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眼里你们只是一群机会摆在眼前都不会去抓的蠢货。”苏末说完摇摇头走了。


    其余工友对苏末的讥讽并不在意，他们只在意自己会不会被开除——好在苏末说到做到，经理敲打了他们一番，并没有开除他们。


    只景锋想起苏末那摇头的样子，心有不平，于是他又坐到了培训班里面，开始听那些让他觉得痛苦的讲课。


    学习本来已经很痛苦了，偏其他工友还喜欢说阴凉话，时而泼冷水、时而在他温习功课的时候拉他去赌牌。


    很多次景锋都想放弃——识字都这么困难了，等到他能学技术要到什么时候？倒不如现下轻松一点，反正大家都这样。


    可他脑海里总会闪过苏末的模样，美丽、高雅，但看向他们时眼里满是鄙夷，景锋想，自己偏要学得比女工们还要好，让苏末知道男人就是比女人厉害！


    可惜女工里面聪明人不少，景锋考核最好的一次也不过排在在中间，这时候他才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的比较，并不能因为性别一概而论。


    识字多了景锋慢慢也能自己看报读文章了，他的学习之路渐渐不再只有辛苦，当他有了收获、享受到了其中的好处时，再回忆苏末当时的样子和那些话，景锋觉得自己误会了她——她明明是用心良苦以及对大家不争气感到失望。


    又一次考核后，苏末给排名靠前的人发奖品，奖品是一本康熙字典，她鼓励大家说：“咱们培训班上教大家的字也就日常生活够用，大家不要止步于此，课后也要保持学习，这本字典是很好的辅助工具，我会放一本在教室里面，大家感兴趣都可以借去用。”


    教完大家怎么用字典后苏末就离开了，景锋追到教室外面喊住她，“苏老师……”


    喊住了人景锋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傻站在那，苏末笑着问道：“刚刚我讲的有哪里不清楚吗？”


    “我想感谢您！原本我坚持不下来，您那天激励了我，我现在也能自己读一篇文章了。”


    “你不用谢我，感谢能坚持下来的自己吧。”


    景锋见她态度这么和煦，心下羞愧，还想再为那天的失礼道歉，又说不出口，挠挠头道：“明天我就去书店买一本您说的字典，加深学习。”


    苏末从包里拿出字典递给他，“这本字典有些旧了，但不影响使用，希望你能一直保持对学习的热情。”


    景锋讲到这停了下来，开始大喘气，他这会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了，但石三水看到他的眼睛十分的亮。


    “后来我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在学习上，通过了厂里的考核，学了技术当了技术工，我一直想再当面跟她道谢，却没有找到机会。”


    苏末只头半年到厂里时间多一点，后来培训班上了正轨她就去的少了，偶尔去也是十分匆忙，景锋没有机会接触她，但他对苏末的了解却越来越多，听工友们讨论、看她的社评、时评——虽然大多看不懂，可景锋跟着工友们学，把苏末的文章都剪下来贴到本上，这样没事时翻来覆去地看，看多了也能品出其中的一二含义。


    景锋还机缘巧合下参加过一些进步社团的活动，他在角落里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其余人簇拥着苏末议论得热火朝天，那时候他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激情——虽然现在自己还参与不进去，但他只要听苏末的话继续学习，迟早他也会是其中一员。


    “我以为我的生活会这么平稳下去，我有时间去慢慢学习进步，可惜……”景锋声音开始变得虚弱，眼里的光亮也开始变得暗淡。


    石三水拿水壶给他喂了点水，看着他这样子，石三水心里挺不好受的，曾经对学习怀揣那么大热情、渴望着进步的青年，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虽然对上苏末和寻理他十分嘴硬，可石三水心里明白，他们这一行实在不是什么好归宿，自己是意外被老长官招进来，景锋又怎么走上了这条路？


    这么想着，石三水也没忍住问了出来，景锋苦笑道：“我在的那个工厂，最大的股东去世后儿子继承了他的位置，那是个十分自大的草包，很看不起苏末，对苏末的各种政策意见很大，经常阳奉阴违，最后苏末撤走了投资，厂里也关闭了培训班。”


    其实那时候景锋已经从培训班结课，是一位技术娴熟的技术工，培训班的关闭对他影响并不大，可他不服——不服新上任的老板对苏末的轻视。


    厂里不少因苏末成长起来的工人们联合起来抗议新老板的独裁，要求保留培训班等利好工人的政策，但工人怎么斗得过老板，最后大批工人离职——他们识字又有经验，离开这家工厂去处多得是。


    离职后景锋却不急着再找工作，自从换到技术岗后他涨了薪水，日常基本又没有什么开销，还减少了寄回家的钱，如今他手里有一笔积蓄，他想找个学校进行专业的学习。


    厂里的培训班只是扫盲，景锋识字后很多东西都要靠自己去学，大多时候都觉得吃力，他想着去学校进修一下，顺便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到底要怎么发展。


    可要选择什么样的学校，他又感到有些头痛，相熟的工友说他因果颠倒了，应该先想明白以后怎么发展，再选择相应的学校学习才正确嘛。


    景锋思来想去，猛地有了一个念头——不然去请教一下苏末吧！请她为自己指一条明路。


    苏末家的地址不难打听，景锋买了礼物过去，但苏末没在家，给他开门的人景锋在厂里也见过——苏家的女护卫，徐英。


    徐英听了他的来意后把他迎进客厅，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说道：“苏末去了报社，估计快回来了，等着吧。”


    景锋有些局促，但下意识四处观察，苏末的家跟他想象中一模一样，并不奢华，十分古朴，处处透露出文化人的气息，最吸引他注意力的是沙发旁边的柜子上的一个屏风摆件——美人戏蝶的绣面给他的感觉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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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飘逸。


    讲到这景锋笑了起来，他跟石三水说道：“苏末是山城人，后来我去山城还在当地的绣庄找过类似的绣图，可惜再没见过那样轻盈飘逸的蝴蝶了。”


    “那应该是杭绣。”石三水解释道，“我在杭城的绣庄见过类似的。”


    其实是在寻理那见到的，寻理跟他说小时候的邻居是杭城人，有一手好绣艺，曾经送给她们家一副美人戏蝶的绣图屏风摆件，被她一次意外弄坏了，所以她特意找了绣庄按照记忆里的样子订了一副绣品准备送给苏末。


    石三水没想到景锋也见过那个屏风，一时颇有种时空交错的感觉。


    景锋愣了一下，“对啊，她邻居是杭城人……我怎么没想到，我这辈子啊，跟她总差点缘分。”


    石三水眉头一皱，这话什么意思？景锋扫他一眼，继续讲起了往事，“可是那天等很久也没等到她回家，后来徐英打电话过去，说是在开会，让我过两天再去……”


    景锋心急，第二天又去拜访，却被徐英告知苏末去北平采访了，估计要三天后才能回来。


    三天时间不算长，景锋却没能等下去，因为老家来信说他大哥惹了事，让他带钱回家救命。


    景锋就这么急匆匆离开了津城，回了老家才知道大哥中了仙人跳，赔了不少钱还挨了一顿打，景锋虽恨大哥不争气，但到底不能狠心不管，把自己攒下的钱都给他治病用了，于是也不用请苏末指路了，一穷二白的景锋心想，回了津城找个厂子继续攒钱吧。


    临出发了，一个老乡找上门来，问他要不要去金陵讨生活——老乡看中景锋体格好、识字、还在津城见过世面，整个人精气神好，想招他去金陵给一大户人家做护院。


    “我给你介绍的这户人家的当家人是当官的，跟着他有前途，”老乡十分看好景锋，给他讲道：“原先他有个贴身护卫，给他挡了一枪，后来就被安排去警察局了，现在也当官了，我跟你说，这前途可比你去津城好多了。”


    当官啊……景锋心动了，他想等他有了官职再去见苏末、感谢她对自己的帮助时，苏末应该就能记住他了吧。


    于是他跟着老乡去了金陵，给人当护卫，从不畏惧危险，立功后果真被主家推荐去了警察局，后来又被选拔进调查队，再到今天成了上海站的科长……当上了官，但也离苏末越来越远了。


    “不该那么急，应该等三天，去见见苏末的；或者去金陵之前再去趟津城，见见她，听听她的意见，或许就不一样了。”景锋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石三水有些沉默，会不一样吗？也不一定吧，他能体会到景锋当时那颗向上的心，苏末再多的建议也比不上金陵现成的例子，可这时候也无需争辩了，他感受到景锋身上弥漫出来的哀伤，情绪也低落下去，他们俩怎么不算是一种殊途同归呢？


    “你为什么帮我？”石三水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