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两个多月的磨合，林栖已经能与交响乐团配合地相当默契了。


    四月初，开幕式班底迎来了第一场全员联排，地点定在万人国家体育场。


    林栖和她的团队去得很早，她穿着和大多数人一样的世博会文化衫，安静地坐在台下，观看其他节目的彩排。


    乐团的人不久就到了，有五十多位。打过招呼后，很自然地跟林栖坐到一起。


    这个女孩话不多，看上去有些孤僻，相处起来却散发着一种独特的亲和力，工作时沉静而投入，同她合作叫人舒服，因而都对她颇有好感。


    陆野的公司承接开幕式的音乐统筹工作，他比任何人都要到得早些。


    其他节目彩排的时候，他也会站在音乐总监身边，不时跟他耳语些什么，神情严肃而专注。


    前面几个节目排完，终于轮到《万国》。


    一行人走上台去，各就各位，都穿着统一的白色文化衫跟蓝色牛仔裤。


    林栖将文化衫的袖口卷至肘部，带着她用铅笔画满各种符号的谱子坐上琴凳。


    正式开始前，各单位需要试音。


    陆野试得比较细，在舞台各个点位来回走动，感受每个位置不同的回音效果，并不时提出些意见，人声太薄，人声太厚，耳返音量等等。


    Monitor根据他提出的问题，再作细微调控。


    他是演唱者，也是这场演出的主导者，不像林栖他们只用在固定的乐器前弹奏好自己的部分就可以，他必须关注所有细节，包括各色乐器的衔接。


    这两个月期间，林栖随《万国》主创跟陆野碰过好几次，合作上已经默契无间，其他的事却只字未提，心照不宣地压后。


    在林栖奏出热身琶音的瞬间，陆野恰好捕捉到某个频段的回声延迟，喉结随着调试指令上下滚动：“钢琴组低频衰减3dB，人声轨预混入环境麦克。”


    调试过后，林栖又试了一次，随后跟陆野和音乐总监比了个“OK”的手势。


    对乐团，陆野也提出诸多意见。


    但和歌手配合最为密切还是钢琴，因为钢琴分量大，中间还有一段solo，尽管林栖已经将谱子倒背如流，闭上眼睛都能弹，但毕竟缺乏大型演出经验。现场演出不比琴房，音场区别明显，面临的问题层出不穷。


    好在陆野总是能够一针见血地指出大部分问题，而林栖也总是一点就通。


    “休息一下，再来一次就差不多了。”总监宣布。


    由于彩排比较顺利，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很轻松，彼此打气后，在原位休息。


    林栖站在琴旁边，将刚才遇到的问题一一标记在谱面上，边想边写，手指虚空模拟琴键的起伏。


    陆野隔空看了看她，朝她走去，“你是不是没吃饭？”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但吃不太下。”本来没事的，一听到这话，立刻泛起一阵心慌，脚下一软。


    幸而陆野上前一步，搭了她一把。


    “你嘴唇都白了，”陆野声音很小，“我猜不是低血糖就是紧张的。”


    进而又补充道：“放心，导演和总监都对你赞口不绝。”


    第一次大联排的压力让林栖整晚没睡好，又听说主办方还有一套随时替换下她的方案，导致她早饭和中饭什么也吃不下。


    这会儿绷着的弦一松，报应就来了，心慌、发汗、手心微颤……什么低血糖的的症状都冒了出来。


    陆野塞给她一块巧克力，“先吃点，马上放晚饭了。”


    刚说完，音乐总监和乐团指导过来找陆野，陆野便转了个方向，跟他们讨论起来。


    林栖微微躬腰，一手按着胃，一手将巧克力送进嘴里。身体借由琴身的遮掩，靠在陆野背上。


    陆野将她挡在身后，跟众人讨论弦乐组衰减频段的范围。


    他想给她多靠一会儿，但背上的重量只持续了几秒，即便偌大的场馆，人多如繁忙的工蚁，钢琴的位置远不在舞台中央，她还是不敢多靠近一秒。


    《万国》彩排完最后一次之后，全体成员放晚饭。


    各个小团队围坐在一起，林栖和陆野的中间隔了一群乐团的人，仿佛南北半球，互不往来。


    小薇为林栖领来盒饭，看到两人隔着这么远，不免有些失望，犹豫几秒，硬着头皮问林栖：“我可以跟陆野要个合照吗？”


    “问我干什么？”林栖慢条斯理地分开一次性筷子，夹了块豆腐吃。


    小薇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原以为她俩很熟的，看彩排更是这样觉得，如果两人坐一起，她还能借由他们聊天的机会，插个合照的话题。


    “还是算了吧。”她沮丧地说。


    但是过了一会儿，还是不死心地问：“姐，你跟陆野熟吗？”


    “不熟啊。”林栖想也不想。


    小薇嘴巴瘪了起来，“刚刚彩排的时候，我看你俩配合地天衣无缝，怎么一下台就……”


    她其实还看到了陆野递巧克力的过程，可是看林栖的反应，没敢说。


    林栖小口咀嚼完嘴里的米饭，问她：“你下了班还会找同事玩吗？”


    小薇无语凝噎。


    林栖自始至终没发现小薇的小心思，她的注意力都在盒饭上，这盒饭有些不对劲。


    “小薇啊……”她用筷子拨弄开饭菜，每一隔都内涵乾坤——


    红烧豆腐的底下，铺着满满的大虾仁，酸辣包菜的地下，是大片的牛肉，米饭的底下，居然埋着两只鲍鱼。


    “你是不是拿成别人的了？”


    “我是排着队和大家一起拿的，稍等啊，我去查探一下其他人的。”小薇跑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告诉林栖，大家的盒饭都很正常。


    林栖也沿着旁边的乐团，一个一个看去，一水的红烧豆腐，酸辣包菜，外加一个卤鸡腿，没有哪一个扒拉出不一样的东西。


    目光依次游走到陆野身上，他正夹起块豆腐往嘴里送。


    也许是她目光停留地太久，陆野拿筷子的手腕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她面颊一热，顿觉手上的盒饭像一颗烧红的煤球，烫得厉害。


    又觉得他心思太过，非但不对她的胃口，反令她吃得不安，着实没有必要。


    陆野一边吃饭，一边跟人聊天，无暇分出一丝一毫的注意力给遥远的北半球。


    几个拉小提琴的小姐姐过来找他自拍，他立刻放下饭盒，十分配合，拍完照后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惹得小姐姐们开怀大笑。之后，几人又拿出手机，像是在互加微信的样子。


    林栖一筷子叉在虾仁肚子上，“我吃饱了，帮我丢了吧。”


    小薇还没来得及伸出手，一杯奶茶赫然出现在她眼前，吓了她一跳。


    林栖转头看去，看到了那天在二楼包厢见过的亦星。


    见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红色的工作证，林栖有些惊讶，“你也有演出吗？”


    “哪有这么好机会啊，我是来探班的……探老板的班……那个，给大家带了奶茶，还剩一杯，白桃乌龙，热的，你喝喝看。”


    “哇，谢谢。”林栖正渴，接过奶茶问他，“给老板的是什么口味？”


    “一样也是白桃乌龙……已经交给他助理了。”亦星略带迟疑地说。


    注意到林栖的虾仁被戳得不成样子，饭菜也剩好多，他面露失望，“饭菜不合胃口吗？”


    “不是……”林栖撞见他的模样，一瞬间恍然大悟，“不会是你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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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亦星略带羞涩地点头，“我怕你吃得不好。”


    “……”


    林栖长叹一口气，“快别这样，被别人发现我搞特殊才是不好。”


    “这有什么？好几个大咖都是自己团队另外送的大餐，祥哥的厨子就在场子外面的房车上开火呢。”


    “那也不好，我哪能跟祥哥比？况且这不是我本意，你有点，越界了。”


    林栖说得很直，这样隔三差五嘘寒问暖的男生，大学时也遇过几个，经验告诉她，必须说直一点，不然后患无穷。


    亦星脸色顿时煞红，他所设想的一切循序渐进的追求手段，统统被这一句话“越界了”碾得粉碎。


    心想这女人，说话就不能稍微留一点余地吗？明明五官柔和的一张脸，简直就是心软的神的具象化，怎么说话做事这么棱角分明，硬邦邦的？


    “你不是，没有男朋友吗？”他不甘心地问。


    “对不起，我……”


    台上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麦克风嗡鸣，如指甲划过黑板。


    亦星吓了一跳，紧接着，就看到自己老板陆野拿着麦，面无表情地说：“《万国》组，辛苦再来合一遍。”


    “我要去排练了，谢谢你的奶茶，还没凉，请别人喝吧。”林栖如释重负，将奶茶往亦星怀里一塞，三两下站起身走了。


    排练过一遍之后，已经不见亦星的身影。


    林栖问小薇：“亦星呢？”


    小薇说：“刚才有几个女生跑过来找他签名，弄得挺吵的，导演不高兴，叫人把他赶走了。”


    “哦。”林栖看了看刚才聊天的地方，盒饭和奶茶也都被清理地干干净净。


    不久后的某一天，林栖刷微博时，看到亦星被丢去了一个野外生存类真人秀。画面里，因拒绝吃虫子而饥肠辘辘的小伙子面无人色，一个人在篝火前抱着吉他，声泪俱下地跟公司喊话要回来。


    夜里十点，所有的节目都彩排完毕，演职人员走了一遍集体谢幕流程，之后收工回家。


    林栖收拾好东西，跟大部队一道往外走。


    忽然天空绽放出盛大而夺目的烟花。


    “他们在试放开幕式结尾的礼花。”工作人员说。


    三月的夜空瞬间变成莫奈的花园，赤橙黄绿青蓝紫，争先恐后地缀满靛蓝的幕布，犹如一双上帝之手以天为纸，泼墨作画。


    场景太美，不少人驻足观赏，有人还拿出手机拍摄。


    林栖也停了下来，她刚好走到舞台旁，于是双手往台上一撑，坐在了边沿。


    自从若干年前在除夕夜与陆野相遇，每当看见烟花，她都会想起陆野。于是下意识地，将烟花的那份片刻绚烂继而轰然坠落的气质，也投射到陆野身上。


    心脏忽然一紧，她蓦地转头，陆野果真就坐在左边，隔了两个人的位置。


    这距离像极了大学开学那天的迎新晚会。


    就连轰然而至的心跳都很像。


    璀璨的光芒泼洒下来，如繁星坠地，映出陆野安静的轮廓。


    不同于工作时的满场高能，他这会儿一动不动，显得疲惫、孤独。


    像烟花落尽后，无人问津的夜空。


    也像灿烂过后，默默稀释在黑暗中的烟尘。


    林栖忽然想起，今天是清明节。


    他又要失眠了。


    “砰——”一个巨型烟花腾空而裂，是烟火秀的重头戏。惊呼和喝彩声顿时沸腾了万人体育场。


    就在所有人都在仰头观摩盛景时，陆野倏然低下头，转向林栖。


    林栖来不及躲闪，一头撞进对方盛满星光的眼睛里。


    这样的夜晚，他们躲在人群的缝隙，相视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