男霸女的高衙内呢？"


    张贞娘先是一愣，随后摇头。


    她不是打字不是一个的无知蠢物，怎么会不知道一切源头都是高衙内？可情势比人强，高衙内的靠山是太尉高俅，她如何敢怪？她只能怪自己，怪自己不该在那一天出门上香，不该长得端正，不该在高衙内再用手段的时候抵抗。


    若是她从了，官人和潘兄弟又如何会因为自己，一个亡命天涯，一个一撸到底呢？她当真是个祸水，是个罪过。


    如今官人已经离开了自己这个祸水，便是随便去哪里，凭着一身本事，也是能立身的。


    可是潘兄弟才多大？就被自己拖累，成了不清白的罪人！她先前还怨怪潘兄弟不该杀了高俅，废了高衙内，不然官人不会被贬。她当真是个毒妇，就该死了才好！


    这般想着，她闭着眼，泪水却止不住的从眼角滑落，流入发间。


    银叶搅动着手指，想了一会儿，只干巴巴说，"总是不是你的过错。你有什么过错？长相是爹娘给的，教养是爹娘给的，所以你觉得你爹娘错了？觉得你爹娘有罪？"


    张贞娘张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慌乱的摇头。


    她的爹娘很好，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爹娘，哪里有错？哪里有罪？是她不好，让爹娘也跟着蒙羞了！


    银叶见张贞娘好像更愧疚了，也有些麻爪，"要不，就是老天爷的过错。要是老天爷让女人都死绝，也就没有什么祸水祸事了。"


    张贞娘被这样的说法说的一愣，本能的反驳，"浑说什么？若是女人死绝，那男人活到老死，人就都死绝了……"


    银叶一拍手，"可见女人没什么过错，你也没什么过错，不然早就死绝了。"


    张贞娘听出来了，银叶这是在开解自己。她忍不住想伸手摸摸银叶的发顶，却觉得肩膀僵硬发麻。


    她当日上香，是渴求儿女。如今她想，银叶若真是她的孩子，那她该是多大的福分造化！


    她只顺着银叶的话说，"旁的女子自然不是祸水，只我不好罢了……"


    "怎么不好？红颜是形容美人的，若女子好看些便该死，那我姐姐又算什么？我不觉得我姐姐该死，贞娘姐姐觉得我姐姐该死吗？"


    张贞娘自然摇头:"金蕊可是个顶好的姑娘！"


    "所以我姐姐不该死？"


    "自然。"张贞娘毫不犹豫的肯定回道。


    "那你也不该死。你也不是什么祸水，不是祸事。冤有头债有主，真正的祸事是那个高衙内。是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恶念，是高俅不知道教导他成为一个好人，是他们做错了事，不是你。"


    银叶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眼睛清澈透亮的看着张贞娘，不自觉的让人信服。


    张贞娘只觉得有一股力量垂了她的脑子一下，随后一股巨大的委屈从心中涌起。她鼻尖发酸，眼眶发热，先是抽噎了几声，随后便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哭的涕泗横流。


    她终于用了一丝挪动了手臂的力气，用衣袖擦去了不断流出的眼泪和鼻涕，可新的眼泪又不断涌出来。


    直到她哭得昏睡过去，才停下了这场听觉折磨，银叶心有余悸的揉了揉耳朵，好像这样就能减轻耳朵带动的头疼一样。


    他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轻轻合上了门，赶紧去追大夫。


    大夫听了银叶的描述，医者仁心之下，很是松了一口气:"约摸是心结已解，应该无甚大碍了。"


    银叶半懂不懂的又回去了，到最后也没想明白张贞娘的心结是什么，更没弄懂是怎么解开的。


    自这一日起，张贞娘便一日好过一日，过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终于在天气热起来的时候，准备好了行囊，打算回京找自己父亲。


    银叶自然跟随护送，也正好回京给金蕊庆生。及笄是个大日子，必须要贺一贺的。


    只是才把张贞娘送到张老教头处，皇城司就急忙忙找来，说是官家找他。


    这次官家没在师师的院子见银叶，而是让皇城司的人给银叶换了一身禁军的官服，光明正大的领着银叶进了宫，在一间巨大的书房里见到了官家。


    官家此时正把玩着一枚奇石，见银叶进来，立时放在一边，对银叶招了招手，让银叶到近前来。


    官家身边跟着的宫人，见银叶半点礼数也无，官家一招手，他不见礼也不惶恐，直接就凑了过去，便想要开口训斥。


    虽然知道银叶和官家的关系，也知道在师师那处小院子里，官家和银叶也是这般相处的，可此时不是在小院，而是在禁宫，礼不可废。


    正要开口，就被官家一个眼神给制止了，只能退回了原地，继续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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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家先是问候了一下银叶，随后又和他说了说金蕊在宫中的情况，最后终于进入了正题:"之前听说你去了阳谷县，可知道那里有一处大贼，在水泊之中？"


    "知道。"银叶点头。他在阳谷县呆的几个月，可不止只等着西门庆冒头，还抽空去看了那处水泊。


    那里水路网络密集，可以说是一处需要重点关注的交通要道。只是朝中似乎并不很在乎，任由这处地界落在一群草莽手中。只是许久没去，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化。


    官家点头，虚指了银叶一下道:"他们已经不再小打小闹了，很成了些气候。朕……我想着，正是个机会，你接着那个什么祝家庄，看能不能拿下那处贼窝。便是不能，闹出些响动，表明除暴安良的意思，我便让朝廷招安你，让你小子也有个正经身份，省的师师和金蕊日日为你担忧。"


    这话说的银叶一愣。


    他想过很多，偏偏没想到官家竟然是这个打算。


    一时之间，他竟为自己先前对官家"不是个好皇帝"的评价而愧疚了。


    官家不知道银叶心中所想，只招呼银叶跟上，去了一处像是库房的地方。到了门口，也没进去，只在门口看着里面。


    银叶也不知道官家在看什么，便也跟着向里面张望。


    只见里面有许多摊开的书画卷轴，横七竖八的或挂在展架上，或直接就在地上展开。


    被这些卷轴包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年岁不大的青年。说是青年也不正确，一看就是还没弱冠，做一副书生打扮。


    "你看他怎么样？"官家像是很满意的样子，斜睨了银叶一眼，嘴角都带着笑意。


    "什么怎么样？哪方面？"银叶没明白。


    官家气鼓鼓的敲了银叶的额头一下，"朽木不可雕。"


    官家也不是真的生气，而是向银叶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这孩子真真是灵秀异常，可以说天下所有的灵气，几乎都在他身上了。如今他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悟透。届时，名留青史也不过如探囊取物一般轻而易举。你看他和金蕊相配吗？"


    "什么？"银叶都愣住了，不明白怎么又和金蕊扯上关系了。


    官家见银叶瞪圆了眼睛，眼中全是疑惑，想挠头又觉得不太合适的样子，登时笑了。


    随后便又继续解释:"金蕊及笄了，也是个大姑娘了。你这做弟弟的也不懂，只能我们这些长辈给她张罗张罗了。"说着便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瞪了银叶一眼。


    银叶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又指了指库房里的书生，后知后觉明白了官家话里的意思:"这是……姐夫？他是谁啊？凭什么啊？"


    银叶难得露出一丝孩子气，官家也不觉得这话冒犯，只觉得有趣，指着书库里的书生说:"他是我大宋的未来画圣。如何，可还满意？"


    满意什么？有什么可满意的？银叶生气了，抿着唇皱着眉，气鼓鼓的环抱住手臂，表达自己的不满。


    "怎么了？这可天下难找的灵秀之人，定不会辱没了金蕊。"官家笑呵呵的问。


    "你问过金蕊了？她怎么说的？这个东西——"银叶指向书库里跟疯子一样，向虚空中不断比量的书生，"他也同意？他凭什么啊？就这跟有病一样……他听得懂人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