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梁后(二)

作品:《杀魔

    我见到了绿朱口中的未央湖,湖边垂柳已长得茂密,像路过宫眷头上繁复的发髻。


    仁惠皇后的梓宫停灵在殡宫,未央宫中只余衣冠供人祭拜。我未见到她的遗容,记忆里也不曾有她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与母亲竟长得如此相似,她身前的大宫女苏氏一见我便哭得快昏了过去。


    “皇后病时一直念着公主的名字,公主来晚了!”


    她拉着我的手泣涕涟涟,我有心安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抚着她微驼的背。


    宫殿里暗无天光,熏着厚重的沉香,透过沉香与纸烛燃烧的气味,木砌的大殿里还萦绕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忧思成疾,久病不愈,终年的药味已渗进了殿内四方的木头柱子里。


    仁惠皇后是病逝。


    我问苏姑姑是什么病,病了多久,苏姑姑说去年底,昆仑丘的消息传到了宫里,说公主怕是不好了,皇后听说后茶饭不思,加上天冷,犯了急症,太子侍疾一月,终归还是没好起来。


    偏殿黑压压坐了一片黑袍道士,诵经声吵得人头昏。


    我闻言宽慰了苏姑姑两句,然后带着绿朱回去。


    我现今住在东宫。那日马车从东华门入梁宫,经侍卫盘查后,径直带我到了现在住的地方。


    这座宫殿入门的庭院里栽着一棵高大的白树,流苏正值花期,冠盖如雪。


    我被带到了东宫。


    他人却不在。


    梁萧,我的亲生哥哥,随圣旨而来的那封信正是他写给我的。


    我对这个哥哥毫无记忆,记不起曾经在梁宫的日子,昆仑丘的经历也忘了。


    晚上梳洗时,我望见水盆里的脸。


    为什么要我‘此生不返梁京’?这里藏着什么连梅雪上师也无法说清的东西?


    梅雪上师说:“如果你执意回去,那这就是你的命。”


    我如同再度出生一般遗忘了所有记忆,我的命,又是什么样的命?


    我原本以为这些都是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去寻找的谜底,却不想,我很快听说了那个预言,那个关于我出生的预言。


    未央湖边,微风拂柳,湖光轻漾,两个小宫女在树下说闲话。


    “听说了吗?那位已经回宫了。”


    “谁?”


    “仁惠皇后生的那个公主啊。”


    “不是说不让公主回来吗?”


    “总得回来扶丧的呀。”


    “你难道没听说过那句话吗?”


    “啥?”


    “此女多凶,世道丧于此啊!宫里本来就不太平了,她一回来别把什么灾星都带来了!”


    “这话都敢瞎说!小心被主子听见,拔了你的舌头!”另一位宫女捂她的嘴。


    安静了一会儿。


    两个梳着双平髻的人头凑在一起。


    “我听说公主出生的时候让人算过,大凶的命格,所以才远远地赶走了呢。”


    叹气。


    “天可怜见,公主回来了,贵妃也要成了未央宫的新主子,宫里的日子难过喽。”


    “让你别瞎说还说,谁说贵妃一定能进未央宫?不和你乱嚼舌根了,我走了。”


    “欸?姐姐!等等我一起走嘛!”


    眼见两个窈窕的身影走远,绿朱气不过要上去理论,我死死扣住绿朱的手腕,将她拉回东宫偏殿。


    “公主!”绿朱气得拳头攥紧了,“为什么不让我去赏那两个碎嘴子几巴掌,敢在宫里传这种闲话,真当公主好欺负吗!”


    看见绿朱这气急的模样,我失笑:“你管得了今天遇到的两张嘴,难道还能管天底下千千万万张嘴?”


    “我才不管那么多,让我遇见我就揍她!”


    在昆仑这些年,绿朱耳濡目染学了些功夫在身上,倒是比我强上许多。传闻昆仑丘苦寒,怎么耳濡目染出这么个火爆的性子?


    我心下好笑,对绿朱说:“你先去打听打听,她们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绿朱随我离宫时年纪尚幼,对宫里的传言也一知半解。


    她领命离去,走之前我再度叫住她:“在宫里不准随便揍人。”


    绿朱跺脚。


    “知道啦!”


    绿朱走后,我在房间里独自坐了会儿,提着桌上茶壶倒了杯茶。我下午不在房间,桌上j茶水一直是温热的。


    喝了口茶,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窗外,高大的芭蕉叶投下树影,叶下的泥土露出新翻的痕迹。


    接引我入宫的吴公公告诉我,梁王如今正潜心问道,暂由太子东宫代理国事。皇后薨逝,太子殿下按礼制在城外守灵,他忧心我舟车劳顿,吩咐众人,等我在宫里安顿好了再去服丧。


    事无巨细,他一一为我安排妥当。


    我有一丝茫然。


    绿朱告诉我,我六岁离宫之前与哥哥同住未央宫,在未央宫的那段时间,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六岁那年,我跟一群小宫婢一起被带到未央宫,只觉得到了神仙妃子住的地方。我连头都不敢抬一下,跪在殿里。娘娘走到我们面前,挨个问年纪多大,哪天出生的,家里人何在,我告诉娘娘我是元吉二年生的,又说了出生的日子,娘娘点头,说正好比永安公主早两日,瞧着是个有福气的,于是选了我当公主的贴身婢女。”


    “我心里又惊又怕,跟我一起来的人都退下了,只剩我在殿里,娘娘倚在榻上打香篆,让我在一旁候着。我垂头站在一旁,偷偷看去,娘娘挽着浅颜色的臂纱,手里捏着小铜杵轻敲,我真以为自己见到神仙了呢!”


    午后日光穿过水殿风帘,整座未央宫卧在蝉鸣中。


    鹅梨香燃至一半。


    忽而细密银铃声打破静谧,午睡将醒的公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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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匆忙穿过殿中,一头扎进身坐高堂的华服女子怀里。


    “母妃抱……”孩童揉着眼睛,浓浓的鼻音。


    女子将她搂到腿上坐着:“阿葛睡够了吗,怎么没和哥哥一起来?”


    “想母妃抱。”


    “不梳头就出来了,哪里有公主的样子?”


    公主该是什么样子的?


    责备的话反而带笑,女童于是肆无忌惮,伸出裙子下的左脚,光光的,没穿鞋。


    女子与她大眼瞪小眼。


    “鞋子哪里去了?”


    这时,老宫女才拿着小小的鞋子从殿外追来:“哎哟我的公主,刚一睡醒就往这里跑,鞋子跑丢在院子里,老奴去捡鞋子,一回头人就跑不见了。”


    皇后摸着女童未梳理的长发,用没戴护甲的手指慢慢理清,温声说:“阿葛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梦都是假的,母妃在这里,阿葛不怕。”


    阿葛不怕。


    阿葛。梁葛。


    夜半风动,我从风打竹叶声中睁开眼睛。梦是真的。


    “我梦到哥哥不见了,只剩下阿葛一个人……”


    女童埋头在女子怀里不肯起来。


    她的后脑袋被女子轻柔抚着。


    “阿葛不怕,那我们去看看哥哥在做什么好不好?”


    “好。”


    孩子穿上鞋,皇后牵着她走到殿下侍立的小宫女面前:“这是你以后的贴身宫女。今日花开柳映红,以后便叫绿朱吧。”


    绿朱拜谢。


    皇后牵着孩子走过小花园,花圃里植着不同颜色的花,花园一角,一颗低矮的小树抽生了枝条,开出细白的花。


    她们走过游廊院落,走到偏殿,殿外宫女的行礼被女子示意止住,她让身后的众人不要跟随,牵着孩子,脚步轻轻地走入房中。


    另一个孩子还在梦中,白瓷一样的侧脸,下颌处有一道刚愈合的口子,柔红的嘴唇微张,缓慢吞吐着气息。


    女子伏在女童耳侧轻声说:“看,哥哥还在这里对不对?”


    女童点点头,放开母亲的手,踢掉鞋子爬上床。一样大小的两只手牵在一起,片刻间就都睡去了。


    女子在床边坐下,微笑的目光看着两个孩子,轻轻打着团扇。


    窗棂半掩,窗外芭蕉叶遮下夏日午后一片凉。光阴旧梦。


    怎么会忘了呢?


    我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可是忘记了就是忘记了,梦里看到的这些记忆,只是旁观,我的母亲,我的哥哥,未央宫里孩童的回忆,都被我忘记了。


    母亲知道这一切会很难过吧,她的病有几分是因为对我的忧思呢?


    我在漫长的夜里无法再入眠,心里竟生出几分怯意。


    他也知道了吗?


    哥哥也知道我都忘了吗?


    他一定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