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理发日以周无渝发起剧院邀约为结束。


    “May姐这么忙，居然还有时间排演新剧目。”


    裴望矜一边把零食往自己衣服口袋里揣，一边应道。


    “一下多了那么多演员，她当然不会嫌忙不过来。”


    周无渝双臂交叉，倚在墙上见怪不怪地看着她搜刮自己的办公室，还不忘嘱咐道：


    “是还没有面向大众公演的特别剧目，杨美丽特意为你准备的，一定要记得来哦。”


    “知道啦。”


    裴望矜潇洒挥手，鼓鼓囊囊地走了。


    直至她的身影彻底在视野范围中消失不见，周无渝唤出光屏，点开了某个聊天室。


    [怎么会有人不爱吃香菜]：我跟她说好了。(7/2, 15:49)


    对面不置可否，而是问——


    [燕麦粥]：你都想好了？(7/2, 15:50)


    [怎么会有人不爱吃香菜]：嗯，迟早是要说的。而且我总感觉她自己其实也知道了一些，与其任她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不如我们直接告诉她，也好尽快开始我们的计划。(7/2, 15:52)


    [燕麦粥]：你决定好了就行，我是没问题。不过，你打算告诉她多少？


    利维坦和鹰隼的关系是肯定瞒不住了的，那天在斗兽场她也亲眼见到了那人。我们想要借她的能力和联邦叫板，敌我阵营必然需要交代清楚。


    我只是关心其余的。比如“三号实验”，你打算说吗？还有成若吟……你真的要把真相全盘托出吗？(7/2, 15:55)


    多少年了，在提到某个名字时，周无渝依然会陷入长久的沉默。


    但如今早已箭在弦上，不再是有功夫伤春悲秋的时候。


    [怎么会有人不爱吃香菜]：不，我不会说的。一旦提到她，免不了会牵扯出焉姹和扶容的事情来。


    尽管我们都认为云安小区的火灾和鹰隼脱不了干系，但毕竟一直没能收集到什么确凿证据。小裴现在依然比较缺乏实战经验，从“鬼楼”开始肯定早就被人盯上。


    鹰隼是比利维坦更危险的存在，不然也不至于兜兜转转了一大圈还是在他们的手心里。决不能贸然让她和这个组织正面对上，否则一不留神我们就都会功亏一篑，要赔进去的未必比当年少……


    我最多提下“三号实验”，但有关若吟和其她人的部分，请务必和我一起暂时保密。(7/2, 15:57)


    *


    裴望矜前往美丽大剧院赴约的那天，偌大的观众席上果然只有她们三人。


    落座且与前辈们寒暄过后，灯光渐暗，帷幕拉开，盛装打扮的演员们和精致的舞美设计跃入眼帘，讲述了一出以海神波塞冬为主体的故事新编。


    波塞冬未经公开竞争而仅靠兄弟之间的抓阄便获得了海洋区域的统治权。


    他激进好战，爱好豪奢，愤怒时会令海中出现海怪，挥动三叉戟则能掀起滔天巨浪，引发海啸和风暴，令大陆沉没，天崩地裂，甚至还会将万物击至粉碎。


    他密谋夺取宙斯的宝座，却惨败遭贬；他与雅典娜争夺雅典城的权力和财富，却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即使在他自己的势力范围内，亚特兰蒂斯也在后世受到降罪，沉入海底。


    波塞冬是奥林匹斯神系中的边缘人物和公认的“失败者”，但他依然对排挤在他之前的地方性海神乐此不疲，同时尽情享受着民间百姓的崇拜与供奉。


    而他吸引人民敬畏的方式则充满了操纵和服从性测试，譬如先发怒降灾，令土地因海水淹没而碱化贫瘠，又佯装愉悦开恩，给人类带去所谓“宽恕”和“福祉”，从而心安理得地坐享祭祀，诸如此类，千篇一律。


    至于波塞冬的情史，也因他本人的蛮横和狂妄而十分丰富。


    海河仙子安菲特里忒与姐妹们在纳格索斯岛上起舞时，波塞冬一眼相中，立刻猛扑过去。仙子受惊，潜入海底，他便派海豚前去追逐。


    安菲特里忒不愿委身于波塞冬，向其她神求助，并得以掩藏了一段时日。可好景不长，藏身之处被海豚发现，仙子最终被迫成了波塞冬的“合法妻子”，还被剥夺了姓名权，只以“波塞冬尼亚”受称。


    德墨星球名号的来源，农业与丰饶之神德墨忒尔本被冥王哈迪斯强抢，又在下凡寻找女儿的过程中被与她有血缘关系的波塞冬缠上。


    德墨忒尔将自己变作一匹牝马，藏身于马群之中。可波塞冬变成了一匹牡马，只为强.暴她。德墨忒尔异常愤怒，以至于后日的复仇之神当中也包含了她的名字。


    波塞冬把大地之神盖亚当作自己的爱人，扮成蒂罗尔迷恋之人的模样去侵犯她，诱.奸了风神的女儿喀俄涅……


    他为她们带去痛苦，不幸和灾祸。


    直到这里，戏剧所展现的依然是历史记载的波塞冬的真实过往。


    但杨美丽的意图绝不仅限于单纯叙述他的生平，而是给这位虚妄卑劣之人的结局进行了改编。


    在她的故事里，海神的标志性武器三叉戟被赫拉、雅典娜和德墨忒尔折断，倒插进地里，海洋世界的权柄从此被归还于自然。


    她们将安菲特里忒解救出来，诅咒波塞冬因他罄竹难书的罪孽而永世受到囚禁和惩罚；


    她们推倒了波塞冬的神庙，把海豚、公牛和牡马等祭品掀翻在地，原地建立起了全新的秩序体系。


    至此，这场戏才终于迎来了尾声。


    *


    向来文艺作品都喜暗含对社会时事的隐喻，这出寓言性质极浓的特别剧目也不例外。


    从看到海神和那柄三叉戟时，裴望矜便敏锐地联想到了那天在斗兽场的残局中，落荒而逃的有着三叉戟纹身和黑色翅膀的男人。


    神最终复仇时，将三叉戟折断又放倒，意指权力易位，与其先前完好无损又威风凛凛时对比，恰如塔罗牌的正逆位。


    同时，波塞冬毫无章法和威信的统治手段，以及他对德墨忒尔的染指，也令她想起了臭名昭著的利维坦……


    周无渝和杨美丽，究竟想借这出戏和她表明什么呢？


    *


    “那天从斗兽场逃走的鸟人，就是那个地方的建立者和话事人，名叫鹰隼。”


    演员谢幕，灯光复明，杨美丽慢悠悠地说道：


    “但无论是斗兽场还是那些人体实验，都离不开联邦政府的授意和参与。鹰隼，包括他背后的同名组织，从很早开始就在和利维坦沆瀣一气。


    “鹰隼背后正着的、完好的三叉戟，就是利维坦阵营的标志，现在也在总统办公室的墙上挂着。”


    她像在讲故事一般，嘴角微笑的弧度从没变过：


    “而被折断的、倒着的三叉戟，则是我们的阵营在争权与竞选时期的标志。现在你应该能懂我是什么意思了。”


    还能是什么意思？


    她们所有人都认定黄天当死的意思。


    我们的德墨星所经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裴望矜默默地想。如果两位前辈也认同且默许她这么做，那就好办多了。


    “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创建斗兽场，为什么要从世界各地抓来天资不凡的孩童进行基因实验，我们又是仰仗着什么筹码参与竞选，又为何至今仍与他们水火不容，非得取而代之不可……”


    杨美丽缓慢而坚定的声线仍在耳畔：


    “这一切，都要从‘三代’解冻时期，一个特殊的秘密实验机构说起。”


    她拍拍手，帷幕重新拉开，舞台灯亮起，新一批演员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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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伴随着杨美丽的讲述，陈年旧事以剧目的形式向裴望矜娓娓展开。


    *


    星元第五世纪，时任新人类基因调控部部长的周无渝在“三代”胚胎解冻期间，随着[真实之眼]的探查，原本只是雏形的隐忧日渐不容忽视——


    纵观来自蓝星的庞大基因库中，竟无一人具备与水相关的异能或天赋。


    也就是说，目前新星球所需最迫切的资源，将无法倚仗人力本身获得补足。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史料记载的第三代胚胎最终落地的时间止于星元450年，但实际上，周无渝秘密截留了部分基因序列尤为独特、再编辑基础优异的胚胎种子，与一众心腹共同创立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下实验室。


    她们在450~500年的时间里，对这些二次遴选出来的胚胎展开了漫长的实验与培育，只为打造出拥有与水相关的特殊能力、足以为德墨星带来福泽的人，即所谓以“三代”为主体的“三号实验”。


    而裴望矜便是这基因改造实验中众望所归的唯一“成品”，她最终脱离休眠舱的时刻，也即人类生命意义上的“出生”。


    “我是……三代？”


    诞生于星元500年的，最后的三代。


    ——所以，我不是孤儿，不是被遗弃的小孩，我是来自蓝星的人类遗民之一。


    裴望矜的心里翻涌上阵阵难以言喻的情绪。


    舞台上演绎着的，曾参与过“三号实验”，曾动用毕生智识和心血赋予她新生和如此奇妙能力的所有研究员们，皆为裴望矜社会学意义上的母亲。


    这个念头仅仅是浮现，就令她如感被温吞的水流包裹住全身。


    ……


    话剧还在不疾不徐地推进，诉说着在她出生前所不知情的历史。


    与“三号实验”并行的同一时期，以胚胎形态登陆蓝星的新人类们均已长大成人，人口数量和资源总额之间的矛盾越发激烈，建立全球共主的政治机器从而统筹星球发展的现实需求应运而生。


    在所有争夺领导权的势力集团之间，金钱、人脉与战力的支撑最终将周无渝与利维坦推上了成者为王的风口浪尖……


    “其实利维坦是受到方明蕙的提携才站到这么高的。”旁白变成了周无渝的自述。


    裴望矜震惊地扭头看她，后者却仍平静地注视着剧幕，好似当真在一门心思欣赏演出。


    “利维坦本是边陲小城里某户人家的遗孤，当年方明蕙走南闯北，四处勘察地质生态的期间遇到了他，算不上收养，但好歹给了他口饭吃，还任他跟在身边学习各种知识。


    “当时利维坦年纪也没有太小，看起来敦厚得很，讲起话来笑眯眯的，也很擅长献谀奉承的那一套。方明蕙自己就是个坦荡荡的性子，所以不曾多加怀疑，只把他当个弄臣。


    “顺带一提，利维坦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方明蕙之前念书的时候就对历史和文学不大感兴趣，所以不知道这些。”


    说到这，周无渝原本听不出波澜的语调也变得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裴望矜的眉心早已紧蹙。


    利维坦的故事只开了个头，她便已听出了两个非常不美妙的消息。


    其一，踩在方明蕙的成就之上，利维坦对整个德墨星球的地理状况和资源信息该死地了解；


    其二，根据圣经传说和蓝星时代的政治巨著，利维坦给自己取这个名字所想借用的隐喻是——


    杀不死的海怪，撒旦与恐惧的化身，庞大的国家机器，绝对集权的独裁君主。


    耳畔不曾停歇的叙述仍在继续：


    “……但正如上一个剧目所展现的那样，利维坦不过是新人类时代的又一个‘波塞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