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 39 章

作品:《宁无常

    我连胆汁都吐不出来了,浑身没有力气,沿着洗手台滑到地面上,严靳从后面抱住我,他的胳膊从我肩膀两侧环绕过来,他是跪着抱我的。


    “不是你的错。”他说。


    “是吗?”我从他的怀抱中离开,撑着地砖站起来,“可能是吧。”我说。


    严靳递给我一杯水,水是温热的,滑过喉咙的时候,我的喉咙很痛。喝完水,我忽然有些茫然,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干什么,或者说什么。


    严靳问我:“可以开灯吗?”


    我点头“嗯”了声,浴室的灯亮了,我转头看镜子,我在镜子里,很好很鲜活,我活得特别好,即便我不是特别好的那种人,但我很擅长活着。不过头发乱了,有点乱,嗯,很乱。我抓了几下头发,又挤牙膏刷牙,严靳站在我旁边,跟我一起刷。屋子里只有电动牙刷的嗡嗡声。


    刷完牙洗完脸我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洗澡吗?我今晚洗过了,护肤吗?这件事情太复杂,我现在有点想不起来步骤。而且面霜之类的东西都好冰,我不太想碰到没有温度的东西。


    我撑着洗手台回头看了严靳一眼,眼睛有点发热,可能是因为其中映着他的影子。他永远都是热的、温暖的,气息和触感都是。


    他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果然很暖和,触感特别舒适,他问我是不是困了,我机械地点头,他拉着我的手,把我往卧室带。一进卧室我就钻进被子,他跟着我躺了下来,顺手关掉了灯。


    “睡吧,宁宁。”他说。


    我很听话地闭了眼睛,然后我看到虞槐,又睁开。


    “睡不着。”我说。


    他把我揽到怀里,用那只温暖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我:“想聊聊吗?”


    “不想。”我斩钉截铁地说完,又盯着天花板出了片刻神。好奇怪,我发现即便不闭眼睛,天花板上也能看到虞槐。


    我往严靳身边贴得更紧了些,确保我右边耳朵可以听到他的心跳。这颗心脏跳动的频率,是我当下唯一能够找到的,能给我带来安宁的东西,像犯下滔天大罪的虔诚信徒听到教堂钟声那样,像恶灵获得超度那样。


    “我看着她跳下来的。”我说。


    严靳把我抱得更紧了些。


    “她落地的时候,睁着眼睛。”


    “宁宁......”严靳侧过来吻我的额头。我能感受到,他大概是想要说点什么,他是个好人,至少对我来说他是个好人,他想宽慰我,但他可能这辈子都没这么词穷过。


    我告诉严靳,我原本一点都不知道死人是什么模样,我活了二十多年,我一直离死亡很远。


    他叹了口气,很轻很很克制。但我还是听到了,我离他太近,我把这声叹息听得特别清楚。我恍然发现,人的性命也和叹息没什么两样。


    轻飘飘的,说没就没。


    我抱着他,收紧了手臂,我承认我有点害怕,我不是怕虞槐找我索命找我算账,只是那个画面的视觉冲击太强了。


    或许正是因为视觉冲击太强,我的任何情绪都还跟上。没有悲伤和难过,没有内疚,没有愤怒。和我眼前满满当当的画面相反,我的心空空如也。


    -


    我不想出门,打电话去公司请假,电话打错了,打到了前任领导手机上。


    我拜托她帮我转达一声,她挺不满意,说我一天到晚请假旷工,又不走正式流程。她义愤填膺地抱怨,说我现在更厉害了,更是长本事了,请假连找个人都找不对。


    我很不耐烦地说:“那你把我开了吧。”


    她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


    我意识到,胡乱撒气是很不地道的行为,于是又和和气气向她道歉,我说:“经理不好意思,我最近不太舒服,休息几天再来上班。”


    她很迟疑地“噢”了声,她问我:“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吧?”


    我说:“没事,放心,公司垮不了。”


    “......”


    挂断电话后,严靳叫我吃早饭,我喝了半杯牛奶,又吐了。他也没去上班,他几乎推了全部的工作,连电话都不怎么接,陪着我在这一方封闭空间里待了整整三天。


    期间我跟他也话少,除了他每天劝说我出门,想要带我去跟熟悉的咨询师聊聊天之外,家里唯一明显的声响可能就是脚步。


    我对任何事情都无多大兴趣,但我也不至于干坐着什么都不看。我开始浏览新闻,浏览全网所有平台的新闻稿件,体育、政治、娱乐,什么都看,古偶小生恋情曝光,某地车祸一死三伤,拐卖小孩的人贩子判了重刑......


    直到第四天下午,终于有了一点新动静闯入我们的生活——牙牙的电话。


    他没有打给我,而是打给了严靳。他可能心里有所顾及吧,但具体在顾及什么,我就不确定了。牙牙告诉严靳,小蜜蜂今晚要回乐队演出,就在mushroom,是虞槐的意思。


    小蜜蜂昨天下午收到了一封延时邮件,算是遗书,也算是情书。


    虞槐希望竹蜂可以一直进行下去,她在邮件里反复道歉,她说可能这对大家都有点残忍,但她真的很渴望竹蜂能被更多人听见,她说大家,每一个人,小蜜蜂、阿池、牙牙、超越,每一个人都特别有才华。


    严靳问我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饭,我摇头。


    他说他不可能让我永远不出门的,我盯着他看了好久,又缓慢把眼神收回来,我说:“要不去mushroom看看吧,以后也不想看了,最后一次。”


    “......”


    “你不愿意?”我想了想说,“只听歌,不聊天。”


    “......”


    我轻叹一声:“没关系,你不想去我就自己去。”


    “没有不想。”严靳坐到我旁边来,“我陪你。”


    -


    黄洪飞知道严靳和我晚上要去,把订出去的好位置又给挪了出来,我还挺不好意思。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因为家里享受很多诸如此类的“小特权”,甚至更多的“大特权”,但我从未真正适应过,不管我表面看起来如何理所当然、云淡风轻。


    可能是几天没吃饭,我坐在黄老板新换的皮沙发上,脑花快要要被音乐声震散了。


    脑花。我又想起虞槐的脑花。或者说,脑浆。我感到反胃,很难控制。我站起来,严靳陪我去了趟洗手间,我什么都没吐出来,嗓子像刀割似的。


    他在洗手间外面等我,他的表情好无奈。他站在那棵不知名绿植的旁边,像站在一片萧瑟的竹林里。


    我心里有点愧疚,我似乎是伤害了他,于是我走过去,抓着他的袖口说:“明天。明天我去做咨询。”


    他什么话都没说,抓着我的后颈,把我按到怀里,他的肩膀好宽,整个我都被他笼罩住了,像是给我编织了一重厚茧,好让我躲藏。


    我小声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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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对不起。


    他让我别说这种话,永远不用对不起。


    我闭上眼睛,嗅闻着他的味道。他怀抱着我,我也环抱着他,他的外套被我紧紧攥在掌心里,一定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


    我的时间在这里暂停。


    不知多了多久,黄洪飞慌慌张张跑来,站在旁边干咳了几声。我从严靳怀里起身。他留给黄洪飞的眼神不算好。


    黄老板略显尴尬地看着我,他说:“有一对中年夫妻闹事,我让人把他们带出去了,好像跟竹蜂那边有点关系,我来问问易小姐的意见。”


    中年夫妻,又跟竹蜂有联系,那必然就是虞槐的父母。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我真的很心累。我深呼吸了几次,下意识看向严靳。我不是很擅长给人这种意见。然而严靳只是对我说,照你的意思来,怎么样都行。


    这话听上去怪吓人的。什么叫“想怎么样都行”,无非就是把人赶走或是报警吧,不然还能怎样?我不希望他给我提供第三个选项。


    黄洪飞说了,至少mushroom是做正经生意的。


    我问黄洪飞这对中年夫妻的诉求是什么,黄洪飞说:“鬼哭狼号的喊了一通,哭着闹着要翁梦璇不得好死,要翁梦璇赔她女儿。”说完他顿了顿,“我瞧着吧,像是要钱。”


    “竹蜂什么时候演完?”我问。


    黄洪飞说:“好像就剩这一首了。”


    “聊聊吧,”我说,“你让小、让翁梦璇一起过来。”


    我们需要聊聊,我们需要把一切事情都聊清楚,我真的受够了这种粘稠感,像在淤泥里往下沉。


    “行。”黄洪飞做了个敬礼的手势,他说,“聊明白也好,看他俩那架势,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我这一天两天还能顾及情面,要没休没止地过来闹,我也不能一直当软柿子,我怕到时候搞得太难看。”


    我在mushroom存放酒水的仓库里见到了虞槐父母。


    小蜜蜂和阿池他们比我们早到一步,我们抵达仓库时,里头已经吵起来了。幸亏有黄洪飞的人“维持秩序”,否则应该早就动了拳脚。


    虞槐母亲趴在水泥地上声嘶力竭地喊,她拉着小蜜蜂的裤脚让她偿命。小蜜蜂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毫无愧疚之色。


    虞槐父亲被她的神情惹怒了,激动得一跃而起,抓着手机就想往小蜜蜂头上砸,阿池拉住了他,把他推远了些,他更激动了,通红着一双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小蜜蜂扒皮掏心。


    这时黄洪飞在门口吼了一声:“有完没完!再吵什么都别聊了!都他妈从老子店里滚出去!”他这嗓门儿洪亮如钟,仓库内骤然只剩零星啜泣。


    我们跟着黄洪飞往里走,小蜜蜂全程没有看我,她的视线一直黏在严靳身上。她的视线带着怨气。


    莫名其妙地,我就走到了“调停者”的位置上。


    我也不想多跟虞槐父母说客套话。黄洪飞虽然作风浮夸了点,但也算是阅人无数。他说虞槐父母想要钱,我觉得大概率的确就是想要钱。


    于是我直接开口问他们:“叔叔阿姨,你们想要什么直接说吧,能不能给,给不给得起,大家好商量。”


    虞槐母亲“嗷”的一声又要哭,黄洪飞横了她一眼,她止住了。她看着小蜜蜂,抽抽嗒嗒地说:“我女儿是因你而死的。”


    虞槐父亲在旁边清了清嗓说:“两百万。一分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