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
作品:《穿越当县令》 第51章
冬日雪越下越大。
纪楚一行人就在驿馆待着, 现在留下的人不多了。
纪楚纪振,再加上李师爷父子二人。
蔡先生那边,也只剩下他跟两个徒弟, 两个随从。
往日还能出门走走,今日被困在房间里闲聊。
路上行人也极少, 谁让这场雪太大。
还好他们屋子里炭火充足, 而且每个人都带了棉衣棉被,故而不算难熬。
但再怎么说, 也不如自家舒服。
年纪最小的李纹有些蔫了,他想回家找娘亲啊。
不过他也明白, 要等到州城吏司给纪大人确定考核成绩,以及定下官职再说。
在场除纪楚以外的人,对此并不算担心。
毕竟以纪大人的政绩,若不得上上,那才出问题了。
不仅是成绩上上,给的官职必然也不会差。
也就纪楚本人十分心虚, 他还看了看蔡先生, 肯定没把实情说出来。
要是他们知道, 自己以前途做要挟,估计不会这么淡定。
蔡先生更是收拾东西就走。
几个人聊着天, 驿馆便来了客人。
小宋训导今日无事, 索性来找纪楚他们。
主要是州学数科没学生, 他这个数科训导无比清闲。
小宋训导也带来州城衙门的消息:“今年大考有六位官员, 现在都到齐了, 考核也结束,只等着出成绩。”
“想来不出四五日,大家的官职也会陆陆续续确定。”
流程自然是吏司给出相应职位, 再交给知州与通判核查。
像这种从七,正七的小官,一般不会有异议,所以很快就能下来。
也就是最迟十一月十五,结果就能出来了。
李师爷忍不住问道:“可还有其他消息?”
就是大家会被安排到哪里啊。
这些衙门应该都有传言。
小宋训导自然知道,他来就是说这些事的。
“州城衙门既缺人,也不缺人。”
三四年前朝廷整治贪腐,那些人或贬或罢,空出不少位置。
在这几年里,自然填充上不少。
不过也分部门。
像户司这种油水足权力大的地方,人员也齐备。
吏司权柄极大,也不用说。
其他各部都有不同。
但在曲夏州,最怪的还是工部。
工部主管工程营造,修建仓库,起盖衙门。
放到现代来说,那就是搞工程的,搞建设的。
建设从原料到人工,油水同样丰厚,是出了名的吃钱衙门。
正因为如此,三四年前工司主事直接被押往京城,听说流放八千里,人早就死了。
而这些年里,不管朝廷还是曲夏州长官,都不允工司再开新项目。
不开新项目自然就没钱,于是这原本热闹的地方,如今也冷清了。
总的来说,好地方都不缺人,只有清闲没钱的地方,才有空缺。
说着,小宋训导忍不住笑道:“所以今年最好的位置,就是户司右都事。”
“从六品的官位,又是主事左右手,之前多少人都盯着。”
好不容易腾出个好位置!
能不盯吗!
在年中那会,就有人在走动关系了。
甚至之前的右都事还没走,便在托关系。
要不是小宋训导之前职位太低,功绩又在官学上,估计他三叔也会帮忙走动。
可见其官位有多好。
但户司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户司主事怎么也不松口,问到许知州那,也是一问三不知。
直到吏司那边整理官员文书时,发现纪楚三年任期即将满了,众人才明白怎么回事。
纪楚去户司,简直再合适不过啊。
他那本事,就适合去户司的。
虽说纪楚刚去安丘县时,不过是从七品县令,但安丘升为中县,加上兼管沾桥。
他显然已经是正七品官员。
正七升到从六,岂不是刚刚好。
“大家都说,这就是给你腾出来的。”小宋训导说得绘声绘色,“所以才一直没消息。”
不仅如此,其他人也懒得找关系再活动了。
活动又有什么用啊,还能争得过纪楚?
“所以他们都在看吏司的职位,州学也算一个。”
等小宋训导说完,李师爷终于松口气。
户司确实是好地方。
而纪楚那边也摸摸鼻子。
外面的猜测也没错。
按照许知州所说,户司位置,确实专门给他留的。
但这是在之前。
现在他等的消息,则是另一件事。
若成不了,他还真要打包东西去咸安府。
到时候就差的职位都没他的份。
许知州是个好人,也是好官。
那他也有很大概率不赞同不主张工匠进官学。
毕竟他从小学的便是这样。
纪楚脑子闪过思绪,正好跟门外路过的人对视。
那人看着三四十岁,个子不高,面带愁容,穿着县令的官服。
纪楚穿着寻常衣服,让对方有些迟疑,之后才道:“请问安丘县纪县令可在?”
纪楚起身回礼:“在下便是,请问有何事。”
“我是阳顺县县令老刘啊!”对方哈哈一笑,打量纪楚,“年轻有为。”
阳顺县刘县令?
纪楚也有些惊喜。
刘县令说起自己的经历,他从十月上旬就到州城了,一直住在驿馆等待年底考核。
吏司那边事情很多,一直到十月十六方才轮到他。
也就是说从十月十六考核之后,只能在驿馆等待消息。
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
纪楚连连道歉,他也没想到会耽搁这样久,更不是故意的。
其实这些考核时间,大概率算潜规则,只要今年年底之前完成就好。
但多数官员都会选择十月份过来,那会手头事情少,早点知道自己职位,也能早点心安。
话是这么说,能不能理解,便全看个人了。
“我肯定没意见啊。”刘县令笑呵呵道,“你帮了我多少忙,我要是计较这个,也就不必相处了。”
去年那会,几个县派人去安丘学习,阳顺就是学得最好的那个。
不仅如此,就连棉花也种了不少。
更别说打击匪贼的时候,他们出力最多。
“当时还是你反应及时,提醒我一定安抚乡兵家眷,否则如今的治安,就不用提了。”
刘县令是个善谈的,他在等成绩的时候,基本都在走亲访友,听说纪楚来了,便主动过来见面。
他确实不用太担心,在今年考核的六人当中,他成绩算不错的。
聊到最后,几个人甚至一起吃了顿饭。
以后都是同僚,相处时间还长。
但人少的时候,刘县令还是说出心中忧虑:“纪大人,你跟礼司的关系如何?”
礼司?
纪楚心道,我跟吏司关系应该不算好,但礼司应该还行。
那地方主事是周大人,自己还欠他天大人情呢。
刘县令继续说道:“礼司主事周大人一向不喜棉花,他手下更是连带您也不喜欢。”
“今年有个叫黎士杰的官员,对你很有意见。”
那黎士杰今年二十九,也算年轻有为,之前是正七品,一直在州城吏司做事。
这次考核,他家听说户司职位空缺后,最先开始走动,直到传出这位置是给纪楚留的,方才罢休。
但也因为这件事,他对纪楚非常不满。
从棉花俗气,再到考核“迟到”,以及目中无人,没有家世等等。
刘县令同黎士杰打过几次交道,便能听出他怨气满满。
纪楚听得目瞪口呆。
素未相识的人,怎么就这样恨?
纪楚不能理解,刘县令倒是说:“多半是嫉妒,嫉妒之心不可不防。”
只能说无奈之余还有点好笑。
他还在等许知州对蔡先生的意见。
这边又来个“政敌”。
总感觉他更适合去咸安府?
这个念头刚出,衙门吏司便有行动了。
今年职位变动的官员们,终于接到通知,要前往吏司领取自己的任职文书。
十一月十二。
距离纪楚考核也就四日时间。
这更让人确定,考核结果推迟,就因为纪楚。
所以他到吏司的时候,众人不算友善的目光也在意料之中。
纪楚跟李师爷被领到吏司的小间,同大家一起等待。
那刘县令先站起来,但也不敢太亲近,省得其他人不高兴。
不过有他开头,其他人客气拱手。
纪楚笑着一一回应:“让诸位久等。”
这话既像是说今日来的最迟,也像在说考核来得迟,不管怎么样,算是一个交代。
也有人说此时应该赶紧道歉。
可这不是朋友间聚会,说句不好意思也没事,这是同僚相见,若一开始就处于下风,可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吏司推迟考核,甚至推迟给任职文书,真实责任并不在他。
纪楚可不是随意揽罪的性子。
好在多数都是体面人,笑着回礼。
寒暄几句后,刘县令更是道:“你那两个县都不容易,秋税之后事情也多,估计忙得厉害,我这管着一个县,都焦头烂额的。”
这也是在帮纪楚侧面解释。
其他官员想想,也微微点头,不过他们看向纪楚,多是带了好奇。
整个曲夏州的官员,谁会对纪楚不好奇啊。
特别是他们这一批人。
基本都是三年前来的曲夏州。
这地方怎么样,大家心知肚明,还有两位官员同样是做县令的,更知道下面的难处。
也就纪楚了,把安丘沾桥搞得有声有色,越是这样,越佩服他。
“是忙,忙些俗气的物件。”
有个尖酸的声音传来,直接打破刚刚的好气氛。
纪楚往边上一看,就见一个面容消瘦的,颇有些病气的官员。
刘县令道:“这位是礼司的黎大人。”
就是那个黎士杰?
对他很有意见那个?
刘县令偷偷点头。
纪楚笑着拱手,丝毫不理对方的不客气,继续回答其他大人的问题:“各地种油菜也不是不成,可一定要注意多养蜂,否则授粉不及时。”
“我建议是种棉花的,百姓们喜欢最重要。”
提到棉花,似乎又让黎士杰不高兴了,再次冷笑:“都说了俗气的东西,京城多少人都不喜,怎么就你喜欢。”
“还让百姓种,实在不堪。”
“前朝喜欢白叠子,你喜欢白棉花,难道是有什么想法。”
纪楚颇有些无语,慢悠悠喝了茶,这才抬眼看向对方,冷淡道:“黎大人有何高见?”
只这一句,黎士杰便有些坐立不安,面对自己上司周大人都没这样的压迫感。
“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有些人,不要凭着一点政绩,便以为一定平步青云,还教别人做事呢,自己前途不先看看。”黎士杰想到打听来的消息,再想到最近吏司的混乱,更来了底气,“别教别人做事了,先看看自己。”
众人面面相觑。
在座一群小官当中,纪楚是最有前途的,这点大家没意见吧?
就算不满纪楚让人等待,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此番相处下来,更觉得他为人坦荡真诚。
政务处理得好,人也不错,这哪点不好了?
要说升迁的话,纪楚确实并非十全十美。
他本身能力足够,但家世跟举人身份都差了些。
但是!
现在他们都是芝麻绿豆的小官。
根本不用考虑那么多啊!
可以说正五品之前,纪楚能力足够弥补那些劣势了。
所以黎士杰在干什么。
有人忍不住道:“黎大人你仗着自己是州城官员,便口无遮拦,真以为家里有些人脉,便能欺负人吗。”
“想想自己的能力,再想想纪大人的能力。”
话还没说完的是,那户司早就给纪县令腾位置了,你呢?
你家跑上跑下的,全都是白费。
眼看要吵起来,黎士杰反而冷笑,不过他又打量纪楚,一脸的不屑。
纪楚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真因为棉花就这般生气?
反而身后的李师爷欲言又止,低声在纪楚耳边道:“大人,你忘了他是谁?”
谁啊?
自己跟他有交集?
“您忘了,他是咱们同乡啊,来曲夏州的路上还碰到了。”
纪楚坐直身子,属于原主的记忆他没多注意。
这会仔细思考,才把人对上号。
当年从家乡出来,便遇到同为原化州的老乡,知道目的地一样后,还同行过一段时日。
那会黎士杰虽傲慢,但也没说什么,甚至帮原身带信给知州大人,说明自己赶着期限赴任,不能前去拜见。
当然,这信件并未送到许知州手中。
还是后来的张推官帮忙带过来,算是免了许多麻烦。
纪楚记得有这件事,却不记得那人是眼前的黎大人。
原来自己跟他还有这样的交集。
那边黎士杰见他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纪楚!
自己记了他整整三年,他呢?
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帮过他。
当年都是原化州同乡,自己做官直接是正七品,他才是从七品。
看他身体病弱,还对他很是可怜,甚至答应帮他带信。
之后听说他在安丘县做得不好,头一年夏收,他们那亩产是曲夏州倒数第一,在陇西右道也是倒数,还拖了他们州的后腿。
自己甚至还可怜过他,为他说好话:“他穷苦人出身,不懂得如何做官,这是正常的。”
可没想到,很快自己就被打脸了。
一连串的政绩,好像都在打他的脸。
棉花的事更让他生气。
周大人都那样不喜欢的东西,京城也不喜欢的东西,就他拿来当个宝。
在外面,根本不想说这是他同乡。
看着原本不如自己的同乡,现在也是正七品了,还有那多同僚上司夸赞。
怎么想都觉得愤愤不平。
今年三四月份考秀才那会,也就是他跟安丘县来的州案首起的争执。
也是他打的小报告,告诉周大人,有学生大肆宣扬棉花好处。
周大人也是怪。
说棉花不好,那是可以的。
说纪楚不好,周大人便会道:“你未见过纪大人,如何这样说?”
话里欣赏之意根本藏不住。
黎士杰怀疑,就是因为这个,周大人才不让他继续待在礼司的。
礼司虽清闲体面,却没有油水。
黎士杰并未介意,反而让家里帮忙走走关系。
当时传出户司右都事要升迁,位置空了出来,故而他家多次走动。
然后呢?!
然后有人看他们走动得太勤,只好偷偷透露:“别再活动了,这位置是安丘县纪大人的。”
也就是说,提前半年时间。
户司就在帮纪楚腾位置。
自己这个主动走关系的一点机会也没有。
那位还在种庸俗不堪的棉花,却已经得了先机?!
凭什么?
黎士杰怀疑过,是不是纪楚偷偷送礼。
实际上,那会纪楚忙着分棉花籽,忙着跟大家一起种地,整个六月七月,他就忙这个啊。
越是这样,黎士杰越气恼。
对棉花的恨意也越来越深。
到头来,纪楚还不认识他?不认识?!
几件事积累下来,纪楚自然是他的头号政敌。
纪楚抬眼看过去,大概想明白对方的意思,他并不在意,在意那些酸自己的干什么,难道不应该暗爽吗。
不过纪楚也不是这样的人,他对于许知州的想法,还是没摸清。
自己都“前途未卜”了,哪有工夫管别人怎么想。
好在吏司的人及时出现,打断这个尴尬。
吏司来的人,正是考核时“刁难”过纪楚的吏司右都事,他这会看向纪楚的眼神也颇有些无奈。
“把文书发下去吧。”
任职文书发到六位官员手中一一查看。
“去州学,也不错。”
“刑司,终于定下了。”
最后只剩下黎士杰,纪楚两人。
而户司右都事的位置,还未确定下来。
这里面,纪楚才是最不敢看的那个。
因为里面的内容,不仅关乎自己的前途,更关乎工科的未来。
当然了,这次不成,他也不会放弃的,有志者事竟成,一定要把工科推动下去。
这么想着,纪楚打开文书,查看自己的官职。
黎士杰见他脸色微变,反而得意笑了:“怎么纪大人,不是你想要的位置?没去户司?”
众人见纪楚点头,都来不及看黎士杰小人表情,皆带着震惊:“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
都知道那户司右都事,专门给他空出来的啊。
难道给了黎士杰?
凭什么?
凭他家世不错?
在场众人,难免为纪县令鸣不平。
这样的政绩,那样的本事,要被黎士杰踩下去?!
没等大家开口,就见黎士杰脸色大变:“司狱司?”
他也没去户司!
为什么?!
黎士杰分明听说,纪楚得罪了许知州,知州大人特意把他从户司弄下来了啊。
他家听说过,立刻活动关系,要把他补上的。
这也是他方才得意的原因,进了户司,管着钱袋子,这些人都要看他脸色。
而他没去最好的户司,反而去了管监狱囚犯的地方!
这不仅没有体面,还脏污不堪!
可大家并不关心他,只好奇纪楚到底去哪啊。
“工司。”
纪楚笑了:“我去工司任右都事。”
户司右都事换成工司右都事。
都是从六品。
但手里的权柄不同。
可纪楚在意这个吗?
他在意的是,知州大人松口了!
工司!
纪楚目光殷切看向吏司右都事,对方无奈点头:“还有一份文书,请你带过去吧。”
“带给蔡先生的?”
“没错。”吏司右都事亲自把文书拿过来,“纪大人,希望这个选择,你不会后悔。”
以为自己的前途,换一个工匠去官学当夫子。
吏司右都事知道后,堪称震惊。
为什么啊?!
好好的户司不去,去已经落魄的工司。
还要把工匠带到州学数科。
难道不知道那州学的数科也落魄了?
州学宋训导,天天叹气,觉得自己把侄儿给坑了,想方设法调他走呢!
也就纪楚他们,扎堆往工科跑。
工司,数科,工匠。
一身的本事,就看向此处?
与此同时,吏司右都事又有些敬佩。
他知道纪大人肯定明白利弊。
但依旧这般选择。
这份魄力就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当然了,他还知道,许知州为了说服官学学政,送了多少好画好砚台。
最近几天真的太难了啊!
“纪大人去工司,那户司的位置呢?”
他们六个人,都没去户司啊。
吏司右都事轻咳:“等朝廷派官吧。”
这本也没什么,算是正常流程。
可大家下意识看向黎士杰,心里有了同一个想法。
你上蹿下跳那样久,这位置还不是你的。
就算不给纪楚,那也不给你。
这放在谁身上,都有点难以接受吧?!
说白了。
纪楚不想要的东西,丢了人家也不给你。
如果他们是黎士杰,估计这会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纪楚此刻却高兴至极,拿着蔡先生的聘书笑道:“诸位告辞,在下要去驿馆告诉蔡先生这个好消息,有空再聚。”
说着,纪楚风风火火离开。
成了!
工匠进官学当夫子。
让数科成为实用的学科!
终于成了!
第52章
等纪楚走了之后, 众人才发出声音。
刘县令刘大人先道:“我刚刚没听错吧。”
“纪大人自己不想去户司?而要去工司?”
其中差别不用赘述,在场的人都懂。
刘大人说出其他人的心声。
方才觉得黎士杰好笑,这会忽然察觉出问题。
在今日之前, 大家都知道,户司右都事的位置, 是给纪楚留的。
不管别人怎么努力, 都没有用。
现在告诉他们,纪楚不想去户司, 而去了工司,甚至争取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事, 让工匠去官学当夫子。
怎么看都觉得怪异啊。
纪楚到底怎么想的。
不过同时也能解释,为什么蔡一繁没有回咸安府,原来是有这层原因。
所以那咸安府没有要纪楚?
只是他们瞎猜的?
在众人疑虑当中,黎士杰已经站不稳了。
为什么!
纪楚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己想要的东西,对方轻而易举得到,还轻而易举放弃。
明明自己的起点跟家世都比他好。
但他心中的疑问, 跟大家一样。
纪楚为什么要自毁前程?
在场所有人, 看向吏司官员。
估计他们也很疑惑?
所以才对纪楚说, 让他不要后悔自己的选择。
纪大人啊纪大人,你还真是特立独行。
别说在场的人不理解。
消息传出去之后, 其他官员也不理解啊。
好好的钱袋子不要, 去如今冷清的工司。
户司众人脸色极为难看。
其中主事更是火冒三丈, 大家都绕着他们走。
有人掰着指头算算。
纪楚因为棉花的事, 得罪了礼司, 现在又因为拒绝户司职位,得罪户司。
他这是想干什么啊。
还要加上一条,强行让工匠去官学, 估计学政也得罪了。
甚至吏司内部的人还心道,他们吏司也有人不喜纪楚。
刚到州城,便得罪一圈人,这样真的好吗?
这些话传到张推官,小宋训导,以及邓捕头耳中,都觉得无比头疼。
纪楚啊纪楚。
你是不是太会搞事情了。
换作其他官员,估计这辈子前途无望。
但此时的纪楚没工夫理会这些,他跟李师爷已经回到驿馆了。
两人表情完全不同。
因为把蔡先生以这种方法塞进官学,李师爷也刚刚知道!
准确说,事情未成之前,除了纪楚之外,他们这些人没一个人听说!
李师爷,纪振,统统不知情啊。
那蔡先生,更是一无所知。
李师爷知道纪大人建立工科的决心,却没想到,能做到如此地步。
换作他的话,必然不敢的。
想想这段时间的等待,原来并不轻松,反而十分波折。
想来同乡黎士杰那般傲慢,就是知道衙门对纪大人的态度。
纪大人平时看着稳稳当当,但遇到他想做的事,那就完全不同。
一无所知的蔡先生等人百无聊赖,跟徒弟们做了个奇巧盒在玩,纪振跟李纹都觉得有意思,翻来覆去地摆弄。
直到纪楚回来,带着笑意道:“蔡夫子在做什么。”
蔡夫子?
五十七岁的蔡一繁脸上浮现震惊。
他听到什么了?
纪楚把聘书双手递上:“蔡夫子,以后您就是官学数科的夫子了。”
此话说完,蔡一繁还是没反应过来。
他是夫子?
官学的夫子?!
怎么可能!
在他想象中,应该是想把纪楚官职确定了,然后慢慢运作。
至少要到十二月份方有进展,这也是他不慌不忙的原因。
现在告诉他,这就成了?!
怎么回事啊!
纪楚一点也没说。
蔡先生识字确实不多,但这聘书最后的落款还是能看清楚的,官学学政亲自邀请,虽然没有签名却有他的印章。
以后他就是官学的夫子了?!
这来得是不是太轻松了。
徒弟班凯班贤凑过去看,眼神流露着惊喜。
听师父说这事的时候,他们大半是不信的,唯一的信心还是纪大人给的。
但现在聘书在手,怎么看怎么觉得神奇啊。
官学的夫子。
他们师父以后是官学的夫子了。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三个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纪楚并未打扰,不过纪振却有些着急。
四叔,您呢!今日过去,不是确定您的官职吗?
那边蔡先生他们还在激动,嘴里还在感谢纪大人,纪楚干脆把自己的新官凭递给侄儿让他自己看。
这官凭就是任职经历加任职证明。
把他考试以及做官的经历都写上,以及现在是什么官职,还有吏司主事签字,本地知州,通判签字,还有各部门印章。
纪振翻看的时候,先看了四叔这三年的评价。
第一年,上上。
第二年,上上。
第三年,还是上上!
他就知道!
四叔最厉害!
李纹那边也在惊呼:“纪大人真厉害啊。”
他听他爹李师爷说过,一般官员得个上等成绩是常态。
能得上上的,绝对万中无一。
蔡一繁听到这话,也抬着头道:“没错,纪大人如此厉害,就该是上上。”
说着,这个老头起身朝纪楚正式行礼:“多谢纪大人,要不是您,老夫这辈子都得不了夫子这个称呼。”
甚至还是官学夫子。
一箩筐感谢的话就要说出来,纪楚却笑着打断:“蔡夫子,现在来说确实是好事,但您也知道州学的情况。”
纪楚话未说得明白,但作为匠人的蔡先生却明白其中意思。
别看其他地方,当面喊他蔡先生,实际上根本不会对他特别尊重。
在自家都这样,别人有求于他也这样。
更别说州学了。
想到这,蔡一繁忽然意识到什么:“纪大人,你为老夫求来夫子的职位,到底怎么做的?”
“你如何说的?”
是不是求人了,肯定非常艰难吧。
方才他只顾着高兴,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大家反应过来。
是啊,让工匠进州学,肯定十分艰难。
纪大人肯定付出了什么!
班凯班贤也急了:“大人,那些人肯定为难您了吧。”
纪楚摆摆手:“不说那些了,只是你们要做好准备,进州学知识第一步,以后还有很多事。”
“但是大家放心,我既然带着蔡先生过去,就一定不会让那些人太过分。”
纪楚话虽不多,可蔡一繁听出其中意思。
这么快帮他办成这事,必然付出代价,那他被其他人嘲讽几句又算什么。
只要能完成他们的想法,坚持他们要做的事,笑话他们的人,完全不用理会。
正说着,李纹迟疑片刻:“大人,您不是应该去户司吗,怎么去了工司。”
蔡一繁傻眼,这就是代价吗。
户司可比如今的工司好多了。
而且不是说,户司是专门给他留的位置,留了半年?
纪楚刚要解释,小宋训导推门而入:“纪大人!你,你你没去户司?!”
人家等了你半年!
纪楚抬手道:“大家不要激动。”
“不管是户司,还是工司,都是右都事,也都是好地方。”
“而且到了工司,岂不是更方便咱们做事。”
纪楚在那边做右都事。
小宋大人在官学数科做训导,蔡先生在数科做夫子。
相信有他们三个,数科很快会变成实用的学科。
说到这里,李师爷也确定了。
从户司转到工司,并非纪大人开口,算是一种“惩罚”?
纪楚对此一直没有评价。
他在看到自己去工司的时候,便大概明白许知州的想法。
这也确实是惩罚。
不是想建设数科吗,那就去吧。
可这个结果,他也并不觉得难以接受,甚至觉得还不错。
再说,他那样“要挟”知州大人,换个不够大度的,估计懒得理他。
现在只是从户司转到工司,已经是优待他了。
而且这个所谓的惩罚,也算不上惩罚。
同时也是给其他官员,特别是州学学政一个交代。
这世上没有只占便宜的事。
纪楚本人觉得没什么,可蔡先生第一个不同意。
若因为他,阻碍纪大人晋升机会,那他还算个人吗。
纪楚却直接道:“木已成舟,您现在要是走了,那我才难堪呢。”
可他怎么都觉得手中聘书烫手。
那边小宋训导也是一样。
自己都跳入这个“坑”里了,怎么又来一个。
纪楚好不容易安抚好大家,最后道:“工司真的不差,而且发展潜力极强,又咱们几个联手,难道还怕做不出成绩?”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不是滋味啊。
好在都不是小气的人。
不管蔡夫子还是小宋训导,都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数科管好。
但管好的前提是,有学生愿意过来?
原本数科就没学生。
现在来个工匠做夫子,估计大家更要绕远路了。
纪楚笑道:“放心,总会有学生的。”
小宋训导叹口气:“你都不知道外面怎么说你的。”
不用听,纪楚大概就知道怎么回事。
无非是得罪了多少多少人,强行让工匠进州学,自己也被冷落云云。
什么礼司,户司,州学,对他都有意见,明年你那日子不好过等等。
就在众人纷纷猜测中,纪楚已经收拾东西准备回安丘县了。
考核终于结束。
明年官职也确定了。
还不赶紧回家吗!
不仅是他,还有蔡先生他们,也要回咸安府告诉家人这个好消息,与此同时等着明年州学开科,他过来教学。
到时候过来,估计还会带着家眷,直接在曲夏州长住。
这一趟曲夏州之行,让蔡一繁收获极多,更是认定纪楚这个人。
当然,他还要去户司主事那坐坐。
之前就是通过户司主事跟纪楚认识,他想借机帮忙说说好话,别让对方觉得是纪大人的问题。
户司主事这边,有蔡先生偷偷找关系。
礼司那边的周大人也听到传言,可事实如何,他最是明白。
还找纪楚的麻烦?他闲的吗。
他爹娘还夸那棉花被褥极好,就是只能私底下才能用,有些不方便,除此之外皆是优点。
不说纪楚跟他意气相投,就说这京城独一份的好处,周大人都拿纪楚当小友看待的。
最麻烦的,肯定是州学学政。
他都要气死了!
工匠来州学?!还是去数科,这合适吗?
让陇西右道其他学政听了,只怕要笑掉大牙,如此有辱斯文的事,知州还敢提。
可他又收了许知州几块好墨,两幅好画,此时宋右训导也来了。
这位是小宋训导的三叔,客客气气来拜见长官,明摆着给他侄儿还有纪楚说好话。
州学学政根本不见人,直接让右训导回去。
几次三番下来,曲夏州学政对纪楚恶感虽然没减少,但好奇却增多不少。
一个几年不出秀才的地方,突然能考中十个秀才,甚至还有府案首。
这般能力,必然胸有成竹,才推荐工匠去数科。
孔圣人说有教无类,难道他真的在践行圣人之言?
州学学政再听着外面风言风语,心道这些人听风就是雨,实在没意思,明年都要乡试了,还要在这聒噪。
当然了,就算对纪楚好奇,那见到他也不会有好脸。
这种平临国头一遭的事,要不是看在许知州面子上,一定要让他好看。
再想想纪楚从户司去了工司,算是惩罚了,就懒得再讲。
在外人叹息声中,纪楚已经收拾好行李。
离开之前,纪楚给工司主事送了拜帖,这是明年的顶头上司,肯定要先打个招呼。
等这个招呼打完,他是真的可以回家了。
工司主事收到拜帖时,还对娘子道:“这纪楚是不是太稳得住了,外面传言都成什么样了,还不担心。”
什么各部门都不喜欢,什么知州也不喜欢,来工司就是知州大人亲自下命令。
甚至讲咸安府那边想让他去做官,是不是也是假的。
“那你见还是不见?”主事夫人道。
“见啊,我也想知道纪楚是什么样的人。”工司主事一脸无所谓。
反正他这清闲衙门,好久没差事了,多个人也不错,这么有能力的下属,谁不想要?
工司主事刚要回帖子,又有一封急报送到他手中,同时还送到曲夏州知州,吏司,以及纪楚,甚至蔡先生本人手中。
这些信件,自然是咸安府送来的!
从十一月十二开始,到今日十一月十七。
各方关于纪楚去工司,蔡先生去州学的事,讨论得沸沸扬扬。
消息自然也传到咸安府衙门。
听到消息的咸安府户司震惊了。
纪楚确定留在曲夏州了?
这个也好理解,毕竟他一直在那边做事,人脉也在那边。
蔡先生被留在曲夏州做夫子?
明年他大概率常驻曲夏州?!那他们呢?!
咸安府磨油作坊还靠他啊。
纪楚还在曲夏州户司,而是被调到工司?
这么好的人才,怎么去工司,他搞经济跟民生有一手的。
头脑风暴过后,咸安府户司主事想到他们本地的产业,咬咬牙写出几封信。
总之一个意思。
纪楚!
来我们咸安府吧!
这边是府!
同样也是户司右都事!
要知道府的右都事,比州右都事高一级。
只要到了咸安府,你便是正六品的官职。
可以说咸安府绝对下了血本。
正七到正六,简直天壤之别。
纪楚看完都傻眼,咸安府那边,竟然这般着急?
蔡先生拆开他的信,只见上面也是请他回去,还说又寻到几本匠学书,甚至还有从国子监借来的墨家真传。
总之一句话,请您回来吧,您要是离开了,那咸安府的磨油作坊怎么办。
如果之前看到这些东西,蔡先生大概率会高兴。
国子监的真传,必然是好东西。
可跟留在曲夏州做官学夫子来说,差别还是不小。
纪楚看着,心道那咸安府都知道他要去工司,自然也知道蔡先生要在官学任职。
如果对方诚心请他回去,大概率也会许诺一个官学夫子的位置,那边却只字不提。
可见让匠人去官学,确实很有阻力。
纪楚对许知州以及本地学政难免有些心虚,看来他们确实为他破例了。
隔壁也要回去的刘县令见此,瞳孔地震道:“户司,还是正六品,纪大人发达了啊。”
刘县令明年会在刑司,虽然还是正七品的官职,但任职地方不同,也算进一步。
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了,没想到纪楚超乎他想象的厉害啊。
咸安府,那是府。
还是正六品的户司右都事。
真羡慕啊。
就算他这样神经比较粗的人,都忍不住咽口水。
想要嫉妒纪楚的黎士杰之流,估计这会在家锤枕头吧。
没有人觉得纪楚会拒绝。
毕竟他在曲夏州“得罪”太多人,等到明年过来,日子必然不好过。
到了咸安府不仅可以重新开始,还是正六品,正六!
换做他们,立刻打包东西过去啊。
就是蔡一繁有点难受,但能给他争取到官学夫子位置,也算对得起了。
曲夏州衙门吏司,即将接收纪楚的工司,都陷入尴尬。
他们面见许知州的时候,只见知州笑着道:“放心吧。”
放心什么?
知州跟学政正在下棋,学政直接问:“这么肯定?那可是正六品的位置,咸安府确实需要他。”
就算一时说他见利忘义,可有些人三年任期又三年,大概率还在原地踏步。
纪楚一步两个台阶,大部分人都知道怎么选吧。
州城衙门再次讨论起这件事。
还有人忍不住道:“怎么日日都是纪楚的事。”
“没办法,谁让大家喜欢讨论他。”
“主要这人太过不同啊。”
正说着,只见邓捕头带了个年轻俊朗的官员过来。
纪楚!
刚还在说他呢!
邓捕头带着笑道:“请问工司主事在吗,纪大人就要回安丘县了,特来拜见。”
啊?
他们主事去见许知州了。
那些人看向纪楚,客气打招呼,他们都是工司的人,以后都是同僚。
纪楚这个时候来拜见他们主事,就是不走的意思?
怎么可能啊。
他到底怎么想的!
等工司主事匆匆赶回来,忍不住多看几眼纪楚。
许知州猜得没错,他不走。
许知州方才说,他把小宋训导带到数科,把蔡一繁推荐为数科夫子,就绝对不会走。
别说给他正六品的官,即便是让他降为从七品,纪楚也不会走的。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咸安府那边的招揽他并不在意,纪楚认定的事,便一定会做下去。
像他这样的人,自有盘算,别人轻易改变不了。
而纪楚自做官以来,所有事情,都在为百姓考虑。
即便是他们这些久经沉浮的老油条们,也忍不住感叹一句青年人锐气。
工司主事眼神带着欣赏,笑着道:“以后都是工司的人,不须这般客气。”
“来来来,正好年底,大家都在,本官带你见见人。”
一司主事带着下属见人,这是什么排场?
其他人都看愣了啊。
众人又明白,这是纪楚应得的,谁让他如此信守承诺,如此坚定不移。
就连对纪楚最有脾气的学政,嘴也软了些:“是个好人。”
旁边户司主事欲言又止。
等学政离开,纪楚那边也见过未来同僚们了。
最近事情颇多,但现在大家对纪楚的印象,已经好到不能再好。
大家想法差不多。
这人怪是怪了点。
但人不错!够仗义!
眼看就要晚上,纪楚告别同僚,准备回驿馆。
明日就要启程离开,不能耽搁。
可他根本没离开衙门,就见邓捕头等着他。
此刻已经到官员下班时间,除了当值的差役之外,没人逗留,竟然显得有些冷清。
邓捕头等着他,也只为一件事。
旁边李师爷深吸口气:“大人,邓捕头说,许知州在等您。”
上次见许知州,纪大人把自己从户司弄到工司。
时隔几日,这次又要怎么样啊。
李师爷觉得他最近胆战心惊的!
纪楚安慰几句,笑着道:“邓捕头,咱们走吧。”
快到知州书房时,邓捕头忍不住道:“大人,您似乎知道知州大人喊您过去做什么。”
“有些猜测。”纪楚说得严谨,邓成也没追问,反正马上就要知道了。
许知州书房内,一个是喝茶的知州,另一个是老老实实沏茶的知州弟子,也就是户司主事。
或因此地都是自己人,户司主事无语道:“给某个人留了半年的位置,人家说走就走。”
“看来是户司不够好。”
“也罢,人往高处走没办法。”
事实证明。
此时最不高兴的,正是认认真真留位置,却被放鸽子的户司主事张大人!
张大人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半年啊!
整整半年!
专门给纪楚腾的位置!
现在好了,你犯错了,老师要惩罚你,所以把你调到工司。
那他怎么办?
谁来补这个缺?
纪楚连连解释,那边户司主事已经拿出一份文书,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种棉之要。
“因为你临时离开,户司右都事的位置,至少要到明年乡试结束,方能补上人选。”
“户司事情又多,纪大人帮忙分担分担吧。”
啊?!
纪楚震惊抬头。
他?
纪楚震惊表情看着过于明显,就连一直吃茶的许知州都放下杯子,似笑非笑道:“不想做?”
邓成在好奇道:“纪大人,您猜到知州大人要见您,可猜到他老人家找您是为这事?”
没有啊,谁能猜到,还让他兼任户司的职务?!
再对上许知州的眼神。
纪楚的表情收敛了点,他装的是不是有点过了。
说实话,他知道,只要自己在曲夏州,棉花必然交给他做。
所以许知州喊他过来,这事并不意外。
果然许知州接下来一句,让他不得不应下:“棉花之事未完,你务必善始善终。”
“不要辜负一腔热血。”
许知州知道他的想法,也知道棉花的重要,所以户司右都事就是给纪楚的,至今都没有变。
但让匠人进官学,实在要给其他人一个交代,所以转而去了工司。
工司事宜,也跟纪楚想做的事有关,实际上不算惩罚。
同时,户司的事情,他依旧要做。
至少做到明年年底,也就是再过一个棉花季。
再给他一年时间,把棉花之事做好了。
这不仅是许知州的想法,也是纪楚的想法。
可以不做户司右都事,但这事,他想办成。
纪楚深吸口气,开玩笑道:“知州大人,您这又是让一个人打两份工啊。”
纪楚一说,知州,户司主事,邓捕头忍不住笑出声。
“没错,就让你长长记性。”许知州笑着道,“再说,你难道不想管棉花的事?”
“想。”纪楚认真道,“下官很想。”
到了这会,就没必要再说假话。
“那就去做。”许知州看向手里的卷宗文书。
曲夏州百姓值得有这样好的官员,他也很期待,棉花种植越来越广泛那一日。
这么好的东西,必须大力推广。
要推广,却不能张扬,只有纪楚合适。
户司主事知道老师欣赏这个年轻人,最后提醒道:“州城情况复杂,明年来时多带几个心眼,万不可再生事了。”
纪楚十一月初过来,如今十一月十八,还不到半个月时间,都是他的传闻。
这在官场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嫉妒之心可是会坏事的,一定要小心谨慎才是。
对此,纪楚却格外坦然,笑着道:“君子坦荡荡,下官不惧小人之言。”
他才坦坦荡荡,才不畏惧那些小人。
许知州心道,自己这傻弟子,纪楚那心眼可比你多多了。
他把曲夏州事情摸的很熟。
估计早就知道,棉花还会落在他头上,所以去户司也好,去工司也好,并不介意。
纪楚想的,只有如何种好棉花,培养起匠人。
再说了,纪楚又不是头一次身兼两职,他都习惯了吧。
也就是纪楚不知道知州大人心声,否则定要讲一句:“您去未来,肯定是合格的老板?”
让人做两份工还这样顺手,不愧是您!
从州衙门离开,纪楚又在驿馆门前见到张推官,小宋训导他们。
上次是大家来迎他,这次来送别。
知道他平安无事,大家也就放心。
不仅平安,还放弃正六品的位置,也要在工司做一番事业。
小宋训导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经历这么多人,任谁都会敬佩纪楚的为人。
跟这样的人做朋友,做同僚,是他们的荣幸。
一切尽在不言中,纪楚拱手道:“明年见了。”
“明年见。”
“明年一起共事。”
走出来的蔡先生同样跟大家行礼。
纪大人为他放弃那么多东西,他一定会拿出真才实学,帮大人做事。
明年的他们会让所有人知道,数科工科的厉害!
十一月十九,纪楚一行启程返回安丘县。
他的离开,让州城多了另一个话题。
纪楚不在户司做事。
户司右都事不就空出来了。
会给谁做啊?
等朝廷任派,还是衙门提一个上来?
不少人再次蠢蠢欲动。
可惜他们不知道,再怎么走动,又是一场空啊。
第53章
跟蔡先生他们告别, 纪楚等人回到安丘县。
这次回来,跟着他的李师爷,纪振, 李纹,心里颇有不同。
一方面他们知道, 明年又是新天地了。
另一方面对安丘沾桥, 又很不舍。
特别是李纹,从十四岁过来, 一直到如今十七岁,基本都在安丘县。
他已经熟悉安丘县城每一处店面, 对官学,以及当地同龄人关系都很好。
还有街坊四邻,以及本地差役们,都是他闲暇时光的见证。
李师爷也是同样的想法。
虽说之前也在衙门办过差,但在安丘县,才算他头一份真正的差事。
刚来的时候, 还以为自己要提醒年纪更小的纪大人, 没想到这些年, 反而是他跟着成长。
可以说他们是安丘县一步步变成今天这般好的。
这般与众不同的情谊,又怎么能轻易舍弃。
今年三十六的李师爷, 感觉自己在异乡有了新的活法, 这是他之前从未想过的。
纪振则从十七成长到二十, 已经是个大小伙子, 他安丘沾桥两地跑。
他更多知道四叔的辛苦, 早就由衷敬佩。
但人都要往前看。
纪楚他们四人骑着快马回来,把那些多愁善感抛到脑后。
以后还有更多事等着他们呢。
别的不说,这次回来, 两地公务真的要做个交接。
听州城衙门那边讲,两地接任县令,会在正月三十之前到任。
所以算下来,连带春节假期,正好两个月时间。
纪楚还算了算时间:“那两位县令,估计年刚刚过完,便要上路了。”
“肯定,不然赶不过来。”李师爷也道。
想到他们赴任那会,确实也慌慌张张。
所以离任之前,要把事情做得妥贴才是。
回到安丘县衙门,纪楚跟李师爷两家,就可以收拾行李了。
而他们则要准备好交接的东西,等着两位新县令到来。
纪大人去州城一趟,这消息肯定瞒不住的。
而且多数人也知道,大人任期已经到了。
甚至有人还听说,大人或许会到咸安府任职。
如果说纪大人要升官,安丘沾桥百姓还能接受。
但要说直接离开曲夏州,那便接受不了了。
还好他们及时回来,澄清这个谣言。
安丘县衙门以范县丞,谢主簿为首,大大松口气。
纪大人不离开曲夏州就好,那他们就放心了!
至少他们还能见到纪大人。
纪楚也向两人道:“棉花的事情还未成,就连安丘县也有五分之一的人没有穿上棉衣,我怎么会离开曲夏州。”
说到棉花,范县丞感触最深,他带着的差役们时时出去巡逻,棉衣的好处,他们最有体会。
以及各家百姓,同样都对棉花赞不绝口。
有了这东西,真的不冷了。
还有人想高价购买,可想想如今的价值,又觉得不如等到明年再说,今年就用炭火熬过去,反正之前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由此看来,今年的试种大获成功。
等到明年再种,已经不用官府多说了。
纪楚最后向两人说:“放心,明年各地棉花,还是我负责。”
还是您?
但您不是去了工司?
范县丞谢主簿一直没提这事,就是怕纪大人伤心。
但棉花种植,不应该是户司的吗。
不过转念一想,整个曲夏州也就纪大人合适!
想到这,两人更是松口气。
这么说来,除了他们不能在纪大人手下当差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坏处。
大人去了州城,肯定会更照顾他们的。
尤其是谢主簿,纪大人坐到位置更高,就会照顾到更多百姓。
无论安丘沾桥阳顺等等,都是普通百姓,他们也想过上好日子。
想明白这些之后,谢主簿郁闷之气终于散了。
可他能想明白,衙门其他人却垂头丧气,大家好说歹说,才重整旗鼓继续做事。
不怪差役书吏们不舍得,作为安丘县本地人,最明白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千言万语,最后说一句,还好纪大人没离开曲夏州。
这就是最大的安慰吧。
纪楚忙着交接,陶乐薇同样如此,她跟李娘子要把制糖作坊交接出去。
挑选之中,选了谢主簿的娘子,以及罗玉村本地一个寡居妇人。
两人都识文断字,也会管账目,交给她们最合适不过。
而且以后乐薇就住在州城,同样能帮忙售卖越来越多的蜂蜜,到时候州城也有落脚点,更方便出售。
还有教人如何做棉被棉衣的事情,请如今官学教谕妇人牵头。
林林总总下来,就连她身上的事情也很多,更别说纪楚了。
安丘县最重要的事情。
一个是田地跟账目要持平,这点好不容易弄平的账,不能再回去。
以及田地所种东西的规定,经济作物绝对不能超过主粮等等。
还有就是水利建设依旧要继续,每年都要检查修缮。
再则本地乡兵,时时整顿,不能有欺压百姓的风气。
最后还有当地乡绅大户的言谈举止,更要约束。
接下来油菜发展,成品油,以及蜂糖,棉花制品,统统都要有计划。
制糖作坊,磨油作坊,一定要管好了。
谢主簿记的认真,事实上纪楚也最信任他。
不管后来的县令如何,有谢主簿在,这些事就不会出大问题。
再者还有他在,也不会坐视不管。
一连串事情交代下去,本地的范县丞,谢主簿终于把心放到肚子里。
就说纪大人不会不管他们的!
有这些计划在,就算大人不在曲夏州,他们也能继续下去。
呸呸呸,说这个晦气话干什么!
他们才不想大人离开!
安丘县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基本也到腊月了。
但纪楚马匹还不能停,继续往沾桥县跑。
沾桥那边的重点就是棉花。
有白婆婆坐镇,想来当地很快恢复棉花种植。
如果说安丘在保证主粮的同时,更注重油菜。
那沾桥则保证好粮食,就更重视棉花。
等到当地平民都能穿上棉衣,以及种植规模,种植产量增加。
到那时候,沾桥的棉花产业,就能发挥作用。
这也是纪楚急需蔡先生的原因,有他在,以后的纺织棉业,便能快速推进。
所以说沾桥县的事情,不比安丘县轻松。
更别说安丘的水利道路,同样要提上日程。
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安排好,只等新县令过来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是沾桥县独有的。
那便是县丞以及主簿的任命。
之前的主簿跟县丞,早就跟当年的王县令一起,被拉出去砍头了。
纪楚兼任本地县令之后,一直让马典吏暂代县丞职位,以及成捕头在做典吏的职位。
那傅康傅书吏,则是主簿一职。
纪楚在州城时,也为三人请了职务。
对于县里小官,州城吏司并未过多考虑,直接点头了。
本以为自己回来之前,能拿到正式任命的文书,却没想到,一直到他回来,吏司都说年底事多,让他等等。
纪楚认真跟三人解释:“吏司那边已经答应,只等走了文书就好。”
马典吏稍稍松口气。
成捕头跟傅书吏连连感谢。
要说不想当正式的官,那是假的。
他们同样知道,纪大人既然这样说,那便一定没问题。
纪楚还道:“最迟到年后,任职一定能下来,特别是新县令要来,大概率会一起办好。”
三人点头,齐声向纪大人道谢。
按理说大人以后不是本地县令,其实不用为他们考虑。
但临走之前,不仅把事情安排妥当,更是替他们以后着想,哪能不感动。
纪大人救沾桥于水火当中,他们哪个人不是无比感激。
而且这种感激的话,说多少都不觉得多。
当年沾桥什么样,大家心里还没数吗。
单匪贼的劫掠,就够大家日子难过的。
现在完全不用担心。
两地衙门抓紧做事,终于赶在衙门封印前把事情做完。
剩下就是等着新县令上任了。
纪大人离开已经是事实,就算再不舍也没办法。
大家一边觉得难过,一边期盼新县令是个好人。
不过再看看纪大人在曲夏州州城,好像又没事了?
只要纪大人在本地就好!
话是这么说,纪楚再回安丘时,不少百姓偷偷在后面相送。
就连白家村的白婆婆都过来了,她穿着厚厚的衣服,眼角带泪,可又不敢上前,生怕自己阻拦大人的脚步。
大家都知道,纪县令是升官的,他们不能打扰。
跟在纪楚身后的纪振明显发现了,纪楚却道:“往前走吧,别看。”
都别看了。
大家都要往前走。
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纪楚甚至希望,再来的县令可以比他厉害,甚至可以把他忘记,那就说明大家的日子一直在往上走。
大雪茫茫,直到纪大人身影彻底离开,聚在城门前的众人才散了。
还是傅书吏道:“放心,大人还会回来的,不管是年后新县令交接,还是以后棉花的事,他会经常来的。”
就算大人在州城当官,同样会来看他们。
不只是安丘沾桥,其他各县,都是大人的百姓,所以不要担心他离开,他一直都在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因为整个冬日,纪楚他们都在准备交接的事。
再加上临近年关,以及他马上升迁,关系比较好的村民,大户,还有魏家镇镇长,甚至连沾桥的大户们,都在频繁登门。
因为人人都知道,纪大人升迁之后,依旧能管着他们。
再说跟着纪大人是有好处的。
各家行事确实不能肆无忌惮,同时却也有相应的好处,比如各家子弟明显上进不少。
趁着各地发展,他们也从中赚到不少好处。
当然了,还有欢天喜地送走纪县令的。
这人管得太多了,而且明显偏向普通百姓。
他一走,岂不是痛快了?
这种想法的人再看看纪楚留下的其他官吏,瞬间把心思压下去。
这些官吏都是纪大人提拔,真要有什么,难道他们还能跑得了?
以前纪楚还需要略施小计。
现在升到州城衙门,只要一封文书即可。
算了算了,还是老实点吧。
大家也算明白,纪大人愿意接受拜见的原因。
哪里是真要见他们,是给他们这些人提个醒。
他纪楚没走!
是升官了!
以后管的更宽!
大家老老实实的,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要有旁的心思,他这人的手腕,大家心知肚明。
所以在正月十六,安丘县新县令到的时候,只觉得这安丘县真如传言一般。
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无比淳朴。
虽是边关小城,商业却比一般县里还要发达些。
真是个好地方啊。
新县令身后跟着两位师爷跟数十仆从。
师爷念念叨叨:“那纪县令能把安丘县治理成这般模样,必然是厉害的,一会见了必然要以礼相待。”
还有一师爷道:“没错,听说他出身贫家,也只是个举人,少爷千万不要以进士身份自居,也不要提这回事。”
新县令认真点头:“放心,我好歹也在翰林院待过一两年,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
师爷们知道少爷不是这样的人,只是担心罢了。
他们在家中便是老爷的幕僚,以前还当过少爷的夫子,所以才这般絮絮叨叨。
这一行人来的路上,纪楚已经接到提前打招呼的文书。
内容十分客气,就是说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过来,一共多少人,以及对纪县令的敬仰等等。
也就是提前讲一句,接任的人要来了。
“朱吉胜,安建三十一年的二甲进士。”纪楚看着打听来的履历,“之后一直在翰林院做修撰。”
这些信息虽然简单,却能品出不少意思。
纪楚是安建三十年乡试结束,然后匆匆上任的。
证明他们其实是同一届乡试,不过纪楚是在老家原化州考的,朱吉胜则是在京城考的。
当时职位空缺,纪楚这种家里条件不好的,便匆匆上任。
而新县令则安心备考,甚至等到贪腐之案风波平了,这才被任派出去。
说明新县令家底不错。
但又没有格外突出。
因为安丘县再怎么好,也是边关小县,不算最好的选择,跟真正富庶地方压根没法比。
不出意外的话,新县令更像是依附大家族的新贵,处在上升期的家族。
纪楚分析之后,稍稍松口气。
这样的家族一般教育子弟都比较严格,看来他不用担心新来的人胡乱行事了。
再想想曲夏州的许知州,想来他也不会允许别人胡乱做事。
李师爷感慨道:“之前举人还有做县令的希望,如今这几年,又变成进士了。”
谁让中举中进士的人越来越多,职位却就那几个啊。
纪楚点头,时也命也。
纪楚他们这边对举人,进士的态度,并不像新县令他们认为的那般敏感。
以至于新县令特意来拜见时,只讲了自己的名字,一个字都不提进士身份。
让纪楚更加确定,对方是抱着善意来的。
纪楚笑着看向他们,笑着道:“本以为要正月底才能到,一路上辛苦了吧。”
新县令跟身后众人都松口气,连忙道:“年前知道要来曲夏州安丘县,家里便做了准备,所以正月初六就出发了。”
路上十天时间,昼夜不停地赶路,终于到地方。
因为推荐他们来安丘县的亲戚说,最好早点过来,趁着上任县令还没走,跟着他多学一些实用的事。
实际上,新县令朱吉胜今年二十八,跟纪县令刚好同岁,甚至功名也比纪楚厉害。
但那亲戚依旧让他向纪楚学习,他家不敢耽搁,所以赶紧出发。
要说来之前,新县令还担心之前的官员会不会为难他,当地官吏会不会难缠。
实际上到了安丘县半日,别说他了,两位师爷都被奉为座上宾,颇有些宾至如归之感。
还不是那种表面客气那种,而是实实在在想要做好交接,把安丘县之前的事情,以及接下来的安排,事无巨细交代。
纪县令甚至还带着他们一一见了下属,还讲了大家脾气秉性等等。
这让新县令一行人无比感激。
太好了!
本来忐忑的想法,终于放下了。
跟其他同族兄弟们不同,根本没有受到刁难。
两位师爷更是摸不着头脑,这里的人际关系,怎么那样简单?
他们之前学的钩心斗角都到哪去了?
纪大人真的不介意他们学习吗?也不介意他们全盘接手吗。
这就跟到了一个新环境准备工作。
本以为会被同事刁难,以为工作会有难题。
可突然发现,人家早就把交接事宜准备好了,而且有问必答,根本不跟你耍心眼。
你要做的事,就是好好工作即可。
这种良性健康的工作环境,谁不想要啊!
而且越相处下去,越知道亲戚为什么让他们早点来了。
纪大人身上的事情也太多了吧!
现在正是开年,要查问百姓各家农具又多少需要修缮,又有多少家准备买耕牛。
再加上春耕在即,检查各地水利设施,以及经过一个冬天,沟渠水渠要不要清淤等等。
甚至连各个村种什么都要管。
特别是不想种粮食,想多种油菜的,一定要严厉打击。
其中原因不难想明白,新县令之前也学过。
但学过的东西,跟实际应用又是两回事。
而且真正应用,跟看到,又是两码事。
眼前一片哭天抢地的,让新县令于心不忍,可纪大人表情依旧,还带了些笑意。
如果换了不知情的人来,还以为两个县令在做什么恶事。
实际上是把德昌村某家想多种的油菜全都给铲了。
这家自以为粮仓存够了粮,所以今年打算只种两亩地麦子,剩下田地全都按照油菜的种法犁地。
被发现后,说什么都不让人动他们田地。
纪楚却冷淡道:“幸好还没真正种下,否则你们损失更大。”
“不种粮你们吃什么,若遇天灾人祸,你们那点东西,难道还能卖上价格?”
事实上,不是之前强力手腕,当地油菜价格早就崩了。
现在上赶着多种,却不管粮食,实在糊涂。
对方见纪大人开口,又是羞愧,又是心疼。
好不容易犁的地,要重新收拾了。
等回衙门的时候,新县令忍不住道:“想来时间久了,他们就不会办这种糊涂事了吧。”
谁料纪大人却摇头:“还会的。”
从百姓糊涂种经济作物,再到乡绅大户们又有兼并土地的心,甚至衙门出现恶吏,皆是春风吹又生的。
越是这样,他们越要警醒。
纪楚郑重对新县令朱吉胜道:“所以我们才要时时巡查,一枝一叶总关情,不能让之前的努力付之一炬。”
新县令终于知道,衙门为何那么多事了。
而且这是他们当官的职责,读着圣贤书,吃着天下人的米粮,在其位谋其事,否则不是白眼狼吗。
接下来的时间里,新县令更是日日跟着纪大人,恨不得什么都学,什么都干。
但很快,纪楚便接到沾桥县的消息。
沾桥的新县令已经到三日了,特意送信过来,想请纪大人过去。
信件并未避讳旁边的安丘县新县令。
朱吉胜人傻了,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等会,一个县的事情就那样多。
纪大人之前管着两个县?!
来之前就觉得他厉害,真正接手之后,他都要给纪大人跪了啊!
纪楚看着安丘县的事,刚要说这里也差不多了,他确实要去沾桥一趟。
可是朱吉胜下意识开口喊道:“大人!别啊!您别走啊!”
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您怎么可以走!
他甚至觉得,安丘县没有您不行!
旁边范县丞谢主簿内心点头,新县令学东西挺快,人也够聪明,跟他们想得一样。
只是他们早就被迫接受现实,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要是纪大人能留下,他们也不会接受你啊。
朱吉胜这边晴天霹雳一般,可他还是要把纪楚送走。
因为沾桥县的县令,就差自己过来请人了啊。
那边的县令朱吉胜认识,也是京城人士,家世比他还要好些。
也不知道为何,这两个县相比,明明是安丘县更富裕些,甚至县学的成绩也更好一点。
为何他家去了隔壁?
朱吉胜在纪楚面前毫无遮拦,把这些话都给说个干净。
他不了解原因,纪楚本人却明白过来。
沾桥新来的县令,也是京城人,家世甚至更好。
他去那边,只有一个可能。
看重棉花的潜力。
除此之外,应该没有第二个原因。
这么说来,京城那边明面上在说棉花不好,实际上早就有人知道其中利害关系。
纪楚对此微微松口气。
来个明事理的最好,知道棉花与众不同,那更好了。
看来沾桥县他真的要早点过去。
纪楚一下决心,谁都拦不住他。
不管朱吉胜如何难过,纪大人还是离开,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而那边沾桥县的新县令,早就翘首期盼了。
纪楚!
终于见到本人了!
实际上来沾桥县,是他自己找的机会。
因为他在冬日时,无意间知道一样东西,棉花。
甚至想方设法弄了一点点。
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甚至认为,这是最好的保暖物件。
可惜京城人提起棉花,都说俗不可耐,只有最下等人的才会穿。
他家族里,对此更是不屑一顾。
正因这样,他心里才越叛逆。
你们这些人,懂什么啊!
棉花的好处你们了解吗?
就这么胡乱说话?
可惜就算是他,也不敢在其他人面前这样讲。
唯独在舅舅家吐露几句,还被人笑话了。
只是没过几日,周家舅舅问他对外放有什么想法。
之后拐到棉花上,舅舅才道:“有个地方种了不少棉花,为全国之最,正好缺个县令,你要不要去。”
“只是那地方艰苦,又是边关之地,若遇战事,更不安全。”
其他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唯独听明白,那里种不少棉花!为全国之最!
他要去!
必须要去!
走之前周家舅舅还道:“等种出来了,记得给我寄几床过来。”
这些事情自然秘密进行。
但沾桥新县令颜骥看到纪大人,不到三日时间,便把这事吐露干净。
不怪他嘴不严啊!
而是知道纪大人肯定也是喜欢棉花的!
这跟找到同好有什么区别!
“京城人人都说棉花不好,那是没眼光,还是您厉害,你发现的棉花。”
颜骥说完,纪楚扶额道:“没那么夸张,这东西本就在这,大家也知道它的好处。”
但听完这些话,纪楚干脆直接道:“你的周家舅舅,他父亲是在曲夏州做礼司主事吗。”
“是啊,您很熟悉吗。”颜骥立刻道。
那可太熟了。
你在这大骂,说棉花不好人没眼光。
实际上,周大人就是说棉花不好的那个人。
这也正好能对上,周大人暗地里送了几百斤棉花到京城,给他爹娘用。
不过只给爹娘,没给儿女,所以周家舅舅还让侄儿年底寄几床棉被。
更因为知道好处,所以才让喜爱棉花的侄儿过来任职。
可这么一说,也有怪异的地方。
京城那边对棉花也有恶感。
竟然不是周家传出来的?
好在颜骥是个什么都说的。
“二王爷啊!二王爷说棉花庸俗不堪,是卑贱之人用的。”
太子同胞兄弟二王爷都这样讲,京城人自然跟风。
这也解决了纪楚一个大疑问。
怪不得州城那边,人人都对棉花排斥,原来有大人物“站台”。
不错不错,这是意外之喜。
纪楚笑的嘴角勾起,拍拍颜骥道:“好了,从现在开始,不要跟别人科普棉花的好处。”
“百闻不如一见,不如好好把棉花种出个样子,等到越来越多人用上棉花,就会有更多人夸赞。”
“咱们不辩论,只做事,你说呢?”
颜骥立刻点头。
好!
听纪大人的!
他们要种更多棉花,让更多人用上!
到时候看看谁嘴硬,谁不穿棉衣!
眼看两个地方的新县令全都斗志满满。
纪楚长舒口气。
该做的事终于做完,他也放下心。
该收拾东西去州城了,想来蔡先生他们,也快到了。
州城的工司也好,棉花之事也好,都等着他们呢。
安丘,沾桥。
也会越来越好的。
他保证。
第54章
安建三十四年, 二月初五。
曲夏州天气逐渐放晴,冰雪化冻,变为雪水滋养田间。
纪楚一行人从安丘县出发, 带着家眷行装,直接到了曲夏州州城。
他这边安排人收拾行李, 那边让李师爷去衙门递官凭, 证明他人已经到了。
住宿的地方,是张推官帮忙寻的, 他道:“本就是官府的宅子,闲置一年多没人住, 好在维护得不错,我挑了几处,这里最合适了。”
官府名下也有宅子铺面,但里面有好有坏,想要挑选合适的,就需要张推官这种对本地熟悉的人。
纪楚他们以前就住在衙门内宅, 还是头一回住到衙门不远处的宅院里。
这附近基本都是衙门官吏住处, 所以平日不仅安静, 治安也格外好,就连上班都快了许多。
纪楚再三感谢, 笑着道:“麻烦张大人了。”
“你我客气什么。”张推官连忙道。
他跟纪楚都做过安丘县的县令, 这就是情谊了。
但比这更不同的是, 纪楚帮他遮掩不少事情。
就算那不是他做的, 他也有知情不报的罪过。
天知道, 他发现安丘县当地情况后,吓得好几个月都睡不着。
也因为这样,彻底不管当地任何事。
本以为是个谁都解不了的难题, 谁料纪楚解决了,还留了许多人的体面。
但纪楚从来都不提,只是当关系好的同僚相处。
跟那些事比起来,找个合适的房子是算什么。
纪楚跟着看了整个宅子,里面分了四个小院,主院是纪楚夫妇俩人的。
隔着小花园的西院可以给李师爷他们一家。
剩下的两个小院,一个闲置做客房,另一个则是给纪振自己留的。
纪振今年二十整,眼看也是说亲的年纪。
而且不管他成不成亲,这么大的小伙子,也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
纪振看着整个院子都是他的,兴奋地连连点头。
追风偷偷探出头,干脆利落进了屋子,看来也很喜欢这里。
说起小狼追风,大家还犹豫过。
在安丘县还好,到了州城,带它是不是不安全。
可再看撒泼打滚的追风,在家人身边,哪有野狼的样子,肯定带上啊。
倒是张推官连连后退。
怎么说也是狼啊。
而且这狼认主人,只对主人乖巧。
纪振看了一圈,给四叔打手势,他想在院子弄个木桩,专门用来练功夫。
这点李纹也狠狠点头,他也想!他还想练枪法!
对于这几件事,李师爷叹口气:“实在不是读书的料,让他学武吧。”
要说穷文富武,其实练习武术比读书还费钱。
毕竟这俩小子吃起饭,那可不含糊。
好在如今饭是不愁的,就让他们俩练吧。
纪楚点头:“等稳定下来,给你们找专门的师父。”
“好!”李纹立刻答应。
陶乐薇跟李娘子看完整个宅子,也带着笑意:“真是好地方,还能种点菜,很方便呢。”
“对,院子大,房间也不错。”
宅子里不止他们,还有从安丘沾桥跟过来的差役书吏,以后算是他家随从。
毕竟也到州城做事,到处都要用人。
正说着,门口来了不少客人。
听说纪楚到了,众人纷纷带着礼物前来。
张推官娘子迟相公一步过来,但对乐薇非常客气。
小宋训导夫妇带着一双儿女也过来了,仆从则手提无数礼物。
接着邓捕头同样过来,他家自少不了物件。
还有先一步到州城的刘大人,陆陆续续进门祝贺。
那小宋训导还说:“我三叔说,等你安顿好后,一定要到他家吃酒。”
州学的右训导,以后需要接触的多着呢,肯定要过去。
毕竟他可是把工匠塞到州学,估计那边厌恶死他了。
纪楚立刻应下,其他人知道原因,忍不住笑:“你还没来,就惹了那么多祸事。”
今年过年期间,整个州城都在议论工匠入州学当夫子的事。
不过讨论各有不同。
官吏之间很是不满,觉得有辱斯文,于礼不合。
但民间对此反响很是激烈,还有几家厉害的匠人热泪盈眶,觉得官府重视他们,还想着要不要送自家有天赋的子弟去官学读书。
听到工匠要来官学读书,有些人更不高兴了。
特别是当地学政,他气得脑仁疼,在家躺了好几天。
纪楚沉默片刻,他也没想到啊!
但说起来,蔡先生不是写信说,很快就来了吗,人呢。
小宋训导知道这回事,轻咳道:“蔡先生就住不远处,要去看看吗。”
去啊。
反正这里收拾得也差不多了。
众人闲得没事,女眷们在家逛宅子,其他人跟着小宋训导去蔡先生家中。
还未到蔡家门前,纪楚就指着那处大宅子道:“不会是这个吧?”
如果说纪楚那四个小院还带花园带书房的宅子,已经不错了。
但跟这个比,只能说小巧精致。
因为眼前的宅子是真大气啊。
进门之后,甚至有鲁邦的木雕,迎他们进来的小徒弟骄傲道:“这是我们师父刻的,厉害吧,这不是他的专项,却也极好。”
确实好看。
纪楚连连点头,直到进了宽阔的院子里。
蔡先生精神奕奕,正在指挥大家放好物件,特别是几个房间,必须宽阔,才能放他的东西。
其实蔡先生并未带太多人,就连家眷也留在咸安府府城,仅仅了四五个徒弟,以及七八个仆从。
这么多东西,都是他常用工具,挑挑拣拣,只能带这么多了。
可见他这一趟搬来不容易,也证明他对即将去州学的渴望。
至于这个宅子,蔡先生直接道:“买的啊,不管这夫子能做多久,多处宅院总没有错,就算以后不在这,还能当个仓库用。”
这么大的宅子。
直接买了。
显得他租衙门房子,真的很呆啊!
纪楚深吸口气:“蔡先生,您什么时候来的,可是有什么麻烦?”
因为按照原本的计划,是带着家眷一起过来。
如今突然改变,肯定有原因。
在这的都是自己人,蔡先生也没瞒着,直接道:“一言难尽。”
说着,把他回咸安府之后的事都给讲了。
这事在咸安府不算秘密。
自从传出来,蔡一繁要在曲夏州州学当夫子之后,咸安府那边便不敢置信。
一个是不相信蔡一繁要走。
另一个不相信官学会让工匠当夫子。
这个消息让他们不知所措,反正不想让蔡一繁走,毕竟他在这的好处,大家都知道啊。
能做出那么受欢迎的农具,每年出货量还那么大,肯定是当地税收大户。
蔡先生能随随便便买大宅子,就可见一斑。
也有人讲:“让蔡一繁进咱们府学不就好了。”
但这个提议刚说出来,就被人否决。
怎么可能!
就问你怎么可能!
咸安府户司主事,甚至知府都多问了句。
还有其他下面官员,一直在劝蔡先生。
诸如什么:“去官学当夫子,又有什么好的。”
“别说你了,普通夫子都会被刁钻的学生嫌弃。”
“现在各地数科本就落寞,你就算过去也没用啊。”
“肯定没有学生愿意来的。”
这些劝诫的话,并未让倔脾气老头放弃,但也有些影响,比如家眷就不带来了。
他自己跟徒弟来就行,到时候事情没错,灰溜溜离开,不至于太惨。
蔡先生说的隐晦,但在场人都听懂几分。
再想到曲夏州的情况,有些顾虑确实存在。
纪楚看看众人道:“还没开始呢,怎么就丧气了。”
“我在工司,你们俩在数科,一定能做出什么。”
蔡先生跟小宋训导齐齐看向纪楚,下意识点头。
相信纪大人!
一定可以的!
说着,众人再次参观了宅子。
最后就连家境最好的小宋训导都说:“这宅子可真大啊。”
不愧是全国前三的匠人,随随便便都能买得起这样大的宅院,真好啊。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愿意前来当一个普通的夫子。
也能看出来,平日对匠人们有多不公平。
接下来几天里,他们前来赴任的官吏们都在安顿行李。
到了二月初八,衙门那边便陆陆续续让他们前去报道了。
小宋训导带着蔡先生去官学。
原来阳顺县刘县令,如今在刑司做事。
纪楚自然要去工司。
两人部门挨着,正好同路。
刘大人大名刘为民,今年三十八,是泾旗郡人士,距离曲夏州不算远。
所以他过年的时候还回家一趟。
仔细问了才知晓,原来刘大人竟然是进士出身,之前一直都不知道,他也从未讲过。
刘大人还笑:“三十多才考上进士,一直到朝廷有了空缺,才能补上,实在算不了什么。”
现在能到刑司,还是做正七品的官职,已经很好了。
说起来张推官正好是整个刑司的上司。
跟着纪大人,还跟顶头上司搞好关系,可真是好事。
纪楚听着,刚要搭话,便听到隔壁户司有人压低声音讲话。
纪楚跟刘大人对视一眼,往那边看去。
只听那边有人道:“户司主事真的没来?”
“没有,别问了。”
“都过个年了,那户司空缺的右都事?”
纪楚摸摸鼻子,忽然有点心虚。
因为他知道谁会兼任右都事啊。
但大家也太锲而不舍了。
从年前到年后,一直在走关系吗。
特别是那人一抬头,正是黎士杰,他同乡。
纪楚欲言又止,如果让对方知道实情,那不完蛋了。
可黎士杰见到他们两人,冷笑道:“纪大人还不去工司吗,不就喜欢跟工匠混在一起。”
现在人人都知道,黎士杰跟纪楚的仇怨。
其实作为体面打工人,都不应该有这么激烈的爱恨情仇。
可谁让那天在吏司闹得厉害。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吏司的人竟然把事情全部讲出来,不少人看到黎士杰就在调侃。
都是一个地方的人,难免把他们两个拿出来做比较。
可以说整个冬日,州城一提起棉花,提起蔡一繁,就会提起纪楚,然后把他的事情拿出来讲!
黎士杰隐隐知道,这事跟纪楚关系不大。
完全是吏司大嘴巴,把事情给挑明了。
可让他也不得不恨纪楚,毕竟都是他的出现,才有现在的麻烦。
纪楚对着汹涌的恨意倒是坦然了。
不过他有点奇怪,户司主事没跟属下说明情况吗,就算稍稍透出点风声,其他人也不至于惦记到现在。
这点疑惑很快解开了。
因为户司主事跟工司主事正好一起过来。
两位上司朝他一起点头,纪楚一时间不知道该先拜哪个。
最后还是户司主事急一点道:“你先去吏司一趟,把该走的程序给走了。”
虽说是兼任,却也要官府文书。
吏司那边一定说,要纪楚自己过去签字才成,否则文书不能给。
故而耽搁这么久。
事情还没定下,户司主事不好直接说出来,那才是对纪楚不好。
吏司。
又是吏司。
大大小小的绊子,也不知道使多少了。
别说纪楚了,就连黎士杰也意识到什么。
黎士杰脸色难看得要命。
这跟吏司传出两人争端是一样的。
这次吏司压着纪楚文书不给,同样让他误会还有去户司的机会,所以多次走动。
黎士杰还没来得及找到埋怨的对象,便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纪楚,你还是去了户司?!”
年前说的工司,难道在骗人?!
别说黎士杰了,就连刘大人也大为震撼。
一直都没听纪楚提起过啊。
刘大人想要恭喜,却又碍于工司主事也在。
谁料户司主事哼笑:“去户司?想得美,不过是帮户司办些苦差事罢了。”
看来主事还是在想纪楚放鸽子的事,最后道:“你赶紧过去吧,如果吏司再不给任职文书,就让他们主事来见我。”
刘大人听着这话,忍不住心道。
一边说办苦差事,一边让纪大人去拿文书,您在傲娇什么啊!
办了文书,就说明人在户司啊!
工司主事则笑眯眯道:“不着急吗,先去工司认认人。”
“少来,年前已经见过你们工司同僚了,这会要见户司的。”
等会。
这又是什么意思。
黎士杰跟刘大人根本听不懂。
纪楚拱手:“两位大人,下官先去吏司办文书,然后去工司,户司面见大人,请大人们吩咐。”
他到底是工司正式官员,真的要先去工司!
而其他人终于反应过来,就连户司的书吏们都颇为震撼。
纪楚,身兼两职?!
两边都有他的职位?!
都是什么职位啊?!
所以户司右都事一直空着,还是为纪楚空的?
从去年夏天一直到今年春天,就给他空着?
连纪大人去了工司也不放过?
纪楚知道这个消息有多惊愕,赶紧道:“只是帮忙处理棉花的事,等到户司右都事过来,下官便能功成身退。”
别解释了。
再解释,你也是身居两职。
刘大人拍拍纪楚肩膀。
按理说对方比他官职高,不该这样做的,可他忍不住啊。
那边的黎士杰已经石化了。
再开什么玩笑!
纪楚不是去了其他地方吗。
怎么还是到了户司。
原本还在疑惑吏司为何针对纪楚的黎士杰,现在出奇愤怒。
而户司工司主事看着他们走远,工司主事忍不住道:“年轻人,就是有活力。”
像他们这些老帮菜,哪有工夫生气啊。
就像他,人称曲夏州大佛,脾气好,还无欲无求。
户司主事心道。
若不是你这样的性格,哪会在贪腐大案里独善其身。
当年能留在衙门的人,除了有背景的,也就你了。
可如今事情都平了,你还是不敢干事,那是什么佛?胆小佛?
两人相视一笑,显示出老帮菜们的道行。
凡事不要挂脸啊!
黎士杰横冲直撞去了司狱司,却发现跟纪楚关系好的张推官,以及刘大人,都在管司法监察。
他简直眼前一黑,怎么哪哪都有纪楚!
而纪楚已经到了吏司。
还是那句话,州城衙门里,真正对他有意见的,唯有吏司。
户司工司不用说,两位主事脾气不同,但对他都还可以。
礼司更不一样,周大人他们面上争吵,私底下来往密切着呢。
官学要往后放放,这是真有利益冲突,可冲突又不是不可调和。
只有吏司,这个主管官员考核考勤,以及丁忧起复等事的部门,对他是真有意见。
纪楚思前想后,也没想到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们其中某些人。
再次来到吏司,书吏们看他的眼神,只觉得惊讶,知道他来做什么,就主动道:“小的带您去吧。”
说着,便到了吏司右都事这里。
这位吏司右都事朝他尴尬笑笑,再翻出文书:“只要签个字就好。”
但就是这个字,让户司右都事位置空悬,以至于让其他人惦念。
惦念不成,再恨到他身上。
所以为什么啊。
纪楚见四下无人,忍不住问道:“大人,请问是哪位大人觉得文书不对。”
右都事没回答,手指却按在另一份处理好的文书上。
而指着的位置,就是吏司主事的名字跟印章。
赵锡元。
自己毫无交集。
右都事稍稍叹口气,手指又移到另一处金镶玉的摆件上,特意在鎏金处敲了敲。
金镶玉。
鎏金。
赵锡元。
赵金川?!
一个许久未提的名字浮现在脑海里。
赵金川。
那位安丘县的赵师爷。
纪楚稳住神情,并未表露出来,客气拿着官凭离开。
而吏司右都事若有所思。
这位纪大人到底看明白没有,他会不会对威胁自己的人出手?
以他的聪明,应该能解决赵锡元吧。
纪楚走出吏司,才深吸口气。
原来那位赵师爷在安丘县横行霸道,甚至连县令都不放在眼里,是有原因的。
他背后的靠山,竟然是州城的吏司主事。
看名字就知道应该是一个家族的,而且十分亲近。
其实现在想想,事情也没错。
想当年自己刚到安丘县,事情处理得极快,确实也有疏漏。
但细细想想,其中也有不同。
他在安丘沾桥两地,处理不少贪官污吏以及匪贼。
可押往州城的人,除了沾桥县的王县令之外,其他官吏大部分都在当地处决。
比如说沾桥衙门大半人都人头落地,真正能被审判的,却只是少数有官身的。
说白了。
没有官身,不是有身份的。
你就算想被州城衙门审,都没有机会。
直接在当地砍人完事,毕竟犯的事情太大,而且证据确凿。
甚至当初杀了那么多匪贼,同样在沾桥处决的。
也就最初的赵金川,被押送到州城,听说是关押起来。
毕竟他身上最大的罪过,就是指荒为田。
偏偏指荒为田不能言明,故而从轻处罚。
当时也就是纪楚刚刚做官,没有直接砍了赵师爷,给了他们钻漏洞的机会。
对方肯定是趁着这个机会,把赵金川从轻发落的。
所以这位赵金川赵师爷。
如今肯定还活着。
但短短三年时间,总不能已经放了吧?
不管放不放,明面上的敌人已经出来了。
吏司主事赵锡元。
那吏司内部也不太平,吏司右都事相反设法拿他当枪使。
纪楚从吏司走到工司,心里已经大致明白。
而且那赵锡元也不会真的动他,只能用这些小伎俩,好让他日子难过,最好四面树敌,一事无成。
等到他对于曲夏州没用的时候,才是真正危险的时候。
纪楚把玩手里的官凭,只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纪楚非但没有惧怕,反而微微挑眉。
之前因为刚刚做官,业务还不够熟练,所以没能把赵金川杀了。
现在可不一样,总感觉新的机会又来了,好让他弥补新手期的错事。
他甚至感觉到,或许还能另辟蹊径,找到指荒为田真正的恶人。
安丘县百姓吃的苦,他可没忘记。
不能因为现在日子过得好,就把之前给忘了啊。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方是真君子。
纪楚进到工司,笑眯眯朝同僚们打招呼,顺便道:“大家知道棉花吗。”
知道啊。
但没真正见过。
别看大家争论那么多,其实多数人真的没见过。
毕竟现在产量低,名声差,大部分人都不用的。
所以怎么了啊。
纪楚笑着道:“如今虽然到了二月份,可还是有些倒春寒。”
“我家做了几床棉被,不算什么,想送给同僚做个见面礼。”
谁家送棉被做见面礼物。
谁家还没被子啊。
纪楚并不回答,也不管大家什么表情,一定留了众人地址,说是让家里小辈给送过去。
想要让工司同僚们一起发展棉花机械,就定然先让大家知道好处。
特别是佛一般的工司主事。
纪楚刚要开口,这位主事就笑眯眯道:“不用了,我家用的是羽毛被,很暖和,而且马上春日,不用的。”
真的不用吗?
纪楚表情疑惑,其他同僚没见过棉花被,您应该是见过的。
工司主事身后的书吏只想偷笑。
上司家哪有什么羽毛被,分明就是从礼司主事周大人那“抢”来的棉花被!
哎,纪大人您不用多说,咱们工司主事早就爱棉花被爱的不行了啊。
第55章
纪楚年前就被工司主事带着见了众人。
那会也觉得主事热情周到, 对他这个下属很是不错。
连带着跟工司同僚们关系也不错。
正因为这样,纪楚才敢一来就说要送大家棉花被,其他人也不觉得突兀。
纪楚这人, 跟他接触之后,就知道他的好了。
为人大方客气, 也不跟你玩虚的, 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就是工司主事,有些出乎纪楚的意料。
要说热情, 他依旧热情。
但现在来看,更类似于热情, 周到,一问三不知。
所以一圈人都接了棉花被的好意,唯独他例外,还对纪楚道:“不是不喜欢,就是家里的东西够用了,不用送我。”
纪楚头一次被看穿的感觉。
这位不愧是工司主事, 当初曲夏州那么多官员出事, 尤其是工司, 连当时的主事都没了,就他还留在这, 可见他的厉害之处。
但上司只是自己拒绝, 并未阻拦别人。
等这边打好招呼, 纪楚便去了隔壁户司。
户司这边对纪楚更加不同。
从去年开始, 就把右都事的位置留给他, 所以大家早就把他当自己人。
现在知道他去工司,还兼任工司的事,多数人都知道, 还是因为纪楚跟匠人走得太近,所以要有所惩罚。
故而纪楚刚到,众人对他也客客气气。
毕竟都说户司是钱袋子,说户司是财神爷。
他们要是财神爷就好了,直接凭空变出银子,那该有多好?!
衙门里这里要钱,那里也要钱,还要给朝廷送过去银钱。
他们一个偏僻小州,哪有那么多银子啊。
而纪楚呢,他在安丘沾桥两地的能力自不用说。
凭借油菜就能把安丘县盘活了,连带其他地方也开始油菜产业。
什么是财神爷!
这才是财神爷啊!
而且说实话,他们对蔡一繁到曲夏州,暗地里是很支持的。
倘若不进官学,只在本地做事,估计大家都会前去祝贺。
可转念一想,若不给点实际的好处,人家凭什么过来。
其实咸安府那边若是胆子大一点,也把人弄到府学,估计他们也没机会。
所以说这事有利有弊。
对户司来说利大于弊。
就是纪楚要被些迂腐的人为难了。
一个上午时间,纪楚拜见两司同僚,关系都还不错。
不过他人刚到,还处在适应阶段,跟着同僚们熟悉两个部门的事务,等熟悉之后,再正式上手。
一开年,衙门各处都在忙碌,纪楚等人也算进入正轨。
跟在安丘县不同。
在安丘县内,县令便是最大的官职,想做什么都很方便。
到了州城,从六品官员不说遍地抓,也有七八个人,再往上还有不少上司。
各部门之间关系错综复杂。
总之一句话,不仅要做事,还要做好人际关系。
就连陶乐薇都被拉去吃了几场宴席,都是必不可少的。
她刚开始还有点忐忑,不过在安丘县时,好歹牵头做过几件重要的事,再加上如今识文断字,话虽然不多,却颇有些见底,没有在众人面前露怯。
再加上刑司刘大人家的夫人指点,两人也算很快融入里面。
两家都是从县令刚到州城,处境差不多。
刘夫人出身小官之家,知道得也多些,帮了陶乐薇不少忙。
李娘子陪着她去交际,都忍不住道:“还不如在安丘县呢,人至少自在。”
陶乐薇颇有些紧张,却认真学习,也道:“不可能一成不变,咱们也要好好学,省得给他们丢人。”
后宅都如此,前面也差不多。
但纪楚在工司的处境,却一日比一日更好。
为何?
还不是因为最开始送的棉被。
其实纪楚送大家棉被,并未大张旗鼓,只说是刚来送同僚们的土仪。
至于棉被这东西,名声不好,也是众所周知的。
再加上工司一向清闲,官员们之间也没什么利益往来,故而只当个小玩意儿。
谁料当天下午,纪楚就让自家师爷把东西送到各家。
工司正式的官员有五人,下面书吏十二人。
除了最上面的主事之外,其他每个人都收到两床棉被。
刚开始还有人说:“都说是俗气的东西,只有最下等的百姓才用,直接收到库房吧。”
还有些人则是好奇:“拿过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何接触过的百姓都在夸。”
“别说了,今晚就用上,听说好用得很。”
这三种态度,决定大家不同的做法。
至于后两者的体验,自不用说。
用上的夫妇都震惊了。
又软又暖和。
就连羽毛被也比不上的,也就最好的皮货比这强一点?
二月份的晚上,还是有些凉意的,盖着这样的被子,都不用点炭火了。
“如果冬天盖棉被,那是什么感觉?”
“肯定不冷了啊。”
“如果做成棉衣,穿出去呢?”
那还用说!?
怪不得百姓们都喜欢,怪不得好多地方农户,都要种棉花。
天啊,这么好的东西,名声却那样臭!
都怪周大人,要不是他胡言乱语,说不定大家都用上棉花了。
可以说工司但凡用了棉被的人,几乎立刻倒戈。
要不是京城那边都说棉花不好,他们真想帮棉被翻案啊!
也就把棉被收到库房的同僚面面相觑,当晚就让人取出来用上。
有一家最是好笑。
老爷让下人把东西收到库房,那家下人竟然偷偷把被子取出来,晚上当值盖,气的这位老爷直想打人。
但再看看下人的表情,就知道这东西确实错不了。
不到三日时间,曲夏州工司,除了工司主事之外,各个都认定了棉花的好处。
要说比棉花好用的保暖物件有吗?
自然有。
但贵啊。
不是每个当官的,都是家财万贯。
即便家财万贯,没听说过有钱人更抠门吗。
有了更好的保暖方案,怎么会不想要。
不管穷人还是富人,夏天会热,冬天怕冷,都是人之常情。
有钱人不可能更抗冻啊!
纪楚过去的时候,不少人目光殷切看向他。
那个,还有没有多余的棉花了。
他们家爹娘孩子,甚至妾室,都需要这么好的东西啊。
纪楚也直白道:“没有了,去年整个曲夏州,种了不到三千亩的棉花。”
才三千亩。
确实不够多。
而且多数都被农户们自家分了。
一想到贫穷的农户们家家都有棉花,他们却没有,有些人只觉得不自在。
但也没办法,谁让棉花名声太臭。
周大人是一回事。
京城那边贵人开了金口,又是一回事。
“那今年呢,没记错的话,今年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获?”工司左都事问道。
他最心疼家里小孩,可他家孩子还多,所以更是关切。
左都事为正六品,比纪楚高一级,算是他的上司,所以他回答时候很是客气,而且非常细致:“等五月份麦子收获就可以种了,不用额外开耕土地,直接在麦地上种就行。”
“一亩地可产棉花一百八十斤上下。”
“所以一家种一亩地,就够穿了的。”
纪楚说得这么详细,自然不只是跟上司讲,同样跟同僚讲。
种一亩地,就够普通一家子用的。
那就种啊。
可众人表情凝固。
不好大张旗鼓地种,省得被贵人知道,他们有忤逆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那位贵人是谁,纪楚也知道。
京城的二王爷,重点是,他跟脾气很好的太子是同胞兄弟。
就算是不顾及王爷的面子,也要顾及太子的地位。
纪楚直接道:“各家农户都愿意种,让他们去种不就好了。”
看似把风险丢给百姓,实际上百姓们也不介意什么卑贱不卑贱,什么俗气不俗气,好用就行。
其他人连连点头。
没错,让农户种,实在不行他们去收购。
虽说不能大张旗鼓,但不是有纪楚在吗,人人都知道他热衷种棉,他去收的话,不会有人多说什么。
工司主事听说这些事,微微挑眉。
看来纪楚想要做的事情,确实能成。
主事身后的书吏道:“大人,这要管吗?”
“管什么,这是好事。”工司主事悠哉游哉的,“让他去做就好。”
“那纪大人会做什么?”书吏一脸好奇。
其实他也想要棉衣啊,这不是不能要吗。
工司主事笑着道:“工司是做什么的。”
工司,大到工程营造,什么修桥铺路,修建房屋,甚至防御工事。
小到各色器具,珍玩珍宝。
也就是说,实用的不实用的,大的小的,只要有需要,工司就能揽下这些事,然后分派给其他人。
这也是多数工司跟户司一样肥得流油。
主管工程,里面吃拿卡要的环节太多了。
曲夏州不同,是因为曲夏州的工司做得太过分,故而如今清闲。
但清闲不代表不能做事了。
纪楚明显是想用工司的便利,给棉花种植提供便利。
就以主事现在知道的。
棉花种植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后续的去壳去籽,以及弹棉花,把棉花纺线织布。
去年就因为弹花机不够,让许多人等到深冬才穿上棉衣。
所以纪楚想让工司同意,加大对器具的营造。
“路都铺好了,只等着他提出方案,然后工司大家点头。”工司主事说完之后,笑着对书吏道,“哎,这么一看,也就本官还没点头啊。”
纪楚自然不是故意为之。
只是从一开始,主事就没接棉被。
而且工司其他人,接受棉花的速度,远超纪楚的想象而已。
那书吏若有所思:“纪大人很快就会来找您?”
“嗯。”工司主事叹口气,似乎想到什么,最后摇摇头道,“等他来吧。”
“那您的打算呢?”书吏算是主事远房亲戚,还是他的晚辈,自然敢多问几句。
谁料主事久久不说话,再次叹气:“不知道啊。”
这是真不知道。
他做这主事也有三年多时间,说是碌碌无为都是夸他的。
就像现在,他知道纪楚的意思,更知道他想做什么,但自己的打算呢?
不知道。
官场险恶,不是他们这些没有家世的人可以应对的。
有些人靠着背景姻亲,再大的祸事都能躲过,还能被赦免,甚至被重用。
他们可不行。
工司主事想到自己艰难的求学之路,再想到为官多年的战战兢兢,以及还未做事,就被压住的心思,只能最后叹气,对晚辈道:“你还是回去读书吧,今年乡试,万一能过呢。”
他能庇护的人太少了,只能明哲保身。
跟他预想的一样。
纪楚真的过来了。
纪楚看着工司主事,客气行礼,对方依旧笑眯眯道:“来工司也有四五日,可还习惯吗。”
“习惯,工司同僚人都很好,也很热心。”纪楚如实道,“只是有一事,还请大人给些意见。”
工司主事点头,慢悠悠查看他的文书,表情依旧温和。
确实如他猜测的一样,纪楚想要让工司这边主导,建造弹花机,以及对织布机进行改进。
最好是通过工司关系网,搜罗更多织布机,结合百家之长,造出最适合棉花的器具。
其中规划非常详尽,放在稍微有事业心的上司眼里,这会都要夸赞纪楚了。
但工司主事略略迟疑,开口道:“工司事杂,容本官慢慢考量。”
事杂,完全是借口。
就是不想管事,少做事就少出错。
纪楚抬头,竟然直接道:“大人可是担心州学那边不高兴。”
工司主事这才坐直身子,认真看向纪楚。
在他看明白纪楚的同时,对方也看清楚他了。
让其他人看,这就是工司自己的事情。
一个弹花机大量制作,甚至改进。
另一个织布机的改良。
确实是工司的职责范围。
只看到这一步,也没什么,但若再往深处看一看,就会发现这些东西,都直指蔡一繁蔡夫子。
想要启动上面的事,必然要用蔡一繁。
而此时用蔡一繁,就会抬高他的地位,让州学难做。
工司主事“佛”一般,自然不愿意得罪人的。
旁边的书吏都听呆了。
眼前两位大人短短几句话,像是打机锋一样啊?!
他这脑子有点不够用!
甚至纪大人看明白,不是这事不好,是主事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干脆挑明。
在两个聪明人之间,他好自卑啊!
工司主事又笑了下,靠在椅背上闲适道:“听说你是原化州的人,字是什么。”
书吏奇怪,大人怎么突然换了个问题。
纪楚答道:“回大人,下官是原化州人士,字敬安。”
敬安。
工司主事随手写了下这两个字,慢悠悠道:“修己以敬人,修己以安人,不错。”
修养自己,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君子,成为君子之后就可以安抚百姓,让百姓安乐,确实是好字。
工司主事让纪楚上前来看,只见雪白的纸张上正是纪楚的字。
重点是这字极好,让纪楚为之一振。
此等书法大师,竟然藏在曲夏州衙门?!
纪楚看之欣喜,竟然有点想要回去自己裱上。
很少有人喊纪楚的字,在曲夏州这算头一个。
工司主事换了个称呼道:“敬安,你我都是贫家出身,一路考学不易,凡事都要谨慎。”
这样说话,便是掏心窝子了。
因为主事知道,找再多推脱的借口,都会被纪楚看穿。
跟聪明人之间,还是说实话的最好。
书吏屏住呼吸,意识到这次对话更加不同。
纪楚自然也察觉到了,他却抬头道:“大人,就是贫家出身,才要这样做。”
在现代的纪楚,自认为没有这样大的觉悟,也只觉得为民请命,为百姓做事离他很远。
他们那个时代,吃饱穿暖并不是很大的问题。
在这样的环境下,所有人都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如果把他现代的家庭平移到现在。
约等于年迈的祖父母,带着他一个几岁的小娃娃。
祖父母耕田为生,交着重税。
那他呢?
别说考上好大学,进入好的企业,能不能活着都是问题。
在他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纪楚才会说:“正是因为贫家出身,才要帮他们。”
如果他都视而不见,那他在现代被帮扶被爱护的一切,就是喂狗了,是真正的白眼狼。
即使他不在那个时空,即使那个时代离他已经很远很远,也不能背叛当时的所学所知。
纪楚认为,抛弃现代的想法,直接去拥抱他如今所在的阶级,一定是对上辈子教育的背叛。
这些想法无人诉说,也无人探讨,但他能讲的便是:“普通百姓有多辛苦,大人你我都清楚,而科举为官不能成为唯一的一条道路。”
纪楚直言:“倘若工匠们成就被人敬仰,倘若天下英才各有所去,倘若条条大路都能让人有更好的生活,为什么不做呢。”
他们都是科举出身,都知道科举之残酷。
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读书,即使去做官了,像工司主事所说,贫家出身,凡事谨慎。
所以不如再开一条路。
一条让更多人可以过得更好的路。
如果有人告诉你,只有科举一条路可以改命,那大家都会冲过去。
如果再告诉你,其实不止这一条,大家可以有多种活法,岂不是给了更多人机会。
旁边书吏心里微微颤动。
作为工司主事的晚辈,已经算得了便宜,但他同样知道贫家的苦楚。
而纪楚说的,正是他们这些人需要的。
只是主事大人,不会太在意吧?
他为官多年,早就习惯官场沉浮,不会多想的。
谁料工司主事稍稍闭眼,最后故作轻松:“纪楚啊纪楚,你是故意说这些话吗。”
确实是,因为纪楚知道,这些话有用。
对一个贫家出身,为人聪明能干,而且在混乱中还能明哲保身的人。
他方才的话,就是当年主事的心声。
只是自己得了死过一次的便宜,知道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工司主事没死过,不知道这点。
纪楚都把死过一次当自己的经验值了,可见他如今之坚定到底哪里来的。
但说到现在,工司主事拿起笔,在纪楚的文书上写了个准。
弹花机也好,棉花的一切也好。
想做就去做吧。
这个准,也算回应他当年的想法。
工司主事挥挥手让纪楚离开,他继续当工司的佛。
俗话说的话,不管不问到三公。
不过等纪楚离开,主事又坐起来。
“不好。”
“让纪楚给糊弄了。”
工司主事算是知道,为何许知州这般欣赏眼前的年轻人。
有想法,还敢干,更是会对症下药。
想来换个其他人过来对答,他肯定还有别的说辞。
自己刚喊一声敬安,开始真情流露。
纪楚流露得就更厉害!
这也太狡诈了吧。
工司主事扼腕,怎么就被纪楚看穿了?!
他不会早就想好怎么对付自己吧。
工司主事在这不高兴。
更不高兴的还有不少人。
那就是隔壁户司的官吏。
纪楚怎么就给工司同僚送棉被。
他们呢?
他们也是同僚啊,怎么没见到东西。
作为户司的人,大家多多少少接触过棉花,但之前也没那么喜欢。
还是最近工司众人私底下日日夸赞,才让他们起了想法。
有人还去同僚家串门,正好试一试。
这一试可不得了。
好东西谁不想要啊!
纪楚啊纪楚。
你也是户司的人,怎么不管管自家同僚?
故而纪楚刚到户司,就被大家围成一圈。
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听说最近工司的人,都得了礼物?”
“倒春寒可真冷啊,晚上特别凉。”
“衙门发的炭火也太少了,冻得厉害。”
“就是,怎么办才好呢。”
纪楚刚从工司出来,自然明白大家在说什么。
他终于得到工司众人,以及工司主事的许可,可以大力发展棉花相关的农具。
至于户司这边,不用他多说,事情都已经成了。
纪楚轻咳:“如今是没库存了,但想来今年多种一些,等到年底,就又有新的了。”
当真?!
不过大家又有点犹豫。
棉花是好东西,但名声不好。
纪楚不仅点头,还道:“本官去买,到时候作为节礼送到大人各家。”
可以啊!
这样既保住面子,还有了实际!
只见众人赞同之际,纪楚继续:“那今年各县夏收之后的种植,只怕还要吹吹风。”
如果说工司是在做预备工作,提前准备好棉花工具。
那户司这边,则是做宣传工作。
他们只要跟各县户房打声招呼,问一句今年打不打算种棉花,下面便会揣摩他们的意思。
这可比纪楚一个个县去说简单多了。
曲夏州十七个县,去年已经有九个县在种,今年剩下的地方,肯定会抓紧的。
毕竟名声不好归名声不好。
那也是京城,以及礼司主事说不好。
顶头上司户司想让他们种,就要多考量考量。
是得罪远在天边的贵人,以及管不到他们的礼司。
还是听钱袋子户司的话,大家都知道怎么做。
此事说起来曲折,但办起来不算难。
纪楚长长舒口气。
棉花推广,终于走上正轨了。
就是大家嘴上嫌弃,心里诚实那种。
只是还有一件事,需要他立刻处理。
从二月初八,到如今的二月二十二。
新到州城任职的官员,基本已经在做事了。
唯独还有一处。
纪楚看着时间还早,转而去了州学。
虽然跟州城打了好几次交道,还去跟州学右训导吃了顿饭。
可纪楚还未真正去过。
现在终于空出时间可以去走走了。
纪楚刚到州学门口,就被拦下来,得知他的名字,以及他来找数科训导以及数科蔡夫子时,门口的差役面容颇为扭曲。
啊?
您就是纪楚啊。
是个好官,大家都知道,特别是他们这些普通人,最佩服让大家过好日子的好官了。
就是你做的事也太怪了。
那数科现在什么样,您还不知道吗?
纪楚知道一点。
那就是今年已经是乡试年,故而数科没有学生,谁让如今的科举不考啊。
但差役低声道:“大人,您绕着小路走,千万别让其他夫子看到您。”
“对了,现在的数科只有一个训导,一个夫子,您有个心理准备。”
纪楚震惊。
没有学生,还能说是乡试年的事。
现在只有一个夫子了?!
剩下那夫子,肯定是蔡夫子啊。
这也行?!
差役见纪大人惊愕,干脆道:“算了,小的带您去瞧瞧吧。”
“千万千万别跟其他人说,您是纪大人。”
门房还有两个差役同样点头,还对身边人道:“纪大人来的事,千万别说出去。”
虽说门房处扒高踩低的人很多。
可大家都是穷出身,对纪大人有天然的好感,轻松达成默契。
纪楚哭笑不得,只得跟着门房的人一起走。
至于自己的名字,不说就行了!
他今日就叫纪敬安,不叫纪楚!
第56章
跟着门房的差役, 一路“鬼鬼祟祟”来到州学数科,好像做贼一般。
这路上情况确实不同。
经过其他教舍,基本是人声鼎沸, 特别四书五经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毕竟最近一直到四月份, 都是秀才考试。
等到八月份, 今年还有乡试。
就算州学里都是秀才,不用在乎前者, 也要备考乡试。
甚至一些举人都要备考明年的会试了。
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不热闹。
走着走着, 情形有所不同。
先是到书科,练习书法的学生也不多了,骑射更不用讲。
但这些地方好歹还有人在,学生夫子们也算其乐融融。
唯独数科,还未走近,就能感受到凄凉。
“以前大家都不爱过来, 科举又不考, 日常也用不到。”差役开口道, “最近更不来了。”
虽然大家对小宋训导很是可惜,觉得他能教出那么多秀才, 必然有真本事。
可惜明珠暗投, 自己去了数科这个冷门之地。
但当时数科三位夫子, 还是挺高兴的, 毕竟有人看重此地。
可之后一个学生没有打击了众人热情。
再接着听说工匠也成了夫子, 是他们这第四位夫子,气得三位先生直接离开,说什么都不教了。
“他们三个如今只是挂名, 年后绝迹不来了。”
这些事纪楚并不知道,小宋训导也从未讲过。
甚至最近碰到蔡夫子,他也不提。
纪楚叹口气。
两人只怕是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故而不想打扰。
毕竟工司户司的事情确实很多。
而且他们也隐隐知道吏司等人的针对。
纪楚谢过门房的差役,对方却道:“纪大人,你是个好人,也是好官,要不是您,我老家还会被匪贼抢东西呢,这点小事,不用记挂的。”
从去年夏天到现在,曲夏州十七个县,再也没有匪贼直接抢东西,让不少百姓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
治安变好,是所有人都受益的事。
所以不管其他人怎么看待纪大人,他们这种普通百姓,最是信赖不过了。
纪楚笑着道:“既然这样信任我,那我以后再接再厉。”
差役也忍不住笑,行礼告辞,又道:“前面就是数科,小的不打扰了。”
数科。
纪楚一阵头疼。
大家怎么不告诉他啊。
竟然抗了这么久。
纪楚抬脚踏进门,只听里面有人道:“不是这么玩的。”
“你会不会玩升官图。”
“我肯定会啊,但你这设计得也太复杂了。”
升官图,有些类似现代的大富翁,起点是白丁,最高是状元。
谁先成为状元,谁就赢了。
其中规则可复杂可简单。
看来这是蔡先生自己设计的复杂版升官图。
纪楚凑近一看,小宋训导还在秀才那一关,蔡先生已经到进士了。
“蔡先生要赢了。”
纪楚一开口,两人齐齐看过来。
纪楚!
纪大人!
你怎么来了。
两人四下看看,只觉得不好意思。
纪楚给他们铺的一条好路,两人都没走成功,竟然凑在一起玩小游戏。
纪楚猜测,两人不告诉他这里的实情,是害怕打扰他。
其实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蔡先生的自尊心。
把他弄进官学,已经让纪楚很难做了。
旁的不说,就州学跟纪大人的关系,肯定是因为他才搞僵的。
毕竟纪大人在安丘县培育出那么多学生,按理说州学学政应该对他很好才是。
可这关系非但不好,反而更差,甚至对纪大人避而不见。
单说这件事,蔡先生都觉得自己给纪楚添了很大的麻烦。
大家都是刚来,纪楚的日子同样艰难,何必再去找他。
再说自己一个老头,老工匠,能在州学登堂入室,已经很好了,天下间还有比他更厉害的工匠吗?
没有学生又怎么样,大家见了他,还是要捏着鼻子喊一句蔡夫子,蔡先生。
小宋训导这边,更没什么想法。
经历过安丘县那几年,他已经知道凡事急不得。
再者,纪大人只要腾出时间,肯定会来管他们的!
对此他很有信心啊。
而且他三叔也说,让他少安毋躁,看看纪楚如何打算。
如果实在不成,靠着他之前的政绩,以及今年安丘学生又要考秀才,以及去年府案首张文胜还要乡试。
这些都是小宋训导实打实的政绩,所以不用忧虑。
所以两个人并不像其他人以为的愁云惨淡,反而快快乐乐玩起升官图。
不过纪楚过来,这升官图肯定放一边,小宋训导还道:“纪大人怎么有空过来了。”
纪楚摆摆手:“今日叫我敬安。”
啊?
纪楚笑道:“我这名字在州学,不是人人喊打吗。”
这么一说,两人都笑起来。
确实如此啊!
敬安是纪楚的字,两人干脆也这么喊了。
纪楚过来,自然是看看两人的情况,然后道:“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把这里给忘了。”
他也是低估大家对匠人的轻视,以及如今仕途经济的重要性。
尤其今年还是乡试年,没人愿意在数科,甚至有匠人的工科上浪费时间。
倘若不是这么重要的年份,大概率还有人愿意来学数科。
但说起来,数科原本的三位夫子都已经走了。
估计也是多方面都让他们伤心,故而离去。
见纪楚知道内外原因,小宋训导也不瞒他:“确实,乡试年,加上蔡夫子过来,所以造成数科这般情况。”
“其实等到乡试结束,数科就会好很多,也有学生愿意过来学,三位夫子再劝劝,他们也能回来。”
时间太久了。
如今不过二月底,乡试结束则是八月底。
不能什么都不做,只等着情况变好。
纪楚略微思索,不过他先把自己在工司,户司的进展说出来。
“户司已经开始推广棉花,接下来两个月,会让十七个县的百姓去种,毕竟不耽误主粮,也不用种太多,不算艰难。”
“工司那边已经批准,制造一批弹花机,以及改进织布机。”
当然了,批准是批准,怎么做,谁来做,钱从哪来,是个问题。
不过有了这个文书,后续才能推进。
至少改进机器这件事,纪楚完全可以交代下来,让最合适的蔡先生去做。
等于说,这是曲夏州衙门工司给的指派,算是正式给官府做事。
以前给官府做事,也只是口头上说几句,算是跟官府往来,这般认命,倒是头一回。
毕竟蔡先生如今是州学夫子,肯定不一样的。
蔡先生颇为激动:“好啊,改进机器这事,原本就一直在做,不算什么。”
但是,在州学改进吗。
把他的那些器具都搬过来?
这个想法出现后,蔡先生跟小宋训导都觉得不妥。
真要把东西搬进来,那数科的三位夫子,只怕是真不来了。
而且这样一来,真的有学生愿意来学习吗。
三位数科夫子虽然不喜匠人,却也有真才实学。
直接推开不用,实在太可惜了。
他们只是不了解情况,又不是真正的坏人,不好直接交恶。
好好的数科,不能只有蔡先生一个人。
想要真正地发展起来,一个人实在独木难支。
如此两难局面,实在没有办法。
正说着,就听门外有人探头探脑,见里面的人看过来,对方才道:“见过夫子,夫子们有礼了。”
小宋训导微微点头:“你们在这有何事?”
“小宋训导,我们经学训导说今年新来一二十学生,桌椅不够用了,那库房也没有。”
学生说的时候,颇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带了理所当然。
新来了备考的学生,桌椅不够用,库房也没有。
偏偏数科是没一个学生的,只能从这搬啊。
小宋训导原本还算心平气和,听到这话,脸色变得难看:“没有就让研学处去买,来数科做什么。”
研学处约等于老师办公室。
翻译一下便是,桌子不够让领导买啊,来这里找碴?!
那几个学生面面相觑,只好离开。
不过走之前,多看了纪楚几眼,这个官员是谁啊,年轻英俊的,重要是这么年轻,都是从六品官员了?
等他们把话如实转达,那经学训导摸着胡子的手微微顿住。
年轻英俊,还是从六品。
跟数科两人走得近。
还能是谁?
纪楚啊。
好个纪楚,竟然敢直接来州学。
小宋训导也是,自己都没学生了,还守着空荡荡的桌椅,有什么用,不如留给更需要的人。
而纪楚这边看着学生离开,已经有了想法,立刻对小宋训导说:“快,让你的随从去三位夫子家中,就说其他科目的老师,要把书科桌椅教具都给搬走。”
“只怕他们再不来,这里就要被搬空了。”
没有一个老师,能允许自己教室里东西被其他科目老师霸占的!
特别是数科这些夫子们。
他们能为了维护数科,气得直接离开,也能为了维护数科而回来。
小宋训导其实没有想明白纪大人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去做,吩咐手下快快去说。
等人走了才道:“这是劝夫子们回来?”
“夫子们在,其他人才不好借机索要数科根本。”
虽说桌椅没了可以再补,但让其他人知道的话,对数科来说,更是元气大伤。
学生没了,还能再招。
夫子走了,还能再劝。
如果连教室里的桌椅板凳都没了,那跟挖根基没区别啊。
小宋训导擦擦头上的汗。
旁边的蔡夫子嘴唇微动,他是不是来错了。
一向倔强的老头,头一次这么垂头丧气。
纪楚却道:“蔡夫子,您可是这里的夫子,万不可泄气。”
“万事开头难,这不过是个开始。”
被称为蔡夫子,蔡一繁深吸口气,重重点头。
虽然不知道信心从何而来,纪楚这么说,他却莫名相信。
果然,桌椅的事并没有解决,他们这边刚开一局升官图,就被“闲逛”过来的经科左右训导调侃:“好悠闲啊,这是在玩什么。”
没错,人家五经科的训导,一共有两人。
毕竟下面学生多,夫子也多,两个训导都有些不够用。
“真羡慕你们数科,竟然可以这么自在。”
后面跟着的书吏也在附和,显然来者不善。
纪楚笑着看了他们,稍稍点头,只等经科左右训导来行礼。
经科左训导正七品官职,右训导从七品。
而纪楚不用说,身兼两司右都事,从六品的官职。
两人虽然不甘愿,却也只好拱手作礼:“见过纪大人。”
“下官拜见纪大人。”
纪楚向来是没官架子的,不管小宋训导还是蔡先生,都知道这么回事,此刻却笑眯眯道:“本官途经此地,正好来逛逛。想到今年乡试,安丘沾桥都有不错的学生,让小宋训导有空指点指点他们。”
安丘沾桥的科举好成绩,还用得着说?
小宋训导为何能指点?
因为他是那边的教谕,是他们的老师。
去年府案首出在哪,大家不知道吗。
纪楚几句话,就把经科左右训导的气势压下去。
别比了,也就是小宋不想去经科,否则你们的位置很稳固吗?
纪楚眼神轻轻扫过经科右训导,特别是你,很稳吗?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小宋的政绩如何,大家心里清楚。
人家三叔是谁,大家更是清楚。
眼前两人明显有些坐立不安,忍不住道:“纪大人,您已经不在安丘县了,没必要多管吧。”
以前是以前,总不能抱着以前的事不放手吧。
纪楚轻笑,并未多说,但其中意思很明白了。
真要跟以前切割啊。
这是一个人说了算的吗。
好气!
纪大人一个表情,就能让人轻易生气!
凭什么!
两人干脆不管了,直接说明来意,想要这里的桌椅。
也不是他们故意找碴。
而是为了今年乡试,各县很多学生都来州学投奔,靠着关系的,靠着成绩的,来了一两百人。
州学挑挑拣拣,也收下大半。
这样一来,经学的桌椅肯定不够用。
让研学处批经费,那边还说要找户司。
等经费到账,都要到明年去了吧?
说到户司,两人又看看纪楚。
完了,这还是个钱袋子,得罪他,那账目更难拿到手。
他们俩也是,一定要跟纪楚争吗,还是要客气点好。
经科左右训导说起实情,他们也确实需要,不是故意为难。
但话音还未落,就听到背后有人道:“数科是没人了吗?凭什么要给你们?”
“我们不在,就要把数科搬空?”
“还没有学生,等乡试结束就有了!”
数科三位夫子脸色黑得吓人。
两位老者,还有一个年轻得厉害,似乎二十出头的样子。
他们三个极为喜爱数科,否则也不会一直在数科不离开。
即使有工匠过来,也还在数科挂名,可见对数学的“忠心”。
听到有人要霸占他们这里,急急忙忙跑过来,说什么都不肯让步。
毕竟他们数科有的东西不多了。
再这样下去,州学真的要把数科直接撤掉。
到时候怎么办,那些想研究数科的学生怎么办,虽然人少,却也有啊。
而且他们数科很厉害,不比儒学差!
至于怎么厉害,你别问,反正就是厉害。
经科左右训导更傻眼了。
本就是借着数科只剩两人,所以过来“借”东西。
现在不仅多了个纪楚,这三位还回来,那还借什么啊。
眼看两人灰溜溜离开,书吏跟只好四散而去,刚热闹起来的数科,此刻又冷清下来,显得格外尴尬。
小宋训导。
三位数科夫子。
蔡夫子。
纪楚。
这几个人怎么看都不对劲。
数科夫子忍不住打量纪楚。
如果说对经科训导们是言辞犀利,那对纪楚,便有些阴阳怪气了。
毕竟让姓蔡的过来,就是他的主意。
不可否认,这是个好官。
全县各地匪贼就是从他开始清缴的。
听说他所在的两个县,百姓人人夸赞。
可你毁我们数科做什么。
让一个门外汉过来,岂不是让人厌恶。
蔡夫子更是尴尬。
他一向是野路子,头一回进官学,眼看这三位真正的夫子,难免有些心虚。
小宋训导跟这些人倒是都很熟悉,但他也没办法调和中间矛盾。
还是纪楚开口道:“不玩升官图了,咱们换个游戏吧。”
众人看向他。
换个游戏?!
这会是玩游戏的时候吗。
纪楚却不管大家的表情,继续道:“不如来玩幻方。”
幻方,不难理解。
现代初中,甚至小学都会接触的一种数学游戏。
简单来说,就是在三乘三的方格当中填入数字,让每行、每列和对角线之和相等。
这在古代被称为幻方,三乘三是三阶幻方,也就是最简单的。
四乘四,乃至更多行列的幻方,甚至多维幻方,难度自然越来越高。
这种数学游戏,传说中大禹治水的龟背上便有铭记,以及四书五经里的《易经》同样有记载。
发展到现代,计算机,建筑,甚至人工智能,都能用到幻方。
纪楚提起这个,倒是比升官图,或者说大富翁,更让在场四位夫子感兴趣。
小宋训导默默退出,让他玩三阶幻方,或者四阶幻方,那还好一些。
如果再往上玩,那他根本不行啊。
眼前的这三位夫子,可都是数学高手,更高难度的,他们都手到擒来。
自己凑过去,那不是跟着被打脸吗。
纪楚有点心虚,他何尝不是啊。
但这个游戏的重点,并非自己跟小宋训导,而是蔡夫子。
众人沉默下,纪楚先献丑了。
一个表格当中,他跟小宋训导先填数,然后让三位夫子以及蔡夫子接着填。
这种玩法很容易丢人。
毕竟填错一个,那整个表都作废,况且其他几个人,还能立刻发现你的错误。
“谁填错就淘汰。”
好!
小宋训导就差喊起来了,他肯定先被淘汰!
淘汰好啊,淘汰不用丢人!
小宋训导偷偷看了看三位夫子的表情,看样子他们显然是感兴趣的。
毕竟都是数科的夫子,对幻方不感兴趣,是不可能的。
对于他们来说,这种奇妙之物,这种数字之间的神秘联系,怎么看怎么有趣。
就算没有纪楚他们,他们三私底下依旧会研究。
数科院子里,数科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开始玩幻方。
从三阶幻方开始,小宋训导方能应对。
但到四阶幻方时,他犹豫不决,写下一个数字,只听四个人齐声道:“错了!”
三位数科夫子跟蔡先生同时喊出来,对自己上司很是不敬。
小宋训导擦擦头上的汗:“真的不对吗,这个数没问题吧。”
“怎么会没问题,你行算对了,列呢?”
“影响全局,这局没法玩了。”
“就是,淘汰淘汰。”
三个人说完,齐齐看向蔡一繁,他也看出来了?
纪楚道:“蔡夫子,您说呢?”
蔡夫子。
三个数科夫子咬牙切齿。
还夫子上了!
蔡一繁在这上面,可是毫不含糊地,大笔一挥,写下自己的答案。
没错!
是这样!
四阶幻方很快过去。
一直到五阶,六阶,五个人依旧兴致勃勃。
只是到多维幻方时,纪楚意犹未尽放下笔:“这我就算不出来了。”
“还请四位夫子继续。”
纪楚推出的利落,让蔡一繁直接道:“你是算不出来,还是不想算了。”
纪楚心道,我还需要计算,你们一眼就能看出来,已经输了啊。
再者,这游戏的输赢并不重要。
好在四个沉迷于数学的人,根本没工夫管别人,还是小宋训导找人买来饭食,大家一起玩数学游戏,一边吃东西。
小宋训导忍不住道:“数字如此枯燥,他们怎么还玩得兴致勃勃。”
说完又看看纪楚:“你也是,你竟然也能陪着玩那样久。”
“数学自有乐趣。”纪楚则道,“幻方不只好玩,还有用。”
有些数学家甚至还能悟出哲思。
当然了,在纪楚这,是拉近四个人关系的利器。
无论是三位数科夫子,还是蔡先生,共同点便是数学。
但四个人的侧重不同。
前者重理论,忽略实际应用。
而蔡先生重实用,忽略理论总结。
纪楚无意去争辩各方对错,只要求同存异,找到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就好。
其实在场的人并不知道。
他才是最怕数科彻底没落的那个人。
毕竟他见识过数学被抛弃后,给现实带来的影响。
科举不考数科,以至于数科没落。
没关系,他们总能找到方法,让数学重新起来。
所以经科那些人,如果想要找户司批什么桌椅板凳的钱,你猜他批不批。
他纪楚也很记仇的啊。
纪楚看着四人争论不休,甚至已经开始出题目考考对方,笑着对小宋训导道:“这下不用担心夫子们离开了。”
是吗?
为什么啊?
等纪楚离开州学,小宋训导才悟出缘由。
他们四个人,都热爱数学!
非常热爱!
爱的方面不同,却都抱着绝对的热忱。
那三位数科夫子,也渐渐发现眼前的工匠,并非像他们以为,只会做些木工活。
实际上人家所会的理论并不少。
很多东西甚至另辟蹊径,找到不同的解决方法。
只是没有形成规范的理论知识。
他们三个人呢,实践不足,说出来的东西过于抽象,无法落实。
总之蔡一繁虽然是个野路子,却是个极有天赋,而且数学实践不亚于在场任何一个人。
倘若他读遍官学许多书籍,只怕上手更快。
三人虽然没有说,却在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眼前的工匠,竟是他们的知己。
在这个只学四书五经的官学里。
那些正统读书人不是他们的知己,唯有这个匠人是。
等到暮色降临,四个人还有些意犹未尽。
蔡一繁也是一样的,很少遇到棋逢对手的人啊。
而他们三人对视一眼,虽然有些别扭,却还是道:“蔡夫子,明日再见了。”
“明日继续探讨,蔡夫子。”
“还有蔡夫子你说的那个实验,咱们一起做做看。”
蔡夫子?
蔡一繁眼神微动,颇有些不敢置信。
他终于是真正的蔡夫子了吗。
“好,明日继续研究数学。”
“相信数科,一定会越来越好。”小宋训导郑重道,“一定会的。”
几个人同时想到已经离开的纪大人。
他先是让三位夫子一起过来,同仇敌忾应对经科的人。
再用四人共通点,以数学拉近距离,最后深藏身与名。
有了数学作为共通之后,什么夫子不夫子,什么工匠不工匠,区别并不大。
他们都有自己热爱的东西,也有为之奋斗的东西。
在如今仕途经济风靡之时,这种被排挤的纯粹爱好,让几个人颇有些抱团取暖的意味。
难道,这才是纪大人的意思?
纪大人早就发现他们的共通点了?
所以他们三个人直接威胁辞去数科之职,纪楚并不介意,反而找机会促进关系。
数科在他手里,或许真的会好起来。
第57章
“听说了吗, 数科的几个夫子又回来了。”
“听说经科的人想用数科教具,所以被夫子们很生气。”
“不止哦,纪楚去了一次, 夫子们不仅回来,还接纳了蔡一繁。”
“啊?那个工匠?”
“没错, 听说那个工匠的数学水平不亚于夫子们, 只是路子不同。”
“是这样吗?!”
州学的小插曲被很多人看在眼里。
匠人蔡一繁本就很有名气,说他会数学倒是不让人意外, 但好到这种地步,还是让人惊讶的。
怪不得纪楚极力推荐, 原来是乡野有遗才啊。
这让州学压力也少了很多。
一个工匠来当夫子,变成一个数学极好的人来当夫子,那感觉还是不同的。
小宋训导日日喜笑颜开的。
还是纪楚有办法啊,略施小计,就让四位夫子和睦相处。
有其他夫子接纳,蔡夫子明显融入里面。
相信州学其他人, 也会慢慢习惯这件事。
所以接下来, 等着乡试结束,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到时候肯定会有学生的!
纪楚听到这话的时候,沉默片刻。
反而小宋训导他三叔没坐住, 直接对他道:“招一个蔡夫子过来, 就是为了让州学数科多个夫子吗?”
啊?
不然呢。
小宋训导终于也沉默了, 思前想后, 震惊道:“是啊, 数科完全没有变化。”
不过是“离经叛道”招了个工匠而已。
所以蔡夫子融入官学,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他三叔继续道:“蔡夫子的那些器具,是绝对不能进官学的, 已经算是底线。”
“你们要如何教学?”
“改变数科,如何改变?”
“等到乡试结束,真的会有很多学生吗。”
致命几问,让小宋训导直接傻眼。
工匠器具不能进官学,这确实是底线。
但实际的教学,又离不开这些东西。
如果这样下去,就算乡试结束之后,数科有学生,还是跟之前一样罢了。
而且大概率大家学不下去,数科照样冷清。
刚刚欣喜没几日,更大的问题就来了。
小宋训导这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官学宋右训导直接对侄儿道:“你去问问纪楚吧,他应该早就发现弊端,在着手解决了。”
像他三叔,甚至官学学政,都有些不理解纪楚为何看重数科。
在大家看来,数科该研究研究,确实必不可少。
而蔡一繁的匠人手艺,该传承传承,他那也不缺弟子。
为何一定要混为一谈。
各自发展自己的,不好吗?
换作其他人,估计早就被阻止了。
也就是纪楚,还有许知州的支持,想看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可说到底,匠人工具不能进官学,这是底线。
同时也是对纪楚的提醒。
小宋训导来到纪楚家中时候,如实转达,然后眼巴巴看着纪大人:“这要怎么办,就算数科夫子,甚至官学接纳了蔡夫子,也只是多了个夫子而已。”
对数科并未有根本的影响。
也不会改善数科冷清的局面。
纪楚何尝不知。
他甚至觉得,自己知道得太晚了。
去年年底那会,他还没意识到其中差距到底有多大,自然而然忽视所有人对工匠的排斥有多深。
他天然觉得工程师厉害,发明家,科学家厉害。
但如今没有这个概念啊。
今年经历官学发生的种种事,更让他明白,之前想把匠人学跟数科强行结合,到底有多天真。
让原本就冷清的数科,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前几日让几位夫子能坐下来一起研究数学,也只在兴趣相同的层面上。
对真正的数科发展,毫无作用。
纪楚直接道:“官学数科冷清的本质是什么。”
书房里,李师爷,小宋训导,纪振,李纹,都面面相觑。
李师爷先道:“没有前途。”
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原因。
如今科举不考,所以没有前途。
等于官方层面都不鼓励,谁还学这个干嘛。
就跟现代的高考一样,如果把数学去掉,你看学数学的人还多吗。
所以想要扶持一样东西,必须考虑实际的发展,否则就是无本之水,投入再多也没有办法。
官方的数科冷清。
可蔡夫子的匠人之学却异常火热。
多少子弟都想拜他为师。
为何?
因为学一门手艺,以后就有饭吃,也就是有前途。
纪楚直言:“让匠人学进官学数科,不是在救匠人学,是在救数科。”
这也是纪楚最初的想法,以及现在也坚信的。
蔡夫子固然想要官学的背书,想要被承认。
但归根到底,是官学的数科,更需要蔡夫子才是。
可惜这个简单的问题,很多人不明白。
就算明白的人,也会装作不知道。
谁让官学是清高之地,匠人以及匠人的工具,不能进去。
有些事无关对错,就是观念问题。
甚至连蔡夫子的融入都需要调和。
到底谁是大小王!
你们分不清吗!
正是头一次去官学时,发现这样的问题,让纪楚深知一件事。
想要靠时间磨合。
想要强行改变大家的观念,只怕是不成了。
“也怪我,想得简单了。”
纪楚刚这么说,小宋训导就道:“别啊,是那些人迂腐,不怪你。”
事到如今,怎么办才好?
总要有个解决之法。
纪楚对李师爷点点头,李师爷铺开一张曲夏州州城地图,上面标注了几个地方。
之前张推官帮他找宅子的时候,对衙门的房屋还算熟悉,故而专门去找他帮忙,找到这几处废弃的官署。
“这是?”小宋训导疑惑。
纪楚指了几个地方,特别是官学附近的一处:“这个官署,原本就是州学藏书用的,但之后官学里面修了更好的藏书阁,便把藏书转移,这地方直接空出来。”
而且这个地方,距离州学数科位置十分近,走路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到。
纪楚不卖关子,直接道:“我想把这个地方要过去,专门给数科用。”
什么叫要过来?!
什么叫给数科用?!
小宋训导蒙了,这官署至少能容纳三四百人,直接给数科?!
他们数科有那么大的脸吗!
前几日经科想要几套桌椅,都只能各处去借啊。
他们数科倒好,直接要个官署开分校?
他作为数科训导,都没敢想这么好的事!
出于对纪大人的信任,小宋训导还是道:“要怎么做啊,官学本就烦咱们,怎么可能给咱们新官署,专门做数科的地方。”
“怎么不会给。”纪楚笑,“倘若不给,那匠人的器具,就真的要搬进来。”
“而且咱们接下来要招的学生,不论出身地位,都能进官学读书,老夫子们受得了?”
啊?
这是什么意思。
李师爷差点跌倒。
这也行?!
首先,蔡夫子进官学,已经开天辟地头一遭。
现在还要让匠人器具都运过去,那老夫子们肯定不高兴,倘若再把学生门槛降低,招些他们看不上的人会如何?
会发疯!
肯定会生气的!
跟这些相比,申请一个废弃不用的官学,作为分校,好让数科的新“教具”,以及新学生分开,便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这样大家谁也不打扰。
“如果不答应呢?”小宋训导深吸口气,“他们直接砍掉这部分,也有可能。”
人家根本不受威胁,直接不同意就行了。
纪楚再次强调:“是匠人学救数科,不是数科救匠人学。”
如今反对蔡夫子他们的,有两类人。
一类是糊涂蛋,就是觉得匠人三教九流,压根不想接近。
另一类则不同,他们深知各项利弊,只是碍于官学面子不同意。
这两类人,前者最难沟通。
好在纪楚他们不需要跟前者讲,只要跟后者,也就是学政讲清楚即可。
提到学政,小宋训导张张嘴:“他老人家根本不想见咱们啊。”
“要不然直接找知州?”
说完之后,小宋训导也觉得不对。
之前塞蔡夫子,便直接找的许知州,那时候还能说,纪楚不是这里的官员,不好直接找州学学政。
如今都州城做官了,不能再绕过他。
而且这件事,只能他去说,纪楚去都不行。
作为数科训导,他小宋才是最适合的人。
纪楚见他明白过来,认真道:“我说你听?”
这就是要教他怎么讲了。
小宋训导深吸口气:“来,我全都背下来。”
三月初一,数科小宋训导在州学的研学处晃悠。
他在等一个人!
官学学政王大人!
之前他总是绕路走,现在不一样了,必须见到王学政!
还好王学政每日都来官学,他很快就被请到书房,还正好跟经科训导擦肩而过。
经科训导哼笑:“我们弄到桌椅了,不用你们的了。”
啊?
还提桌椅的事啊。
小宋训导给了个笑脸,我们要的东西吓死你!
等他见到王学政,先是认真拜见,就听上司道:“你是老宋的侄儿,不用那样客气。”
“最近数科可还好?”
王学政此刻心情还不错。
毕竟蔡一繁的名声好起来,听说他数学水平确实不错,能跟另外三位夫子差不多,也证明他们官学没有收错人。
这样无论对哪里,都算有个交代。
小宋训导连忙道:“还可以,已经准备招学生了,蔡夫子也准备好教学。”
招生?
教学?
王学政心道不好。
那边小宋训导已经开始侃侃而谈。
一会说无论出身门第,一会说匠人之学如何如何,再说蔡夫子那些工具可以摆满整个院子。
“只是有个弊病。”小宋训导道,“锯木头的时候,声音有点大,好在数科僻静,应该不会打扰经科学生。”
这叫弊病?!
这叫有辱斯文!
王学政冷笑:“谁教你这么说的?”
“直接讲目的吧。”
明知道官学不允许蔡夫子教实际的,也明知道这些工具不能进官学,更知道他们绝对不允许锯木头。
让其他读书人看了,岂不是笑话死他们。
眼前的小宋训导可没那么大胆子,也没那么多心眼。
小宋训导咽咽口水,继续道:“大人,也没什么目的,就是想招学生,数科没有学生,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听说其他州府,有的数科都给撤了,这不合适吧。”
这是实情,谁让科举不考。
各地官学早就成为专门培育仕途经济的地方了。
什么君子六艺,早就抛到一遍。
再这样下去,曲夏州的数科,基本也是这个下场。
“数科包罗万象,并非只是算数那样简单。”
“无论天文地理,乃至日常生活,都需要数学,其中蕴含的哲理天道,足够读书人学一辈子。”
“如今数科冷门,不过是因为科举不考,并非这东西真的没用。”
小宋训导所说,或者说纪楚所说,王学政何尝不知道。
作为一方学政,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
他就是纪楚所讲的第二类人,聪明,可以沟通的类型。
但天下芸芸学子,总要有个盼头不是吗。
科考之利弊不用赘述,至少在现在,还是学生们能出头的道路。
小宋训导抬头看向王学政,还有话说:“官方的数科冷清,跟民间匠人学的火热有着鲜明对比。”
“但两种都有弊端,官学数科冷清,是脱离科举考试范围内,所以学生不学。”
“匠人之学虽火热,也有弊病,那就是只重实践,没有理论总结,既无理论总结,便更谈不上发展。”
“两者最终都指向一件事,数学理论研究必然消亡。”
没有理论研究支撑的实际应用,必然会走到头。
没有实际应用作为现实支持,也没有科举的重视,那理论研究必然也冷清。
这才是两者必须结合的原因,没有第二种选择。
“春秋战国时,宋国弱小,却靠着建造当时先进的千辆战车,被称为千乘之国,抵御更强大的敌国。”
“更好用的船只,行驶更平稳的车马,以及更精密的机器,无一不是靠着理论跟实际的支撑。”
“就算这些都不提,那数学研究的书籍,似乎有近百年没有新作了。”
“倘若这样下次,这门学科不说消失,必然没落。”
“学政大人,您要看着一门学术,从此停滞不前吗。”
“大人,借助民间匠学火热,让数学重焕新生,难道不好吗。”
总之一句话。
他们实践要做,理论也要总结并且研究啊!
不能不研究,不能从此不发展了。
说别的,王学政或许还会反驳。
但讲到一门学术或许会没落消亡,这简直让读书人痛心。
诸子百家发展到如今,事实证明每一门学术都有自己的作用。
无论哪一门学术失传,都会让读书人心痛。
很多地方官学一直保留数科,就是这个原因。
再冷清,再落寞。
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
纪楚的意思就是。
您别管怎么发展怎么传承的。
先传下去再说。
匠人学您看不上,没关系,但它对数科的发展好啊。
只要能发展能研究,您就网开一面吧。
王学政透过小宋训导,似乎看到那个狡诈的纪楚,他还真敢讲,还说到学政的痛点。
总算知道,许知州怎么被他说服的了。
但再怎么样,匠人工具,不能进官学。
其他学子怎么看,风气怎么办。
“所以下官请求,给数科拨一处官署,专门用来教导实践课。”
“那样我们的学生,以及锯木头的声音,就不会打扰到别人了。”???
什么?!
王学政深吸口气。
好好好,跟他扯数学要消亡,扯数学要发展,要研究。
最后的落点在这啊。
小宋训导都说到这了,也不纠结,直接摊开准备好的地图:“您看这里,就在官学附近的官署,地方不算特别大,距离数科也不远。”
“新招的数科学生,以及实践场地,都在这里。”
“这里火热起来,才能反哺理论研究啊。”
王学政知道那里,本来就是官学的地方,一直空着没用。
可那边经科费劲弄到十几套桌椅,还因为今年乡试年,所以额外请求。
你们可倒好。
一个学生没有,直接要新官署了。
“大人,这对官学一点坏处也没有。”
“而且我们数科可以自负盈亏。”
教学所需费用之昂贵,不用多说。
你们数科还敢自负盈亏?
“知道你们接了工司的任务,哪能长久吗。”王学政无语。
但不得不承认,他被纪楚说服了。
王学政沉吟片刻:“容本官考虑考虑,你先回吧。”
说完又道:“在这期间别想去数科锯木头,否则你们知道后果。”
说到这,小宋训导知道自己该做的都做了,只有听消息的份。
等他离开,王学政微微摇头。
眼看着数科消失吗,这不太好吧,即使他不喜欢数学,也知道每一门学科都有其重要性。
一个读书人,最看不了这种事发生。
把数科实践课单拎出去,他们锯他们的木头,理论研究依旧在官学,确实是个好的选择。
不会打扰现在的官学,也给数科一个机会。
或许真的如纪楚所说。
上百年没有新的数学著作,就是因为实践跟理论脱离太久了。
这更能保住官学的颜面,以后数科好坏都有说法。
再说,他感觉自己要是不答应,纪楚真能让大家去数科锯木头。
到时候消息传到京城,他可以直接辞官了。
纪楚真让人头疼。
可他并无私心不说,还很有远见。
反正只是给个废弃官署的事,要不然同意了?
王学政对随从道:“让左右训导过来一趟,说本官有事商议。”
数科要官署这事,还是没瞒住其他人。
毕竟左训导,也就是官学二把手一听,直接炸了啊。
“数科就四个夫子,一个训导,还要新官署?!现在的地方都够大了吧。”
“还自负盈亏,他们一直吃官学的拨款,难道心里没数?”
“真是服了纪楚,胆子也太大了。”
宋右训导没说话,但心里的震惊也不小。
好好好,侄儿有出息啊。
什么要求都敢提。
跟着纪楚,胆子倒是大了许多。
但平心而论。
这确实是数科发展的路子。
只有一个匠人夫子进来,远远改变不了数科的前景。
若无学生,若无前途,注定冷清。
纪楚要招学生,要额外的官署,就是为了改变现状。
而且那个自负盈亏,颇有些自信之感。
所以他肯定支持啊。
他可不会因为数科训导是他侄儿,就不开口说话的。
双方你来我往,吵得整个州学,甚至整个陇西右道所有官学都知道。
其中经科自然气得要命。
凭什么啊!!!
他们这么多学生,还马上考乡试,这么重要的时候,只敢要桌椅。
你们呢?!
要官署?!
州学里的数科保留的同时,还要新官署?!
凭什么。
怪不得小宋训导见到其他人,一直在笑,原来打得好算盘啊。
“罪魁祸首”纪楚,自然也在漩涡之中。
他这人怎么回事,铁了心要发展数科?
数科救过他的命?
殊不知纪楚后续的很多东西,确实需要数科救命啊!
不止纪楚,甚至这个朝代,都需要数学救命。
确实,如果想要发展本地棉花产业,油菜花产业,只要跟蔡夫子达成合作即可。
凭借两人的关系,这些都不难达成。
只看蔡夫子愿意过来改进弹花机,便是一个做证。
可这只是一时的。
把数科真正发展起来,才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成果。
纪楚始终相信,自己是改变不了一切的,唯有群策群力,方是正道。
一直到三月十五,下面各县学生都要来考秀才了,官学那边才迟迟给出答案。
“保留官学数科教所,另拨藏书官署做数科使用,如何使用不必告知。”
“官学数科教学之费用,按惯例由研学处拨款,藏书官署费用自理。”
这个结果一出。
经科左右训导都要疯了。
真给啊?!
学政大人?!
您真的给?!
还让如今的数科保留,甚至还继续拨款。
藏书官署也给他们,怎么用也不用上报,唯独费用自理。
这明显在给数科留退路,新方法不行,还能回到以前的模样。
那我们请求桌椅板凳算什么!
算我们精打细算吗!
经科众人都要心碎了好吗。
为什么啊。
数科真的很重要吗。
但学政并不过多解释,似乎想把这件事赶紧翻篇。
以后别提了,他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不等大家再问,学政一句:“马上州试,不去准备吗?”
三四月份,就是今年考秀才的时间。
州学肯定要忙前忙后。
以至于大家想发火也要把事情做完再发。
等公务做完,一身疲惫,谁还有工夫想别的。
曲夏州数科小宋训导,以及四位夫子,拿着藏书官署的契凭不知所措。
上个月,还有人要拆他们家呢。
这个月,自己地盘还扩大了?
好神奇的经历啊。
“蔡夫子,你说那个弹花机上的问题,咱们好像可以去实践了。”
“按照我写的公式,效率肯定更高。”
“就是咱们新场地需要打扫,现在还不能去吧。”
新场地自负盈亏,他们凑钱找人打扫吧。
说到这,蔡夫子挥挥手:“我刚刚已经让人去修缮了,两天时间足够的。”
能够容纳三四百人的场地,两天能扫完?
他们中间的隐藏富人蔡一繁挑眉:“多找点人不就行了。”
被雇用的五十扫洗短工,已经在新场地忙活了。
两天!
一定能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听到这话,其他一贫如洗的数科夫子傻眼。
都是搞数学的,怎么你那么有钱?!
这不科学!
小宋训导领着众人认真打扫,还跟“路过”的经科左右训导打招呼:“哎,地方太大,打扫起来可真愁人。”
“真羡慕你们,没有这种烦恼吧。”
经科左右训导懒得理他,扭头就走。
不是大房子吗!
他们不稀罕!一点也不!
第58章
如果说最近曲夏州州城衙门里, 大家最羡慕那一个,那肯定就是数科。
本来无比落寞的数科,现在却变得与众不同。
官学给了他们新官署!
那么大的房子!
现在被称为新数科, 不少人都过去凑热闹。
纪楚出现在这,自然很正常。
这处官署原本冷冷清清, 现在已经被打扫干净了。
蔡夫子自己请的撒洗仆从, 很快就把这里收拾得十分利落,而且他还留下十个人, 以后专门做打扫的活计。
另外三个夫子下意识道:“虽说一个月花不了多少银钱,但成年累月下来, 可是不少的。”
作为官学夫子,再加上进士的身份,三个人已经算体面的了,而且各自家族也不错。
只是数科没什么油水,加上平日也不爱结交,故而手中银钱不算多。
他们说得也实在, 雇十个人, 一两个月的话, 他们也出得起,但这一雇, 至少也要一两年吧。
谁料蔡夫子却道:“放心, 不过小钱而已。”
小钱?
见识过蔡夫子大宅子的小宋训导轻咳:“放心, 等咱们数科盈利了, 肯定给补回来。”
纪楚也点头:“放心, 很快的。”
看到纪楚过来,大家下意识看向他。
数科能有今日,全靠他啊。
放在其他时候, 谁能想到数科还会有自己的新地方。
六个人在新数科转了一圈,四个人的研学处自然在一起,其他数十间房屋作为教室,还有三个大的房间则做实训室。
这点让蔡夫子安排即可,实际操作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旁边还有三位夫子,他们对于教学十分有经验,也能帮忙安排。
不过蔡夫子频频看向纪楚。
其实到这一会,他才有当夫子的真实感。
进到官学,其实也还好,一直都见不到其他人。
跟其他三位夫子接触,则有种同行交流之感。
只有这布置教室,分配教学,才像个真正的夫子了。
众人边走边安排。
其中的教学,就按照纪楚所说,分为理论跟实训两门课程。
首先的理论,自然是指最入门的算数,在老数科学到一定程度,就要加入实际的计算。
然后再来新数科进行实践。
两者都有之后,最后把学生安排不同的情况分类。
极有天赋的,那就进行抽象数学的继续深造。
动手能力更强的,自然要跟着蔡夫子改进,研究各种机器。
理论方面快速发展,给实际应用给出指点。
实际应用也要给出问题,好让理论有研究的思路。
两者相辅相成,方能落到实地。
当然了,蔡夫子这边的实际操作,也需要有理论支撑,这点就要拜托其他夫子们帮忙补充完善了。
“只是这样的话,您的很多技巧,可能会公开。”纪楚直接说出弊病。
蔡夫子也不藏着,直接道:“所以我会有选择地公开。”
一些独门之法也要编纂成书,但在他们内部流程,不想公开。
另外一些技巧,他则会让更多人知道远离。
其实很多东西,他也只知道要这么做,却不知道原因,所以需要人帮忙。
在这方面,蔡夫子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我这个年纪了,其实哪有什么秘密不秘密,我就是想出本书而已。”
出本像《棉花要术》那般的书,不说名垂千古,也一定能在曲夏州,乃至咸安府留下名字吧。
名气他有了,钱他也有了。
只剩下这最后一样,尊重。
作为蔡夫子,他还没有被完全尊重,成为白婆婆那样的人,才会被尊重吧。
旁边三位夫子看着,深吸口气。
说要著书立传,谁不想呢,他们要是能帮蔡夫子完善他的理论,完善他的书籍,竟然是沾他的光。
一想到这,三个人只觉得之前实在狂妄自大。
圣人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他们怎么就把这句话给忘了。
经过这段时间,四位夫子早就惺惺相惜。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花很长时间,把理论跟实践相互补充,完成这本著作。
蔡夫子还笑:“纪大人,等这本书出来,你可一定要帮忙题字才是。”
“好吧,那我从现在开始,就苦练书法。”纪楚也笑道。
众人忍不住大笑。
真好啊。
数科有救了。
匠人学也有救了。
这两个殊途同归的东西,已经被埋藏太久,太久不能相见。
以后就在这新数科里,让数科从故纸堆里出来,继续发光发热。
小宋训导更是热泪盈眶,终于,他能做出点东西了。
虽然是跟着纪大人一起做的,那也可以了啊。
现在新老数科都已经准备好,甚至接下来的课程同样备好。
那就剩最后一件事。
招生!
没错,扩大了场地,还是没有学生过来学习。
官学各科之间其实没有冲突,如果愿意的话,可以把四书五经君子六艺全学了。
如今的情况大家也知道,基本没有人会在经科之外的学科上,浪费工夫。
就跟现代的音乐课一样,大部分人都不考,那还学什么。
而且能来官学读书的,基本都已经是秀才了。
少数不是秀才的学生,那也是极有天赋,准备科举的,没有工夫来学什么数科。
倘若已经考上秀才,就更对科举没兴趣,好好备考举人。
故而偌大的新老数科,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顶多有人看热闹。
比如经科左右训导,两人日日在看数科情况。
招不来学生吧!
难道还没死心吗!
纪楚也是,如果帮经科的话,便能立竿见影。
还有小宋训导,他也是,明明教出那么好的成绩,却把天赋浪费在数科。
在他们的嘟囔声中,今年来考童试的县里学生,陆陆续续都来了。
其中自然包括安丘沾桥两地。
两地县学都出自纪楚之手,故而夫子学生们过来,第一时间就来找纪大人了。
一两个月没见,他们真很想纪大人的!
不过他们刚安顿好,就听说州学数科的事。
跟其他县里学生不同,安丘沾桥的学生认真听了经过,又听了纪大人对数科的见解,都说道:“是纪大人的选择,肯定没错的。”
“是啊,纪大人深思熟虑扶持数科,必然有其原因。”
甚至有安丘沾桥的学生心道:“倘若考不上秀才,不如去州学数科学个技术。”
“怎么说也是官学的学生,不算普通匠人,而且要是能继续研究数科,那也不错。”
前者当然为实际考虑,后者则对数学更感兴趣。
其他各县学生议论纷纷时,安丘沾桥两地学生,已经准备好入学了。
但说起来,州学最想要的学生,大概还是去年的府案首林元志。
所以林元志不情不愿地过来了,其中很大一部分,还因为纪大人在州城。
不仅是他,还有之前的秀才张文胜。
他们都被选进州学,可以过来备考今年乡试。
两人不是磨叽的人,干脆跟着来州城的学生一起来了这里。
既然要去见纪大人,肯定是他们两个领着学生们前去。
林元志不用说,他还是对棉花格外痴迷,若不是因为乡试,估计还会研究棉花。
张文胜则因为家里养蜂蜜,最近还帮着看蜂箱。
故而两个人来得比起其他秀才都要晚。
故人相见,大家自然很是开心。
再听说数科找不到人的时候,林元志差点跃跃欲试。
纪楚连忙道:“别,你要是来了数科,不管科举,王学政能直接端了新老数科。”
毕竟科举才是学政的政绩,不能明抢,至少现在不能明抢,如今数科风头已经够大了。
林元志跟张文胜颇为遗憾,只好作罢,但心里却想着为数科出份力。
但不等两人再提,就听纪大人道:“放心吧,数科会有人来的,你们好好备考乡试即可。”
有了纪大人的话,他们两个瞬间安心,听话肯定没错的!
等这两人去了经科,州学众人对小宋训导跟纪大人更是遗憾。
看看你们手里的学生,多好啊,为什么不继续培育这样的学生?
纪楚不多说,而数科其他人听了纪楚的吩咐,安心准备教案,只等着州试结束再说。
没错,他们数科的招生,放在州试结束。
没考上秀才的读书人,要不然别走那一条路了,来数科看看?
如今的州城,聚集了十七个县以及州城本地所有童生。
肯定有对科举无望的,肯定有对数科感兴趣的。
等到州试出榜单那一刻,就是他们招生的时候!
这也是纪楚拒绝林秀才跟张秀才的原因。
让他们过来,显得数科门槛很高一样。
那样怎么招落第的读书人?
再说,落榜而已,又不代表这个人学问不好,或许是方向没找对呢?
纪楚这一番话,数科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听纪楚的!
等到州试放榜了再说!
其他的官员夫子,都是想着招揽上榜的读书人,也就他们,准备捡落第的。
州学数科这边,已经不像之前那般清闲了。
四位夫子分别准备新教案的同时,还会研究工司派来的任务,那就是改进弹花机跟棉花织布机。
理论跟实践的结合,这不就开始了。
至于学生?
再等等呗,反正他们不着急。
也是最近州学忙着州试的事,故而没发现数科众人异常,只觉得他们沉得住气。
倘若他们问上司要了那么大的官署,还一事无成,早就坐不住了。
纪楚去工司户司的时候,甚至还有同僚在问:“纪楚,你不着急?”
纪楚有什么可着急的。
慢慢来呗。
眼看他胸有成竹,众人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工司那边,还是同之前一般休闲。
户司忙得团团转,主要三月份,各地田地情况要查看,以及马上要种的油菜,同样要多看看。
以前的户司其实没那样忙,只要管好户口征税即可。
但许知州来了之后,这些事都提上日程。
按照许知州所说,想要征税纳粮,那就要帮百姓管好田地。
主粮自然不用说,如今加了油菜,户司的事自然就多了。
户司现在的管理,基本都是许知州提拔上来,故而事情虽多,却也不会抱怨。
即使油菜的事让大家更忙,闲话也不算多。
谁让油菜的收益极为可观。
只安丘一地的收获,就比之前翻了两倍。
如今整个曲夏州十七个县,都在陆陆续续学着种植,要不了两年,曲夏州在陇西右道五个州府里,都能排得上名。
大家不怕干活啊,就怕干活还没成果。
现在干的,就是必然能看到成果的事。
甚至还要感谢纪楚才是。
而纪楚在这,更方便做事了啊。
整个曲夏州里,还有谁比他更了解油菜种植,以及油菜跟主粮间的平衡。
甚至后续怎么储藏,怎么收购,怎么定价,他全都会!
纪楚沉默。
说好的兼任户司右都事,怎么专职的工司那边一点事也没有,反而兼职的事情极多啊。
同僚笑道:“你本就是户司的人,别挣扎了。”
“没错,谁不知道这位置给你留的。”
“再说了,你能看着油菜之事一团糟吗。”
自然是不能的。
纪楚不仅不能看着一团糟,还帮各县制定规章制度。
关于油菜种植的一条条规范,必须列入其中。
主粮跟经济作物之间的区别更要说明白了。
所以刚从州学数科抽身,纪楚便投入到户司里面。
户司主事越看越满意,甚至觉得工司主事实在好运气,竟然把自己早就看中的人抢走。
工司主事懒得理他,继续逗刚买来的雀,悠闲地走过去。
这一幕被许知州看到,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叹气。
当年工司主事也是愿意做的事,只是被伤透了心。
算了,不提这些,他对学生户司主事道:“咸安府要来人了,让纪楚准备准备。”
咸安府?
户司主事皱眉:“老师,他们派的是谁。”
“户司左都事。”许知州直接道,“他跟你平级,好生招待。”
之前就说过,府比州的官职都要大一阶。
在曲夏州,户司主事为从五品,左右都事分别为正六,从六。
咸安府都要高一些。
所以对方咸安府户司左都事,跟曲夏州户司主事平级。
别说在各地管辖内容不同,但至少在官职上,确实一致。
而这位咸安府户司左都事,还差点是纪楚的上司。
头疼啊。
可事情该办还是要办。
“看看纪大人在忙什么,让他过来一趟。”户司主事裴新禄道。
纪楚刚见过裴主事,就听他身边人说明情况。
简单来说,咸安府户司左都事安都事,是有事才过来的。
这件事正与户司在忙的事务有关。
还是那两个字,油菜。
前两年,特别是去年。
两者无形中达成合作关系。
前者送原料,后者初加工。
不管哪方面都挺挣钱的。
而且后者买到的油菜籽,多半也是曲夏州消化不了的。
即使这样,也能让咸安府赚得盆满钵满。
如此好的买卖,咸安府自然不会放过。
本以为习惯成自然,他们只要每年九月份来收油菜籽就好,毕竟曲夏州油菜产量稳定,品质也高,甚至价格都公道。
咸安府有着最好的磨油器具,可以快速大量磨油,再给卖出去。
这么好的事情,在今年却被无形中打破了。
蔡一繁走了,他到了曲夏州。
刚开始户司众人还没注意,挽留也只是口头说说,并不想给实际的好处。
但临到曲夏州大量种植油菜了,咸安府这边开始着急。
倘若蔡一繁给曲夏州也造了大量的磨油器具,那怎么办?
倘若这里能吃下大量油菜,他们咸安府促进的百十家磨油作坊,又要怎么办。
故而咸安府安都事主动前来,就是为了聊这件事。
希望曲夏州跟咸安府能达成真正的合作,好让大家都有饭吃。
能让从五品的左都事亲自过来,可见油菜籽的事,对咸安府的利益有多深厚。
听完牵引后果。
裴主事补充道:“敬安,油菜到底出自你手,所以让你过来商议。”
“曲夏州自己种自己磨油合适,还是分出一部分给他们合适。”
自从大家知道纪楚的字后,基本上都这么喊了,尤其是上司,极爱喊他的字。
纪楚拱手道:“依大人之见呢。”
裴主事让他坐下说话,开口道:“曲夏州没有那么多的人口把这买卖都做全了。”
贪多嚼不烂。
曲夏州本就是农户居多,腾不出更多的人手去磨油。
即使强行开磨坊,到时候也会出问题。
磨油这产业,需要人手极多。
一个是去各县收集油菜籽,然后拉到磨坊。
磨坊同样需要人手不说,磨出来的油还要装瓶,装车,找到大买家,一车车一船船运出去。
说白了,这个产业,他们曲夏州自己吃不下去。
除非当地人口直接翻一倍,这是有可能的。
更别说油菜带来的蜂蜜产业,同样需要不少人手。
曲夏州户司这边的意思是,同咸安府合作,大家都能得便利。
但同意归同意。
不谈点好处,那是不行的。
双方合作,也要最大程度保证自己的利益。
谈这种事情,不喊纪楚不可能的。
想想他,都能从州学要来新数科,还有他不能谈成的吗!
纪楚摸摸鼻子,好像确实如此。
不过裴主事又道:“来的人,差点是你上司,你拒绝正六品的咸安府户司右都事,估计他也不高兴。”
啊?
这也能喊他?
可都这样了,纪楚只能硬着头皮上。
只是去之前,他们之间先商议好,要如何跟咸安府安都事谈判。
这日子怎么过啊。
裴主事是他上司,工司主事是他上司。
又来一个安都事,也差点是他上司。
纪楚努力保持微笑,维持一个打工人应该有的风度?
户司这边,裴主事,左都事,纪楚,以及几个书吏,连夜准备谈判条件。
那边咸安府从五品的户司左都事,终于到了地方。
最近州城很是热闹,主要还是来考试的人多。
不过这些事对他们官员来说,不过小打小闹,还是各司的事情更重要。
咸安府户司安左都事,到了曲夏州州城衙门后,还左右看了一圈:“你们的纪右都事呢。”
纪楚脚步顿了顿,一来就找他吗!
他刚从工司那边过来啊。
纪楚连忙上前打招呼,客气道:“见过安都事,下官便是纪楚。”
纪楚。
安都事面容严肃,上下打量。
给他正六品的官不做,留在这做两份从六品的差事。
也算是个奇人。
甚至还把蔡一繁给拐走了。
简直“新仇旧怨”叠加一起。
不对,今日他一起过来,岂不是要谈油菜籽的事?
“安老弟,好久不见啊。”裴主事笑着道,“你在咸安府可好?”
裴主事笑着走进来,给纪楚使眼色,让他跟着自己。
户司房间内,曲夏州跟咸安府两家户司的人落座。
由此可见,第一轮交锋开始了。
刚开头,大家肯定都客客气气的。
先说油菜的好处,再说磨油作坊的规模,以及去年的成果,再者试探一下曲夏州今年油菜种植规模。
最后,肯定是曲夏州有没有打算包揽油菜籽所有产业链。
裴主事这边先不松口气,既不说规模,也不说自家打算,只问咸安府按都事来意。
这种时候,谁先交底谁露怯,大家都是谈判高手,肯定互不相让。
等半晌过去,咸安府来人差点就要休息去了,毕竟刚刚赶路过来,双方不好争执得太激烈。
纪楚在旁边陪着,既是帮腔,也是随机应变。
这也没什么,只是咸安府的安都事看了他好几眼。
不会又添摩擦吧?
别记仇啊!
事实上也差不多。
咸安府安都事明显看得出来,纪楚虽然刚到州城,却已经是裴主事的心腹。
能做到这种程度,可见他的本事如何。
再听到蔡一繁在安丘县的情况,更加确定他的能力。
这样的人若是同僚,那再好不过,若是谈判的对手,那实在头疼啊。
纪楚在这种目光下,依旧做自己的事。
因为谈判到第四轮第五轮,双方终于见真章了。
纪楚他们这边的说法是,曲夏州不会以官府名义再建磨油作坊,也不会大量使用蔡夫子所做的磨油器具。
这些数量都能白纸黑字写在纸张上。
但是,他们曲夏州也有要求。
那就是咸安府要优先收购曲夏州的油菜籽,而且每年都要提前给出他们要收购的最低数量,价格也不能低于按照提前预估的市场价。
说白了。
想大量买曲夏州的油菜籽,想形成合作,没问题。
你们要提前给出收购合同,标明收购价格跟收购数量。
无论发生什么,不能低于这两个数字。
相对的,曲夏州这边也会保证有这么多货出给你们。
当然天灾人祸这种,另外再说。
其他时候,要按照约定的数字来。
这是对双方都有约束的合作。
一个可以保证自己种出来的油菜籽一定有人买。
另一个保证自家能买到足够的数额。
大家都是优先对方供给。
这种方法让咸安府安都事有些措手不及,只道:“我们要商议商议。”
眼看咸安府众人离开,纪楚微微松口气。
倘若交易达成,以后曲夏州的油菜,就不愁有人恶意压价了。
只要有咸安府在,就不愁没有出路。
油菜籽定价权,必须掌握在他们手中。
为当地百姓争取更多的保障,以及促进油菜籽产业良性发展,正是他们要做的。
这对双方都是有利的。
纪楚他们这边唇枪舌剑,为自家地方据理力争。
不出意外的话,咸安府必然会同意他们的约定,大家合作共赢才是关键。
悠闲逗鸟的工司主事路过,脚步都不带停顿的。
年轻真好啊,有冲劲,有锐气。
工司主事正好遇到许知州,笑着打招呼:“敬安又要大获全胜了。”
“是啊,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心气。”许知州笑眯眯道,看了看工司主事新买的雀,“这要怎么养,怕不怕惊,会不会跑。”
工司主事微微抬头:“惊了就跑了。”
两人和气笑笑,并未再说。
只是看向意气风发的纪楚,许知州道:“他若受惊,必不会跑。”
定然知难而上。
谁让这是纪楚。
两个观念不同的人,同时用欣赏的目光看向里面的人。
纪楚似乎察觉到什么,喝口茶往前看过去,只看到许知州跟工司主事的背影。
哎,个个都是他上司。
他这上司,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说起来,州试结果是不是要出了,他还要抽空去捡落榜的考生。
等数科招到学生,那边才算走入正轨。
一想到源源不断的数学人才,纪楚就觉得未来一片大好!
第59章
从三月下旬开始, 咸安府安都事便带着手下来谈油菜籽的事。
他们这样着急的原因也不难猜测,无非是磨油作坊的利润实在客观,每年带来的税收, 让咸安府衙门宽裕不少。
这从去年年底就能看出来,当初蔡夫子来改进弹花机, 就让他帮忙带信给纪楚, 想请纪楚去咸安府户司帮忙。
谁知道纪楚不仅没被拐走,反而蔡一繁离开了。
这点是大家都没想到的。
本以为有了纪楚, 户司油菜籽的事,一定能搞定。
事实证明, 在这件事,除了他之外也没人更合适。
咸安府安都事冷着脸,私下却跟下属道:“早知道就该再许点好处,让纪楚到咸安府的。”
以前只是听说纪楚厉害,如今可真是见识到了。
他提出的每一条,基本都是切实可行的, 对于油菜, 油菜籽, 以及后续的制作销售,都有自己的见解。
你想反驳吧, 还反驳不了, 因为没有比他更了解这种农作物。
这样一来, 就只能听他的。
谁让你没他懂呢。
但即便如此, 纪楚也会尽量讲明白, 好让曲夏州跟咸安府百姓都得利。
他想做的,是双赢,而不是某一方吃尽好处。
这种对官员的要求极高, 做不好就是两头都不行。
“纪楚可以。”咸安府众人道,“这人实在聪明。”
谁说不是呢。
众人点点头,最后心里齐声道。
大家别装了!
大家明明想说,要是把纪楚拐到咸安府,那现在的谈判就不至于落下风!
没错,从谈判一开始,咸安府就落入下风。
几乎是被曲夏州牵着鼻子走,人家说什么,同意什么,毫无还手之力。
谁让人家把事情摸的透透的,只能听他的啊。
安都事一直没说话,他看了看手下,心道,不仅是纪楚,还有一个人额外重要,那就是蔡一繁,
他不在咸安府了,手底下土徒弟们干活都都没那么细致,故而磨油机器频繁出问题,还是官府发了火,质量才提高了的。
只是那价格,也在往上提。
他之前就说蔡一繁很重要,其他人还不信,现在老实了吧。
只是那时候他也不坚定,有人提议让蔡一繁进官学,给个名头,他竟然犹豫了。
正是这个犹豫,蔡一繁彻底离开。
作为蔡一繁关系最好的官府朋友,他那时候都犹豫,别人如何想,也就了然于胸。
安都事摇摇头,不再想这些事,还是把油菜谈好再说吧。
等公务忙完,就能去找蔡一繁赔礼道歉了。
不过说实话,如今也谈的差不多了。
人家曲夏州给的条件跟合作模式确实合理,需要改动的地方并不多。
故而接下来一段时间,就是明确各种细节即可。
咸安府这边已经躺平了,等着签字即可。
曲夏州则忙得极为厉害,户司自己都没想到,跟对方谈判的过程会如此顺畅。
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府里跟州里合作,一般都是级别更低的吃亏。
哪像现在这样,对方只等着他们提条件?
哎,谁让他们有纪楚呢,眼看该谈的都谈妥了,双方不像之前那般剑拔弩张,大家也都放松下来。
这样的合作确实对双方都有利。
而且还问纪楚那边取得经验,他对油菜的经验独一无二,很值得学习,。
只是咸安府的人刚想拉纪楚单独说话话,就被曲夏州户司的人拉走,开什么玩笑,让你们单独说话,在把人骗走怎么办?
安都事很无语,他们咸安府也是要脸的,纪楚都婉拒他们更高的职位,肯定不会再把脸伸过去打。
如今纪楚就算主动过去,那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府里不少人都觉得他不识抬举。
就算是自己,也不太能明白纪楚的选择。
从六跟正六之间的区别,那可不小的。
多少官员拼劲心血,也走不上那个位置。
现在拉纪楚说话,多是了解油菜籽的事,还有一部分人想问问棉花。
至于他,肯定想问问蔡一繁。
想到这,安都事再次叹口气,他总觉得,经历官学之后,自己跟这个老友生疏了很多。
也不知道蔡一繁介不介意自己去看他。
事实上,蔡夫子早就把之前的事抛在脑后了。
他现在搓着手,准备迎接新学生。
要说弟子,蔡夫子有不少,很多贫苦人家的孩子想学手艺,都会求他。
虽然他也挑剔,但这些年来,还是有二三十子弟,学的有深有浅,多数就在咸安府作坊里做事。
天赋最好的,诸如班贤兄弟俩,那就在他身边带着。
两兄弟比师父更紧张:“师父,您真的要招学生了?”
“他们愿意来吗。”
“是啊,不过也不要去问纪大人,以免给他压力。”
蔡夫子瞪他们一眼:“用你们说?而且纪大人已经在忙这件事了,他说时机已经成熟。”
成熟?
怎么成熟了?!
纪楚忙完户司的事没多久,就知道时间到了。
为此,他还特意向礼司周大人偷偷要了具体时间表。
今年什么时候州试,什么时候放榜,考生多少,榜上名额多少,都在其中。
周大人脾气本来就好,跟纪楚还有交情,甚至因为两人私下往来,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感觉,自然乐意给出。
知道是给官学数科用时,更是乐呵呵道:“跟儒学侧面抢人,有点意思。”
纪楚瞪大眼睛,周大人摆摆手:“诸子百家,没有优劣之分,只是需要什么用什么。”
在这一刻,纪楚才明白周大人书香门第,世家清流的含金量。
虽是在礼司,却也不会拘泥这些东西。
其实这跟一地长官有很大关系。
像许知州这样的长官,手底下的人就会比较开明。
像咸安府那里,估计他们的长官另有想法,以至于下面人也差不多。
安都事还不知道,纪楚内心里偷偷拉踩了一下。
虽然是下意识的,但倘若听到,大概也不会特别在意,只会嘱咐他,不要跟其他人讲。
以免传到咸安府知府耳朵里。
纪楚拿着周大人给的名单,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开口道:“今年来参加州试的学生有二百四十五人,录取三十五人,也就是说,有二百多都没有着落,要到明年继续。”
“其中十二岁到十五岁的有三个。”
“十七到二十的有四十九个。”
“二十五到二十九的,有三十七人。”
中间空缺不用说,就是考试的主力军,而这一部分,也是最不容易放弃学业的。
二十五到二十九这期间,才是最合适的。
他们年纪渐长,不能再想以前一样脱产读书,无论如何都要找个事做的。
数科,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总之纪楚跟小宋训导,已经把学生们情况摸清楚了,只等着时机成熟。
至于时机,现在已经到了!
所以他们要提前选宣传才行!
比如从四月初八州试结束,就要提州学数科招生的事,好给大家一个准备的时间。
州试刚考完,纪楚跟小宋训导便开始了。
“数科!开了实践课那种数科!”
实践课?有什么不同?
这个问题还没等大家回答,就有学生自己说了:“蔡一繁那个啊,什么实践课,分明是木工课,谁要去啊。”
这学生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原本是想让大家跟他一起笑,谁料多数人都没笑,反而稍稍皱眉。
无他,谁让这是官学办的科目。
官学啊,官方的学校,官方的数科。
“你还不知道吧?现在官学很注重数科,甚至给他们拨了专门的官署,用来教导数科理论课。”
“对啊,这肯定是重视,否则根本不用这样做的。”
“没错,其他学科,有这样的态度吗。”
“其实考不上秀才,可以去数科看看,至少有书读,还有事情做。”
最后一句话,才是多数学子心声。
多数学生,其实并不理解读书的意义,他们只是想过好日子,想让自己功成名就。
如果功名不成,总要有能成的吧,
让他们直接去当工匠?多数学生会直接拒绝。
但若让他们去官学学习数科,好像又是可以接受的了?
诚然,纪楚可以不大费周章,打消大家的念头。
但牛不喝水不能硬按头啊。
有时候迂回一下,会更方便做事。
毕竟有着功名为上的想法,有着仕途经济最大的想法,并不是这些学生们的错,是如今的时代发展早就了这种想法,
要是一来就说他们只重面子,只看仕途经济,多数人都不会接受。
而前来应试的考生们,对数科接受程度,远比纪楚想象的还要高。
毕竟那数科跟之前不同,学了有事情可做不说。
还不是特别丢面子。
于是在没放榜前,好多考生自嘲:“今年再考不上也没事,反正还有数科等着。”
这种话刚开始或许是自嘲,但说着说着,难免有人当真。
其中最先提起数科的安丘,沾桥两家学生,深藏功与名。
他们自从去了纪大人家里之后,便接到这个“秘密”任务了。
这种小事,他们肯定帮忙啊!
小宋训导对纪楚佩服的五体投地。
到底有什么,是你没有提前想到啊!
这也太牛了。
李师爷也松口气,他最近还去学生们经常待的茶馆里,起到同样的作用。
看来第一步的造势已经成了。
接下来,只等着州试放榜,他们来捡落榜考生。
别人看成绩,都是看榜单的名字,就他们看落榜的名字。
四月初八考完。
四月十二成绩公布。
虽然只是考秀才,远不如八月份的乡试隆重,但即使这样,也是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时刻。
考上的,就能成为秀才,至少不是白丁,至少有功名了,还能继续往上考。
考不上的,便要各自选出路。
四月十二一大早,二百多学生几乎都聚在榜单前。
来往的州城百姓,对此一幕已经很熟悉了,毕竟每年都来一回。
“这个胸有成竹,大概率能考上。”
“这个太紧张了,不行。”
“他也也不行,已经觉得考不上,无所谓了。”
“那他呢?”
“应该对自己文章没自信,但实力还行。”
纪楚听的津津有味:“你也太厉害了,竟然对此这般了解。”
“肯定啊,在官学做了那么久的生意,还能不懂这个。”
李师爷跟李纹此刻也在,李纹忍不住道:“那我们老爷呢,你觉得他能考中吗。”
纪楚今年不过二十八,按理说也能去考秀才。
谁料那小贩笑:“别逗我了,这位通身的气派,早就考中了吧吗,跟进士老爷没什么区别。”
无论这人是不是开玩笑,都把人夸的通体舒畅,纪楚只得无奈道:“在下是考不上进士了。”
他都做官这样久,肯定不考了啊。
正说着,那边放榜了。
而第一个消息,竟然不是喊府案首的名字,则是大声道:“安丘县今年考中了八个人!”
“八个?!十个考中八个?!我要去他们县读书了。”
“开什么玩笑,人还是这么多?”
“安丘县真的厉害啊。”
李纹早就混入人群,纪振不能说话,只能留在四叔身边,不过他知道李纹要讲什么。
“对啊,还有人说什么数科不好,不好纪大人能支持吗。”李纹大声道,“不会还有人不知道,数科的小宋训导以前就是安丘县的教谕啊。”
“教出十个秀才那个,就是他。”
这个消息一出,人群里立刻炸锅了。
纪大人支持数科,这事并不意外。
蔡夫子就是他请来的。
小宋训导是安丘县以前的教谕?
知道的人并不多啊。
安丘县众人却点头:“没错,就是我们县以前教谕。”
大家还没反应,就听安丘县唯二落榜的两个书生道:“所以我们准备报名去数科读书。”
“对,我已经二十六了,不能再让家里供给,还是去数科找找前途吧。”
说着,这两人还真走了。
纪楚都看傻眼,这不是他安排的啊。
哪有这样的。
谁料沾桥没考中的五个人,同样商议一下,点头道:“要不去数科看看?”
原本看榜的书生们,上榜的还在高兴,落榜的则呼呼啦啦走了一大群。
少见的,榜下竟然没有哭泣的人。
“怪了,以前这种情况,肯定有无数人痛哭流涕啊。”旁边小贩又道。
这都是每年的固定节目了。
难道数科的影响力真有那么大?
众人疑惑中,此时的新数科已经挤满学生。
纪楚过去的时候,小宋训导正在道:“排好队,排好队报名,数科也不是谁都收的。”
落榜的二百多人里,一口气来了一百多,把之前冷清的数科新官署搞的十分热闹。
毕竟州学也才二三百人,这来的人,几乎是官学的三分之一了。
纪楚从后门进来的时候,四个夫子眉头都皱起来,讨论道:“关键是能留下几个。”
不管是纪楚,还是四位夫子,又或者让书吏安排报名的小宋训导,对一窝蜂过来的落榜学生,其实心里有数。
许多人只是一时被刺激,前来数科报名,并不真的改变想法。
报名是报名,真正能留下的,才是数科学生。
纪楚点头道:“不过也是个好的开始了。”
这个倒是,自从科举不考数科之后,全天下的数科,也没这样热闹过。
四位夫子对纪楚频频点头,忍不住道:“还是你有办法,选的时机也好。”
“对,能留下一两个,也算咱们工夫没白费。”
一两个?
纪楚挑眉。
大家的胃口也太小了。
不过也是,数科冷清多年,要求确实不能太高。
数科这边的热闹,自然传到官学众人耳朵里。
啊?
你们是这么打算的吗?
这个时候招生?
而且那些考生,即使今年落榜了,明年大可以再考,没必要直接去数科。
你们能通过各自的县试,已经很了不起了啊。
“放心,留不了几个人,头脑发热罢了。”经科左右训导道。
对于这点,大家心里都有数。
只等着看数科张扬起来,然后看他们笑话。
可惜了,数科根本不张扬,他们认认真真在出考题。
没错,想来官学数科?那也要考试啊,真以为这里是菜市场,可以随便进吗。
大家的担心都没错。
在知道数科要考试的时候,一百多考生已经走了四十多,剩下六十多里,还有犹犹豫豫的。
而这场考试,也是开卷考,试卷拿回自己家,自己写完交上来。
截止到四月十五写完,过了四月十五,就算作废。
可以说,这次的试卷,就是给所有人看的。
试卷开头,就引用易经里面的话,阐述数学的重要。
接着让人列举,生活中遇到的数学问题。
再接着,从日晷到印刷术,再到天文台的观星台,以及行军打账单粮草计算,以及军人行程等等。
这哪里是试卷。
分明是告诉你数学的用途,以及数学的魅力。
单是这样,还不够。
从民间物件到皇宫贡品,所有东西都能有其数学问题。
人只要活着,就跟数学相关。
最后的附加题,则是几道经典难题,没打算让大家做出来,只是炫技而已。
甚至不仅是炫技,而且是劝退。
看到没,题目这样难,你真的要来吗。
你真的以为理论工匠没有用吗,不要太自大了。
这份试卷的传阅程度,甚至超过了今年的州试。
州试年年有,这个热闹可不多。
曲夏州的数科试卷,甚至传到了外地,谁让它确实在为各地数科证名。
听说不少数科夫子看了,都差点哭出来,纷纷写信回应。
什么截止日期?不知道,我们就是互相交流。
在曲夏州还没走的咸安府安都事,听到州城里不少人在讨论这件事,还口口声声说四位夫子,只觉得神奇。
蔡一繁真的被他们接受了?
还真的被学生们称为夫子?
那试卷上几个刁钻题目,都出自他的手,他数学这样好?
带着这些疑问,他更不敢去见蔡一繁了,就怕对方生气,自己当时没有力挺他在府学任职。
可不去又不成,公务已经办完,下次见面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
安都事去数科的时候,第一眼看到,还是纪楚,纪楚正被喊着批改试卷。
那六十多个考生里,只有二十二个人交了试卷,
这一轮轮的筛选,剩下的二十多个,就是真的想在数科学习的,并且对数科实践课很有兴趣。
不管他们能不能留下,已经证明了,数科不是没人想学,你认为再枯燥的东西,都会找到同好。
说白了,不能发展,只是因为觉得没有前途。
安都事也好奇,纪楚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如今如果再看不出来,这是纪楚一手扶持的,那他也不用当官了。
不过纪楚下意识抬头,正好看到安都事。
众人见来了客人,正要奇怪,只听蔡夫子道:“安大人来了。”
倔脾气老头撇撇嘴:“听说你早来了曲夏州,也不同我讲。”
安都事心里一松,看来蔡一繁并没有太生气,连忙上前说话,不过如今的蔡一繁是蔡夫子,自然要比之前客气。
可要是太客气,又会显得刻意。
小宋训导并未让他为难太久,在数科,他是最会应酬的人!
有人招待安都事,其他人自然各自去忙。
二十二个学生里,有十五个人是认真答的,不管分数多少,都能通过了。
开卷考试,比的就是这个。
他们整场考试,就是为了挑选出愿意来数科的人。
说起来很卑微,但目的就是这个。
纪楚能给出的东西,绝对会比他们想象的多。
就像安都事想的,数科没有前途,真的留不下人。
可他们真的没前途吗。
纪楚跟蔡夫子对视一眼。
工司给出的来任务,可以开始做了。
改进是一方面,弹花机各地需要又是一方面。
眼看还有两个月,曲夏州各地就要种棉花了。
倒是需要多少弹花机?大家心里都有数。
如果靠着整个州的棉花,还不能让这二十多人吃上饭,那蔡夫子名字倒着写。
懵懂来上学的十五个数科学生,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如何。
他们有的是冲着纪大人,有的冲着学有手艺,有的是真爱数学。
还有的人,纯粹不想学经科了,要换个脑子。
但在旁边看着的安都事,倒吸一口凉气。
纪楚说种油菜,油菜已经造福了一州一府。
如今又在暗地里鼓励种棉,估计这又是一大利器。
再加上巧匠蔡一繁,以及这么多文化知识足够的学生。
只怕要带出一批真正的匠人学。
倒是他们产出的工具会如何?
看看蔡一繁就知道了。
他走了,咸安府才知道头疼。
如今他被全力扶持去做这事,又怎么会不成功。
安都事现在才觉得真的后悔。
如果有后悔药,他肯定会竭尽全力,帮蔡夫子进咸安府府学,拼命把纪楚拉过去。
现在,一切好像都晚了。
全都晚了。
第60章
要说蔡夫子没有埋怨过安都事吗。
那倒也不是。
他去年回到咸安府, 不少人都知道他要来曲夏州做夫子了。
那些人一方面不想让他走,一方面又觉得他不配进官学。
就连跟他关系最好的安都事,都是这样的想法, 这让他微微叹气。
也是预料之中的。
所以那会起,蔡夫子就决心自己到曲夏州, 就算带人, 也少少带几个,就怕到时候真的丢人。
谁又能想到, 他不仅被曲夏州官学接纳,还真的招到学生了。
十五个学生, 都是能通过县试的水平,年龄从十八到二十七的都有。
不管大家过来的目的是什么,只要到数科撑撑场面,就不算他这事白做。
这时候再看到安都事,自然毫无怨言。
只当是他确实为难,不再多想。
而且计较那些事总没有意义, 还不如老老实实做好眼前的事。
作为官学夫子, 他要忙的事情可太多了!
其他三位夫子教理论, 他这边可是教实践,是带着大家一起完成工司给的任务。
安都事心情复杂, 看着蔡夫子, 再看着纪楚, 只好稍稍摇头。
他心中的偏见, 确实太严重。
就连安都事带着众人回咸安府, 心情也不算美妙。
不过他带回去的方案,倒是让咸安府户司众人满意。
能以稳定的价格收购油菜,那再好不过。
曲夏州也不会跟他们抢磨油的事情, 看来以后合作会很愉快。
再得知这里面也有纪楚的手笔,有人皱眉道:“能力不错,就是不识抬举。”
安都事并未附和,只道:“尽快把事情吩咐下去吧,让本地磨油作坊安心。”
此话一说,众人领命离开。
而此时的曲夏州,纪楚跟小宋训导刚刚松口气。
数科有十五个学生了!
终于有学生了!
小宋训导都想抱头痛哭,他来数科这样久,学生从来没有这样多过。
至于中间的教导,肯定由三位夫子负责。
他们会把理论跟实践都传授到位,同样会在闲暇时间,编纂蔡先生的书,以及改进弹花机。
最后一项,也会让学生们参与进来。
只有参与得更多,才能更了解数学在其中的作用。
纪楚定然是不会管这些细节的。
术业有专攻,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最适合的人去做。
甚至接下来,他都不用经常来数科了。
毕竟事情很有条理,只要按部就班交下去就行。
小宋训导知道他身上事情多,连忙道:“放心,我跟你不会客气,要是有什么事,肯定第一时间去找你。”
旁边纪振跟李师爷都快笑出来。
你这还真是不客气啊!
纪楚知道不用说这些虚的,点头:“好,反正看着不出问题就行。”
其实纪楚最害怕的不是其他事。
就是担心大家学不进去啊!
这可是数学!
无数人头疼的数学。
别的不会还能硬学,数学不会,那是真的不会。
但他也知道,自己是多担心了。
之前的筛选过程,就是把一看到数学就头晕的人,直接劝退。
现在留下的人,至少有点兴趣吧?
那十五个学生住到新数科的宿舍里,还有些晕晕乎乎。
啊?
他们真的来官学读书了吗。
虽然进到州学读书,是每个县里读书人的梦想。
可也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住进来啊。
大家下意识看向安丘县的两个书生,他们两个还是堂兄弟两个,名叫祝亚祝耘。
两人也是这批学生里,文章最好的。
有人还说,他们如果再考一年,大概率能考上的。
可祝亚却道:“我今年二十五,不想再考了,就算考上去又有什么用。”
“秀才功名不算什么,便是考到举人,也难以做官,至于进士,我没那水平。”
祝亚对自己的分析非常冷静到位。
弟弟祝耘同样如此,两兄弟早就合计过了。
他们都不是真正能科举的料,要是能考上秀才还好,至少有个功名。
今年秀才也没考上,干脆换个思路。
正巧知道纪大人扶持数科,两人商议过后,便下定决心到数科学习。
所以他们两个,是真心要在这读的。
听到他们的话后,其他人叹口气。
文章最好的两人,都觉得科举无望,他们还想什么呢。
数科,或许真的有出路?
他们说话的时候,还有人坐在角落里,一眼不烦,这人啃着指甲,如饥似渴地看着手中书籍,手里还写写画画的。
“他极爱数学,以前荒废经文也要看的。”
“那很好啊,这不是正合他胃口。”
有他们三个在,其他人的心也安定下来。
这或许真的是条路!
算了,不管怎么样,这是真的在官学读书了。
说起来也是官学子弟!
不就是数科吗,他们学。
说不定真的能学到真本事。
就在数科招到学生,正式授课时,官学其他人颇有些坐不住。
真让纪楚跟小宋训导招到人了?!
还是通过了县试的学生,这说明人家水平肯定不错。
不仅如此,这十五个人老老实实去上课,不仅是理论课,实践课照上不误。
听说是带头的祝亚祝耘两人,十分尊敬蔡夫子,其他人也跟着学,气氛竟然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只是那实践课可不简单。
新数科大门一关,就听到里面锯木头的声音。
锯木头。
真的锯木头。
有人趴门缝在听,说里面真的在锯木头,蔡夫子还指点他们,怎么锯更省力。
等他们从院子出来,手里还拿着自己做的小玩意儿,脸上可有成就感了。
“看我做的这个正方形,不错吧。”
“我这个三角形也可以啊。”
“还是我的好,我直接做了个小盒子!”???
你们每天就学这个?!
大家都快憋出内伤了,谁家官学教这种东西,这不就是木匠活吗?
谁料祝亚直接道:“你知道怎么计算周长,怎么计算对角,怎么能让所有东西严丝合缝吗?”
“若不会数学,只凭感觉的话,单靠熟能生巧跟死记硬背?”
你们在说什么,做个盒子而已,哪有那么多道理。
消息传到州学学政耳朵里,只能无语道:“别问了,他们想做什么做什么吧。”
新官署给了,学生也招了。
只要不在州学里面锯木头,他就谢天谢地。
再者,这几个学生还不错,心志坚定,不会被外物打扰,不管做什么都会成功。
有些人觉得,这是学政懒得管,有的觉得,这是给数科自由。
但看着看着,不少人经科学生觉得,人家数科也不错啊。
上午去学知识,下午去实践,还能自己动手,比他们天天背书好玩多了!
哎,要是考不上乡试,也能去数科试试?
这当然在开玩笑,能考乡试的人,必然都是秀才了。
谁家秀才去工匠那学习。
种种争论当中,纪楚他们都知道,如今的数科,终于走向正轨了。
他跟小宋训导来往依旧密切,但不再往州学跑。
毕竟不是州学的人,去得多了,难免有越俎代庖之感。
他在户司跟工司的事情还多着呢。
工司还是老样子,清闲部门,最近唯一通过的文书,就是纪楚请求让蔡夫子改进弹花机,织布机的请求。
其他的事情?那都不值得说。
什么椅子坏了,需要修补,什么工司院子里的花开得不好,要怎么补救。
与之相反的,肯定是户司。
曲夏州户司跟咸安府户司谈完油菜的事之后,已经是四月中旬。
到了这会,就要把去年各县的税收账目找出来,好跟五月份税收做对比。
不管多了还是少了都要有原因。
纪楚今年刚来户司,肯定要了解去年情况。
除了安丘沾桥两地不用管之外,其他各县则要了然于胸。
这些事情足够纪楚忙得晕头转向。
以至于乐薇最近想找他说事,都有些挪不开时间。
最后还是吃饭的时候,把自己的事情说了。
陶乐薇想讲的,还是蜂蜜糖的事。
如今这日子,已经是蜂蜜糖制作的时间。
但跟往年不同,往年多是安丘县在做。
这两年各地都在种油菜,连带着蜂农必然增加,产出的蜂蜜也有不少。
安丘县的蜂蜜早就找好销路。
可其他十六个县的蜂糖却一直卖不出好价格。
有人找到安丘县之后,那边又推荐来找陶娘子,想让她帮忙想想办法。
乐薇管着安丘县制糖作坊两三年时间,对此肯定更为熟悉。
她这会就是想问,自己能不能去操持这件事。
纪楚听了便笑:“这有什么不能,你喜欢就去做。”
纪楚想了想道:“可以找找一直合作的刘掌柜,先问问他那边的想法。”
这点陶乐薇知道,她甚至道:“一两个县的蜂糖还好,再多的话,刘掌柜的东家也不行,不过他们举荐了一个大商户,想问问那边的意思。”
曲夏州的蜂糖基本都是油菜花蜂糖,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所以销路应该不算差。
但再好的销路,也需要有人去走动。
陶乐薇如今充当的,就是这个角色。
纪楚肯定全力支持,再看娘子已经有了想法,便不再多说,直接开口:“娘子,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相信你。”
相信她?
陶乐薇脸上浮现笑容,坚定地点头。
她会好好努力的。
说做就做,第二天早上,陶乐薇便跟李娘子出门,帮忙找找蜂糖的销路。
而且她还让人问问,预计有多少蜂糖,她心里也好有个数。
她甚至隐隐有个想法,倘若把制糖作坊开到州城,专门用来加工,是不是会很不错。
这边如火如荼进行,不少县里的蜂农都往陶乐薇这跑,明显是信任的。
纪楚则稍稍松口气,然后就要开始收夏税。
在县里时,他是收税交税的那个。
如今是只管收了。
现在总算知道,户司怎么算出各县的田税额度,以及要如何权衡利弊。
再者,还会受到陇西右道其他四个州府的压力。
各个县之间互有比较不说,陇西右道共计五个州府,同样要比较。
这份评价甚至会直接上报到中央朝廷,由户部,吏部共同记录。
这些成绩,可不仅关乎陇西右道所有知州,知府的政绩,甚至跟全州,全府的官员有关。
倘若成绩不好,那肯定要记一笔的。
了解到这里时,才有人幽幽道:“这下你知道,你头一年给曲夏州拖后腿,让大家都为难了吧。”
直接搞了个倒数第一!
要不是许知州跟户部吏部关系都不错,他们那年的奖金都快没了!
这合理吗!
纪楚被说得有一点点心虚,但大致还是理直气壮的。
他到安丘县第一年,就是故意的。
不过就算知道这件事,估计还是会那样做。
在户司同僚的奖金,以及全体安丘县百姓七成赋税里。
他果断选择减少后者的赋税啊!
而且他都是选择性如实汇报,都是真实数字!
好在大家没有过多纠结,先不说那一年没有实质损失,再者纪楚的为人,大家心知肚明。
他那么做,绝对不是为了自己谋利,肯定有原因的。
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要提了。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根据下面汇报上来的亩产,查验核实的同时,计算出应缴的田税。
有之前的数据跟现在的数据对比,纪楚明显能感觉到,本地赋税在逐渐减轻。
或者说恢复到正常的状态。
这让纪楚心里稍稍安慰,就怕再看到安丘沾桥的情况。
看来这些年来,许知州一直在处理这件事,他身居高位,做的事情或许不能立竿见影,但也确实有效果。
只是这效果,不如安丘沾桥明显罢了。
纪楚微微摇头,拿出算盘开始拨珠子。
户司上下忙得昏天黑地。
这可是一年到头最忙的时候,也是最重要的时候,务必认真仔细!
于是纪楚最近,基本都泡在户司,工司那边顶多点个名。
对此工司主事乐见其成,甚至道:“点名都不用了,知道户司忙,快去吧。”
纪楚抬头看看工司主事,并未再说什么。
可他明显发现,工司主事似乎有些不开心。
这点不开心并非是冲这个冲着他,更像是觉得无聊?
但看着主事最新买的鹦鹉,他不是玩得很起劲吗。
纪楚摇摇头,老老实实去户司。
在这时候,户司同僚们还不忘见缝插针,私下推荐各县种棉花。
棉花这好东西,他们也想要啊!
麦子马上收完,基本就可以接茬种棉花,绝对不能耽误。
去年那会,曲夏州十七个县里,已经有八个县在种,或多或少不用再说,反正只要种了,就知道好处。
不止如此,就连其他县里的穷人,都对棉花十分感兴趣。
过冬这种大事,谁不操心啊。
只是各地长官态度不同,也不愿意帮忙去安丘沾桥买棉籽,很多农户只能自己跋山涉水去买。
那些长官们的理由,大多都是:“上面都说不雅,我们真的要种?”
“京城二王爷都不喜欢啊,不好触霉头吧。”
“庸俗,不种。”
户司的人都无语了。
他们在州城的人都不怕,你们在县里怕什么。
没听过那句话吗,山高皇帝远的,谁怕谁啊。
再者,又不是让你们穿,是让百姓种百姓穿啊,当然他们也能蹭一点。
怎么还拿不上了。
户司这边施压,各县长官只好捏着鼻子答应。
不过这事做得巧妙,说出去也只讲是百姓们自发行为,不会有人受到惩罚。
这跟纪楚当初猜测得差不多。
一边是远在天边的二王爷,一边是顶头上司户司,绝对会偏向后者。
棉花,他们曲夏州种定了。
下面的百姓们,则不用过多动员。
只要有能保暖的东西,他们肯定会努力争取。
棉花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容易获取的东西了。
农忙时节,再加上棉花的事,纪楚连轴转了十多日,总算有了各地纳税数据,等分摊到下面后,所有人都松口气。
接下来,就等着大家纳税上来。
整个平临国,都以农户为单户,家家户户纳粮到县里,县里送到州府中。
州府统一调派,刚送中央的中央,该留下的留下。
总之各有名目。
可以说,全天下的官员,世家,皇亲国戚,包括皇上本人。
都是由着一层层的纳粮供给。
这种情况下,但凡有点良心的,都不会压榨他们的百姓。
可惜懂得民为重君轻之的人太少。
五月下旬,十七个县的差役陆陆续续来到州城,运送今年的粮食。
今年换了个角度,才知道事情还有这么多。
各地私底下也说了棉花的事。
长官们是不喜,但下面差役高兴啊。
来往当差时,他们见过安丘沾桥阳顺差役的棉衣,有那样的好东西,他们也想要。
从这就能看出来,棉花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获得所有人的喜欢。
纪楚非常期待今年冬天,棉花会焕发多大的光彩。
但在这之前,他终于有工夫去工司看看。
现在的工司却没什么人过来,他们这里没什么事情,多数人摸鱼都懒得在官署摸,干脆直接回家躺着,岂不是更舒服。
唯独工司主事还坐在远处,手边的鹦鹉放在一旁,面前的书法也只写了一半。
等到纪楚见礼,工司主事才道:“不用客气,来看看本官的字如何。”
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这幅字还未完成,一时间有些尴尬。
纪楚似乎想到什么,开口道:“大人,户司那边基本已经忙完了,以后不用再告假。”
“放心,工司也没什么事。”这话说着,莫名觉得工司主事有些怅然。
等纪楚离开,工司主事才叹口气。
以前就算了,自己这里众人都闲,谁也不觉得突兀。
其他各司忙则是他们的事,他看不到就行了。
可纪楚过来之后,一切似乎都变了。
他很明显能感受到纪楚身上的冲劲,以及他是如何忙碌的。
再加上许知州上次点他,让他一直心绪不宁。
许知州明确在说,纪楚遇到挫折之后,不会跑,会更努力。
反之则在说他,遇到事情之后,便立刻躲开,现在也没恢复过来。
工司主事苦笑。
这要如何恢复。
差一点点,自己就要被满门抄斩了,他这种毫无根基的,谁会来救他。
事情还要从之前说起。
当时他刚从其他县里调任过来,做了工司右都事,正是纪楚现在的位置。
那会同样有干劲,加之当时的工司事情也多,便整日奔波。
但做着做着,就发现不对劲。
中饱私囊的,行贿受贿的,偷工减料的,肆意搭盖官署从中牟利的。
甚至如今官学几处废弃不用的官署,都是当年大肆修盖的结果。
再意识到,自己这个没有家世的,或许要被当作替罪羊时,工司主事辗转反侧,一直睡不着。
最后识相什么也不管,终于熬了过去。
那两年过的日子,他都不敢想。
事实证明,他这样是对的。
因为朝中很快派了许知州过来,把官场风气整顿一清。
他甚至因为参与得不多,直接被任命为工司主事。
当了工司主事又如何,他还是按照之前的态度,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绝对不多敲。
毕竟又不是所有人都有后台。
工司主事提着鹦鹉出门,正好跟迎面走来的吏司主事赵锡元撞了个正脸。
两人都有些尴尬,还是吏司主事先反应过来,嗤笑道:“又买新鸟了?爱好不错。”
工司主事并未多讲,谁料对方却想到什么:“纪楚在你那可好?听说他隔了好多天,才去工司点一次名,是真的吗。”
“假的。”工司主事直接答,“他这人做事认真,从没有差错。”
做事认真?
吏司主事更笑:“人家做的是户司的事,不是工司的事,你怎么知道认不认真。”
说着,这人直接哈哈大笑。
留下的工司主事深吸口气。
不能跟这种人计较,这种人至今还留着,就因为人家后台太深。
否则不会出了那么大的案子,现在还能在这。
忍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会的。
他们不知道,此事皆被纪楚看在眼里,他深深盯着吏司主事赵锡元的背影。
这个与赵师爷赵金川狼狈为奸的人,怎么还敢这般跳脱。
而许知州为何要包庇他?
这个问题还没得到答案,另一件事先找上来了。
“听说了吗,二王爷又骂棉花了。”
“谁没听说啊,有人在他面前提了棉花,害得他发了好大的火,还说看到穿棉花的人,就要狠狠打一顿。”
“这谁还敢穿?”
原本刚刚欣欣向荣的棉花产业,瞬间萎靡。
尤其是原本就不想种棉的各县长官们,忙不迭下命令,让农户们别种了。
听二王爷的!不知道吗!
人家不让穿!
也有人说:“京城距离我这,怎么也要两千多里地,人家还能过来看我穿什么衣服?”
“就是,吓唬人呢。”
“反正我家要种。”
即使有固执的人,坚持要种棉花。
但还是有胆小的被劝退了。
远方贵人的一句话,便影响他们这里的棉花种植。
让纪楚这么长时间的计划全部打乱。
实在是好啊。
纪楚很少有这般咬牙切齿的时候,这会是真恼了。
此时吏司右都事,就是那个挑拨他,想要他跟吏司主事争斗的人,适时递来一张条子。
“吏司主事的远房表妹,极为美貌,为二王爷十三妾室,颇得宠爱,近来怀有身孕。”
一个远房表妹。
是二王爷妾室。
就能如此影响棉花种植?
都不知道是传话的吏司主事荒谬,还是发脾气的二王爷荒谬。
纪楚深吸口气,开口道:“别管,继续种。”
“不让种也要种,不行就偷偷种。”
还是那句话,山高皇帝远!你们怕什么啊!
就种,还要多多地种。
至于那吏司主事,恐怕就等着自己这样说。
自己早就准备好接招了,有种放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