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走进府邸自散而开，浴房内热气腾腾，潮湿难耐。权华动作麻利地卸下一身盔甲，直到整个身子全部泡进热水中，他这才情不自禁地喟叹一声。


    青霄的剑鞘轻轻拂开隔着浴房与外堂的幔帐，贺溪亭略一侧身，便瞧见权华因常年征战，没一处好地的后背与臂膀。


    近日又与楼兰交了一场恶战，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整个后背布满血痂，狰狞至极。温暖澄澈的热水不一会儿就变得泥泞浑浊，权华独自躲在浴房，对此视若无睹般的尽快清洗身子。


    贺溪亭眼底蔓上一抹复杂，眉宇间丘壑微起。黄泉珠光芒不散，他无比清晰地看到权华的伤口处正源源不断的汇集黑雾，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贺溪亭并未动作，只是化为一阵清风，悄然从窗柩离去。


    他心中生疑，在府邸留下一丝灵力，继而御剑飞往波汤道外的军队营帐。


    被辽南全军击退，楼兰既没有陷入消极，也没有彻夜部署策略，整座营帐寂静无声，若非瞭望楼内的哨兵鼾声不断，险些让人以为此处已经人去楼空。


    相较于辽南，楼兰士兵显然军心懒散，无论青霄挑开哪座毡帐，里头酣睡的士兵无一人察觉。青霄一路直行掀开主帅营帐，却也是见里面的人鼾声震天，睡相极差。


    贺溪亭眼底划过几分嫌弃，只看一眼便带着青霄离开。他只身站在营帐外，望了望暗夜连绵的苍穹，旋即施法唤来黄泉珠，光辉映射四方，竟没有任何异样。


    “……”贺溪亭眉头蹙得更甚。难不成这些人当真是鲁莽轻敌？


    贺溪亭不甘心地再次探查，仍旧窥不出一丝妖邪之气，整座军营极其干净，没有任何不该存在的外来之物。


    这就怪了。楼兰军队如此态度，显然是对此仗势在必得，辽南士兵身上的黑雾若不是他们干的，又会是谁？


    他明明已经及时解决了此处聚集的妖邪，怎么还会被趁虚而入？


    贺溪亭心中疑问不解，却也不再留于此地徘徊，旋即踏上青霄返回辽南都城。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辽南都城民心质朴，即便是凯旋而归的军队所用器具也难觅奢华之物。舞姬姿态婀娜，衣裙只以简单的彩带和轻纱点缀，并无过多的珠翠修饰，乐师吹笛击鼓，与舞步相辅相成。


    士兵与百姓围坐一起，共同举杯，庆祝这来之不易地胜利。


    权华站在高台之上，目光扫视着这片欢腾热闹的场景，一时感慨万分。


    楼兰来势汹汹，接连攻破多国，如同一只饥渴难耐的饿狼，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壮大起来的。


    幸得中原各国及时联手一直对敌，恶战苦熬数载才取得今日边境大捷，留给各国喘息之机。


    “将军，回屋吃口肉吧。”军师遣人过来问道。


    权华闻声回首，便见军师端坐里堂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你回去告诉他，我不与贪生怕死之人共食。”权华剜了他一眼，冷哼道。


    传话的士兵面露窘迫，只好作辑离开回了屋，俯身将他方才的话传达给军师。


    军师侧耳倾听，期间目光不移半寸，士兵说罢得他示意便战战兢兢地快步逃离，而军师则亲自端起一叠肉片，走到权华身旁。


    权华瞥见他来，略显嫌恶地撤了撤身子，没做理会。军师倒也毫不在乎，径自将碟子递到权华面前，笑呵呵地说：“将军奔波了一整天，总不能因与我置气一直饿着肚子吧。”


    “谁与你置气？没看出来我不愿同你讲话么？”


    此话语气不轻，军师面上僵住一瞬。他默默吐出口气，将肉碟放在一旁的架子上，轻声道：“既然将军嫌恶于我，那我便不打扰将军雅兴。但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同将军解释一句，当初向王上提议和亲实属无奈之举，我的本意……”


    “本意？”权华猝然截断他的话，眉间染上怒气：“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推进虎狼窝，你是当我辽南男丁死绝了不成？你所谓的顾全大局，家国兴衰不过都是懦夫之言！王姬又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嫉恨她？！”


    气血上涌，迫使着权华一步步逼近军师，军师支支吾吾地用气声解释，但他无论怎么说，落在权华耳中只当是他的狡辩之词。


    “如此懦夫还敢来前线出谋划策，你怕不是敌国派来的细作！”


    “权华！你太过分了！”


    两道怒吼相撞在一处，堂内欢声笑语的声音霎时落寞，气氛一时紧张起来。跟在权华身边的几名少将心中明晰两人因何而吵，为此连忙站起来缓解气氛，乐师再度吹鸣笛声，舞姬顺势迈开舞步，堂内重又恢复热闹。


    只是这欢愉的气氛被轻而薄的纱幔彻底隔绝，高台处的剑拔弩张之感丝毫未减。


    军师后退几步拉开与权华的距离，他站稳脚跟，神情痛恶的质问道：“你怎么就是不懂？显国雄兵百万尚且派了公主和亲，若非那公主途中得遇仙缘，你以为此仗没了他们的支援，辽南会坚持多久？”


    “呵。趋炎附势的无耻之徒！我辽南军士勇猛，岂能跟他们相提并论？那是懦者的求存之道，我权华不屑一顾！”权华冷嗤道。


    “那你合该想想这世间并非只有你一人，只以你的心意行事！”


    权华气急，横眉怒瞪着他：“你应该庆幸王姬没有和亲，不然我会亲手取下你的项上人头为国家祭奠！”


    话落，权华甩手离去，堂外高台终于变得寂寥下来。军师用余光瞥了眼他离去的方向，陡然泄了口气。


    贺溪亭远坐屋脊之上，漠然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


    黑夜漫长，然都城热闹氛围不减，府邸深处一座庭院内，烛火也迟迟未熄。


    “将军，您的夜宵。”


    突兀地敲门声于此时响起，送信的少将听见屋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于是便问了一句：“您睡下了吗？”


    话音刚落，木门唰得一声被人打开，权华衣着整齐的从中而出，少将对此倒是见怪不怪。身处乱世，谁也说不准下一刻是否会有敌军偷袭，他们和衣而眠，从不敢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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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手中食盒递给权华，神色纠结似乎有话要说，但看着权华毫无情绪的面孔，复又咽了回去，化为一句“末将告退”。


    房门自他身后紧闭，屋外喧嚣不止，权华小心翼翼地起开食盒，目光扫过几叠肉菜，最后抬手掀起馒头下方的布，扯出藏在食盒里的卷曲纸条。


    还未打开看到里面的内容，他便已经缓下神色，唇畔不自知的漾起笑意。


    贺溪亭隐去身形坐在他对面，随便一想就知道这信一定是那位险些和亲的王姬所传。


    他无意窥探私信内容，只在一旁静悄悄地观察弥漫在权华周遭的黑雾。方才于高台之上，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团黑雾随着权华的怨愤愈渐愈浓，心下也有了些许揣测。


    信中内容想必极佳，故而权华看着看着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只在一瞬，贺溪亭敏锐地察觉到一丝黑雾悄然无息地从他脚底涌进，说时迟那时快，贺溪亭迅速唤出瓷瓶，将那黑雾尽数吸入。


    在权华身边徘徊良久，终于让他逮到了时机。


    贺溪亭轻轻晃了晃瓶身，见那团薄如蝉翼的黑雾在瓶中蜷缩，似被束缚住一般，他毫不犹豫地取出黄泉珠探查这股黑雾的来源。黄泉珠闪烁片刻，柔和光辉包裹住瓷瓶，一道如蚕丝般纤细且几乎难以察觉的光线从木门的缝隙中透出，遥指城外。


    见状，他转手将黄泉珠收回袖中，起身欲走之际却忽然听见许久没有出声的权华此刻轻叹一声。


    “阿巍，我不会让你，让整个辽南陷入险境的，相信我。”


    贺溪亭错愕了片刻，渐渐反应过来他唤的不是自己内心所想之人。看着权华眼含柔意的把纸条小心揣进衣襟，贺溪亭谨慎地神色放松下来。


    事态紧急又处处蹊跷，他绝不会视若无睹，定要抓出来幕后之人。


    循着丝线指引，贺溪亭来到城后的一处荒芜之地，然而刚一踏足，青霄剑便在他手中嗡鸣不已，无论他如何驱策灵力，仍旧压制不住青霄颤动的剑鞘。


    贺溪亭神情肃然，旋即结印施法，灵目瞬间洞开探测四周。果然不出所料，灵目一开，无数只由怨念幻化而成的灵体在黑暗中涌动，无声无息地四处徘徊。


    它们时而扭曲，时而拉长，相撞一处后竟会融合化成一只庞大幽影，那灵体似乎拥有滔天的恶意，其表面上流动着幽冷的黑光。


    它缓缓蠕动，突然又在无声中裂解，化为无数细小的灵体，如同黑暗中不断分裂的毒蛇，带着冰冷的触感和腐朽的气息，悄然蔓延开来，让人不寒而栗。


    贺溪亭隐匿身形时也将自身气息掩盖，这些灵体毫无主观意识，唯一驱动它们的便只有深植于骨髓的无尽怨念。


    他静默地看着眼前十分诡异的场景，眉间一寸寸皱的更深。贺溪亭紧握青霄，却迟迟没有动作。


    因为这里是埋葬战士的坟场。这些怨灵都是为国捐躯的士兵。


    可竟然有人在他们死后肆意吸取并放大他们的怨念，让英灵连死都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