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了？”


    确实是他。


    他开口问她了，手在她眼前晃晃。


    程韶不知道为什么讲不出来话了，僵在那里。


    仿佛以往的对答如流都是装出来的，如今这木讷的，才是她。


    “同我下棋去。”


    那男人起身了，程韶跟了上去。


    她才刚上了一个台阶，他却又回过身来。


    用水雾笼住她的唇角，将她唇角不小心沾上的夜明珠粉末清理了。


    这回离得近了，看得更清楚些。


    他没有什么表情，垂眸盯着她的唇角处，认真清理她的唇角，看起来冷冷的挺严肃的一条龙。


    距离那么近，程韶不敢多看，连呼吸都收敛了，转移视线。


    盯着他摇晃的耳坠，那是颗水滴状的墨蓝色晶石，风吹过时，晶石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像有一汪浓稠的海洋在里面流动。


    那晶石与他的交领和腰带颜色一致。


    他穿的是白衣，衣料上的暗纹不知是水还是波浪，衣袖两侧有更明显的蓝色团锦花样，程韶不太认得出是什么。


    “呼吸，”殷潼说道，语气仍旧清冷，也不笑，只是问她，“是我吓到你了吗？”


    程韶低头不说话了，甚至还闭上了眼。


    乍见天地，这山川湖海到眼前，连招呼都没有提前跟她打一声，她确实有点被吓到了。


    “走吧。”他又说道。


    他走，程韶也跟着走。


    她走出一段路，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小师兄给自己做的盲杖。


    同样熟悉的路，她却不再需要用盲杖，就可以走得顺顺畅畅了。


    但是她仍旧捏着那盲杖，可能是因为这东西跟她熟悉，在这全新见到的世界里，能给她安全感。


    她跟得很紧，他突然停下，她立时就撞了上去。


    但殷潼也没有生气，紧抿的唇角反而缓和了些。


    程韶还以为撞到他了他不开心，就停下了脚步，低着头等责罚。


    他却笑笑：“没事，就是你这么跟着我，像刚破壳的小崽子。”


    程韶看满目的绿色藤蔓爬在岩壁上，碎石铺就的路踩上去微微硌脚，山下的人家冒起袅袅炊烟，有几棵桂树金灿灿地被压弯枝头。


    殷潼的头发是带点卷的，大概真的像他所说并未行冠礼，所以只是随意地束着发，及腰的发尾处带着一点不驯的弧度。


    阳光透过树荫，他的发丝微微带点墨蓝色，一如他的眼瞳，在强光下如同水晶琉璃，即使照着最温暖的阳光，也带着一点疏离的冷调。


    程韶捞过自己的头发在阳光下看，发尾处反射着日光，黑色中总是透出那么一点点像树皮似的棕红色。


    原来这世界上有这么多难以描述的色彩。


    但是她坐在了落黑白子的棋盘前。


    “围棋很简单，你只需要会看气口和提子就可以了。”


    因为她不会，殷潼将一颗棋子放在棋盘上教她：“现在这颗棋子就四口气，放一颗白棋在这里，就只剩三口气了，当这颗棋的气尽了，就可提子了。”


    程韶坐在往日里，师兄坐的位置上。


    她执着黑棋，黑棋先下，这黑棋是用墨玉打磨成的，棋盘被刻在石头的桌子上。


    原来他们平日里下棋的地方在山巅，是比云层还高的地方，山下雾气翻涌像海。


    殷潼继续说道：“最终黑白棋子谁在这棋盘上占得多，谁就赢了。懂了没有？”


    其实程韶没有听明白，可是她不敢说。


    她只轮到她了就下。


    她怕输得太轻易，对方觉得没意思，以后不带她玩了，所以她还是认真下着。


    但是她经常有下错的位置。


    比如说落在四颗白子中间，比如说轻易就让对方把刚下的棋子拿走了。


    殷潼看着严肃，脾气却好，不会跟别人教她似的，不许她犯错，不许她犹豫，也不会半途而废，而是会耐心很好地等她。


    就算她下错了地方，也允许她悔棋，跟她讲下在这里他就要吃掉她多少棋子了，她若是愿意，可以把棋子拿回去再重新想想办法。


    一局棋磨了又磨，下了又下，程韶也不知道自己在下什么，她只是不想输。


    已经入了黄昏，橘红，黄金，慢红，烟紫，各种颜色打翻在天空里。


    她认为自己没有输，对方却停了手。


    “还说不会，你都能赢我了。”


    殷潼手里执的白棋，却没有落子，只是这样淡淡地看向她，然后说道。


    程韶却不知所措了。


    他会生气吗？


    他要走了吗？


    又要只剩下她一个了吗？


    夕阳那样多的颜色，全都漫起在了眼中的雾气里。


    凝结成一滴两滴，落到了那远古石刻的棋盘上。


    “你哭什么。”对面那男人慌了神，“哭什么呀，我在夸你呢，夸你学得快，你看，只要教了，你学得多快，学得多好。”


    泪水却越掉越多。


    那男人也坐不住了，到了她身前，凑近了看她：“哎呀，不要哭，不要哭，若是你师兄师姐突然回来，或者路过个谁，该责怪我了。”


    程韶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或许是哭那十来年日复一日错过的夕阳美景；或许是哭他说只要教了她学得多快；或许是哭刚才那一局棋里，她步步紧绷忐忑的心，如今才松懈一点。


    或许只是一时心急。


    不知怎么回事，他越是说话，越是关心，她就越是哭得厉害。


    像是江堤决了条口子，再堵也无济于事。


    程韶被抱了起来。


    是那种哄小孩的抱法，她怕掉下去只得搂紧了他的脖子。


    殷潼一手抱着她：“我带你去看看我往日看的夕阳。”


    但是哄人，哪有把人抱着飞到空中，从云层风间掠过，风驰电掣一般，又到另一处山头的。


    所以等落在山顶那绚烂夕阳里，程韶仍旧在哭。


    这回是被吓的。


    刚才飞在天空里无依无靠，她都以为要被从空中扔下去了，更不要说速度那么快，还忽上忽下的。


    她哭得眼睛鼻尖红彤彤，像只被妈妈丢掉的幼崽。


    殷潼在夕阳里看了她一会儿，问了句：“你今年几岁了？”


    程韶垂头，没有说话。


    他叹了口气：“坏了，治了眼睛，嘴却哑掉了。”


    像是为了反驳他，细如蚊呐的声音：“十七。”


    但是他听到了。


    “我就说你们人类女子，及笄过了就算成年的，你怎么还长这么小，”殷潼说道，“你是不是平日里都吃不饱。”


    程韶答不上来。


    她吃得饱。


    只是目盲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或许是时间过得太快，身体来不及长。


    在白日与黑夜相交的一瞬间，程韶回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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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好像看到门派的主峰上发出密布的丝线密布在空中，丝线上流光溢彩，无声却热闹。


    程韶出神地看着，不舍放过一秒。


    “别哭了哦，”或许是看她终于止住了哭，殷潼说道，“让别人看见以为我欺负你了。”


    -


    但是不巧。


    殷潼本想把她偷偷塞回房里。


    没想到她卧房里都是人。


    程韶的师兄师姐们提早回来了，带回了各地的新鲜玩意。


    到程韶的卧房里，却发现每天听到暮鼓就会准时会回房的小师妹不见了。


    正在焦急四处寻人时，却见殷潼领着人从外面回来。


    小师妹那双眼睛，哭得都红肿了。


    其实程韶回来的路上没有哭，反而还觉得飞在空中自由自在的开心。


    只是下午哭得太久太狠，眼睛还没有消肿。


    “殷潼，你对我小师妹做什么了？”二师兄明柏率先发问，却又好像并非是怒，“我小师妹从小到大，除非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都不会哭的。”


    “是我，我说错两句话。”殷潼将人还给他们，“是我……出言唐突。”


    “说了什么唐突话？”明柏盘问。


    殷潼语气也不太确定：“可能是，说了几句重话……”


    “师兄师姐，我看得见啦。”程韶连忙说道。


    围着一圈的师兄师姐惊讶。


    但是看她眼神有了聚焦，笑意盈盈的，灵动生姿，确实是治好了的样子。


    “你怎么治好的？”


    “我们这才出去几天，师父之前都说药石无医的。”


    程韶说道：“殷……殷哥哥给我带了颗夜明珠，吃下去就好了。”


    “夜明珠？”


    “上哪找的夜明珠，一千颗汤圆那么大的珍珠里都出不了一颗夜明珠吧？”


    “怎么喂下去的。”


    “就跟珍珠一样磨成粉，就吃下去了。”程韶说道。


    她偷偷看了一眼殷潼，他明明做了好事，总不能让他被师兄师姐们围着盘问。


    三师姐问道：“那你现在能看见了，认得我们谁是谁吗？”


    程韶笑道：“当然了。”


    她认得他们每个人的声音。


    一直没有说话，但是看到她眼睛好了，明明温婉笑着却好像下一刻就要哭了的是大师姐。


    摇着一把折扇跟狐狸似的笑着不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的是二师兄。


    脸颊粉嘟嘟，用手比划着数字让她猜的是三师姐。


    而跟殷潼道了不知道多少回谢，还是情绪激动得手脚都没处放的是小师兄。


    听说她下棋赢了殷潼，他们四个礼物都放在一边，先来到了那刻着棋盘的石桌前，看那胜负已定的残局。


    月亮已经升起，不知是谁点燃了棋盘边的灯。


    二师兄看了片刻，指着桌上那盘棋点评道：“这黑棋下得毫无章法，却终究能赢，也是奇了。”


    小师兄说道：“你懂什么，看似毫无章法，能赢就是能赢，你看这几手根本就是神来之笔。”


    “明沂，当时师父叫你主修阵法，是不是就是因为你四岁下棋就能赢师父？”大师姐忽然说道。


    小师兄恍然：“对啊，小师妹会不会也适合修阵法？”


    “你这小师妹有天分，却天天叫她守山门。”殷潼说道，“无论适合修什么，下次你们去定山海谱，若不带上她一起，可就说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