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无居(一)

作品:《酌泠

    无居(一)


    小昭不记得自己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多久,直至东方的天空露了鱼肚白,她才浑浑噩噩地爬起来,漫无目的地顺着荒郊的道路向外走去。


    道旁野草蓬乱,间杂着火焚和车碾的痕迹,她握紧手中的短剑,举目远望。


    密道的出口在外城的人迹罕至处,触目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明明是春日,这里的草木却枯黄摇落,看不见一丝生机。


    水渠没走几步就干涸殆尽,她在最后的潮湿中嗅到了朽坏的气味。


    腐蝇围绕的白骨堆比比皆是,塞满荒野。


    她再次产生了强烈的虚无感。


    洛阳城中的几年仿佛一场梦,醒来后她仍旧是那个刚刚离开家乡的九岁少女,顺着满地白骨,充满希冀地来到传闻中世间最安稳的地方。


    可远处的邙山依旧烟云笼罩,“安稳”是阿母欺骗年幼孩子的拙劣谎言。孩童已经长大,墙高沟深的韩氏府邸亦坍塌破碎,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小昭踉踉跄跄地走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阿父阿母离去了,络姑和韩仪也离去了,她在这世间相识的人、牵挂的人,先后变为这道旁数不尽的白骨堆,正如当年那相师所言。


    在辛苦经历了许多之后,她又变成了天地间如飘蓬般孤单的存在。


    千年寥落,万岁孤身。


    若注定如此,煌煌长生又有何意义?


    小昭拔出了原本要送给韩仪的那把短剑,向面前招摇的杂草砍去。


    她左斫右砍,恨得双眼通红,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恨谁,连剑都尽数落空。


    枯草的碎屑溅在空气中,与尘埃相随飘舞。


    她不顾一切地挥剑,直至力气用尽,长发散乱,颓然跌倒在空空如也的大地上。


    仿佛是心有所感般,抬眼,她便看见了初升的太阳。


    那是一轮血红的太阳,比残阳更加浓稠艳丽。


    它刺目火热,染红了整片天空,小昭怔然望着它,感觉周遭的一切都热烈地烧了起来。


    ——天地已成火海。


    她痴痴地看着这一片猩红的世界,站起身来,欲将自己投入其中,一同焚烧成灰烬。


    那年夜里洛水鬼哭,今日原中野火烧身,她连最后寻求“安稳好地方”的希冀都丧失,不如早些与亲爱之人团聚。


    小昭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一步,两步。


    她提起了手中的短刀。


    三步。


    她将那把刀横在了自己的颈间,清晨的风吹动鬓角发丝,挽留地抚弄她的脸。


    握剑的手不住发抖。


    四步。


    而在她下定决心之前,无数的声音在耳边飘渺地响了起来。


    “小昭,你听阿父说,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来。”


    “你答应阿母,要好好活着……要活下去!”


    “——滚开!”


    “一定要、一定要长大呀!”


    “小昭,快跑,快跑!”


    最后声音相融,混在一起,竟变成了铺子里一声又一声煅铁的脆响。


    “叮——”


    小昭感觉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了下来,滚烫似铁水。


    她有很久不曾哭过了,几乎忘记了眼泪划过脸颊的触感。


    叮——


    铁花迸溅。


    叮!


    有什么东西从她心口处沉重地坠了下来,砸在了荒地上,小昭下意识地俯身去捡,握在手里才发现是韩仪留给她的那块玉佩。


    几乎是与此同时,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缠上了自己的右脚。


    小昭死死抓着玉佩,迟缓低头,先看见了混杂在枯草中的长发。


    长发的主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抬起一张淤血遍布的脸。她看起来如此苍白虚弱,抓着她脚踝的手却那么用力,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救我……”


    女孩尘土满身,看着似乎比她还要小一些,她应该受了很重的伤,连眼神都有些涣散,声音却坚定:“救救我……”


    “我要、我要活下去。”


    ……


    小昭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的力气,她将玉佩重新塞回胸襟中最贴近心脏的地方,然后背起那个不知名姓的女孩,走了许久。


    正午阳光最炽烈时,她终于寻到了一道细细的河渠。


    女孩从她背上挣扎着跳下来,爬到水渠前饮水,喝够了,又撩起清水缓慢地清洗起自己的脸来。


    小昭抱着剑蹲在另一侧,沉吟良久才开口:“……你叫什么?为什么在这里?”


    声音沙哑得吓人,她自己听了亦觉陌生。


    而听见这个问题后,女孩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回话。小昭看见她的手指死死陷入了周遭的泥土中,手背用力到青筋毕现。


    “我……”


    她低垂着头,刚说出一个字,便面色一变,急急呕出一口血来。小昭上前接住她,拨开外裳检查了一番,发现她胸口和后背都有深紫的淤青,应该是高处坠落留下的撞击伤。


    小昭连忙撕了自己的裙摆,在冷水中浸透了,敷在女孩的伤处。女孩面色痛苦,单手掐着自己的脖颈,想要说话,却死活发不出声音来。


    “你失声了,应该是受伤造成的淤血堵塞,”小昭捏着她的喉咙检查一番,松了口气,“先不要说话,等养好了伤,自然会好的。”


    女孩拼命点头,拉着她那块湿哒哒的裙摆打了个哆嗦。


    小昭擦去她唇角的血迹,她愣了愣,扯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即转头四顾,指了指不远处一株孤零零的树,又指了指自己。


    “树……”小昭看了一眼,猜测道,“你的名字?”


    女孩点头。


    “那我叫你阿树,好不好?”小昭也将散乱的长发浸入清水中,一点点洗净、梳散了,“我叫小昭,是明亮的那个‘昭’。”


    太阳升起来了,冰冷的流水也被这春日的太阳浸润,变得温暖柔和起来。小昭洗罢了头发,将那柄短剑也浸入水中,思索片刻后,她提起水淋淋的剑,毫不留恋地割断了自己的长发。


    阿树瞪着一双大眼睛,不解地看她,小昭却并不在意,只问:“阿树,你要去哪里?”


    阿树的眼神一下子灭下来,她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那你的父母呢?还有你其他的亲人……”


    阿树重新抬头看她,唇角弯了弯,似乎想要重新挤出一个笑容来,却没成功,眼泪像是珠帘断线般从颊侧簌簌滑落。


    小昭的眼睛也红了,她收了剑,用没有打湿的袖口为她擦掉了眼泪。


    “好阿树,不哭了,”她回忆着韩仪哄自己的语气,温声道,“那你就跟着我,好不好?你要活下去,我……也要活下去。我们都没有亲人了,就一起做个伴,我会保护你的。”


    阿树怔然看着她,忽然直起身来,朝她行了一个大礼,小昭拉她起来,她不肯动,伏在地面上抽噎大哭。


    小昭轻轻拍着她的背,仰头看天。


    日光正盛,天地澄明。


    *


    于是,在经历了东苑里不见天日的一年零两个月、韩氏后园中如梦似幻的两年零一个春天之后,小昭再次成为了流浪的乞儿。


    这回,她还多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妹妹。


    她本想带着阿树离开洛阳,可韩仪曾对她说过,自扶风王引胡兵南下后,洛阳以西尽是流窜的胡匪,又兼大旱之后久未消散的瘟疫,十室九空,白骨遍野。


    而顺着洛水继续东行,要翻越重峦叠嶂,度过险峻的虎牢关。这一路危机重重,虽说她未来必定要顺水东行、不负韩仪“去会稽”的嘱托,但如今只靠她们两个未长成的、一无所有的女郎,必不能成行。


    思前想后,小昭还是带着阿树回到了洛阳城外,她和络姑曾经落脚的地方。


    韩氏一朝覆灭,但洛阳依旧是世人眼中“安稳”的洛阳,不缺粮米、金玉满城。每日仍有无数的流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成为外城草棚中衣衫褴褛的一员,等待终将到来的死亡,或万里挑一的机遇——就如同她当年懵懂地被韩仪带走一般。


    小昭如今很有一些流浪的心得体会,譬如知道要寻利器绞了阿树的头发、用泥巴涂抹面容,尽量含糊性别;譬如怎么到野外寻草籽、挖树皮,怎么抢到最大的饼子;譬如不要相信自己以外任何一个人的话。


    她将韩仪留下的玉佩藏在贴近心脏的位置,短剑置于袖中,凭借着阿母与韩仪言传身教的狡黠聪慧、阿父与韩氏府兵教授的刀剑功夫,带着阿树好好地在乞儿堆里活了下来,甚至因为能打架、会护食、脑袋灵光,救下过好几个被欺凌的孤儿。


    不过两三个月,她的名声便渐渐传扬开来,连大人都不敢轻易来惹这个打架凶狠的孩子。


    与她年纪差不多的一群乞儿为她取了个外号。


    “前朝有皇帝封自己做‘无上将军’,阿姊庇护众人,便封作‘无居’将军罢。”


    小昭初听这个外号不免失笑,怔然间想起昔时与韩仪同读扬雄的《逐贫赋》,读“邻垣乞儿,终贫且窭”。


    没想到时移世易,她自己也成为了墙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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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人。


    市井流浪久了,消息便灵通。从前韩仪说过的那些令她似懂非懂的朝局,也变得逐渐清晰。


    冯凭初入洛阳时,还会装模作样地赈济流民,如今再无忌惮,行事愈发嚣张跋扈。他不仅大批屠杀朝中心存异望的官员,还在东苑原址上修建了一座更加奢华的别馆,供自己游玩取乐。


    赈济之事不复,士兵离去,草棚便被流民中最为高大强壮的男子强占,老弱妇孺则被赶出四下流落。


    小昭心知不能以寡敌众,带着几个交好的乞儿来到了建春门外。


    建春门外临近阳渠,漕运发达,人力众多,又有洛阳小市,就算找不到地方做活,偷捡些闭市后的残余也能勉强生存。


    东墙三里以内多为官员住宅,巡守者日夜探查,驱逐乞儿。小昭和同伴们最后在殖货里最东侧寻到了一处只剩断壁的民居,民居离最近的人家也有一射之地,应该不会被邻里赶走。


    此处虽是残垣破顶,但时在春夏之交,不必取暖,尚可栖身。


    在破败房舍中过的第一夜,众人都睡不着,聚在一起说话。


    “不知这家的主人去了何处,殖货里人头攒动,独留此处残损……好似还有火焚痕迹?”


    “想必是出事了罢,我家当初被烧后,也是这般情态。”


    房中难得沉默。


    小昭亦思及往事,不禁黯然,阿树察觉到她的伤怀,拉了拉她的袖子。


    “我没事,”小昭很快回过神来,摸摸她的头,“还不困吗?”


    阿树摇头。


    阿树的伤未得良好医治,竟一直失声到现在。小昭虽从府兵那里学到过军中处置伤员的简单技巧,但毕竟不通岐黄,只能白白着急。


    她正在盘算去哪里才能为阿树找来一个医师,便听见有人问她:“大将军,你以后想去做什么?”


    说话的是最初为她取外号的乞儿“黄鼬”。


    黄鼬是个瞧着有八九岁的男孩,不知名姓、不知来处,流浪前似乎读过些书,谈吐与旁人颇为不同,平日里灵活四蹿,什么都能听一耳朵。城中之事,小昭大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因他头脑灵活、油嘴滑舌,又身量细长,如黄鼬奔走,众人便笑称其为“黄鼬”。久而久之,这竟成了他的姓名。


    好久没有人问起“以后”了,小昭思索半天,反问道:“你呢?”


    黄鼬凑上前来,神神秘秘地道:“我为你想了一个绝好的去处。”


    阿树眨了眨眼睛,表示好奇。


    “你武艺高强,又古道热肠,为何不效仿那个什么‘大楚兴、陈、陈……’”


    他忘了后半截,不禁抓耳挠腮,小昭有些好笑地接口:“大楚兴,陈胜王。”


    “对对对!”黄鼬连连拍着大腿,“等你长大了,就在附近寻一个山头,上山做土匪去,到时候你振臂一呼,我们都去投奔你,是不是?”


    他周遭的乞儿大声叫好,其余人无论听懂听不懂,也就着气氛,跟着瞎嚷嚷起来。


    小昭想了想,居然觉得很可行:“……好呀,我教你们一些武艺傍身,到时候你们都来投奔我。”


    只是不知洛阳周遭还有没有空着的山头。


    黄鼬越说越激动:“汉末时有黄巾传道,喊什么‘苍天已死’,他们都做得,我们为何做不得?到时候大将军做老大,我就为你做手下,那些烧杀抢掠的贼子、草菅人命的郎官,我提着剑就‘唰唰唰’——”


    他以手比剑,夸张地挥舞,众人被他逗笑,七嘴八舌地构想起来。


    “等我学会剑术,先去做游侠,亡命天涯的那种。说不定哪天我刺杀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便海内扬名了呢!”


    “带我一个!不过……做游侠能吃饱饭吗?”


    “……”


    小昭在吵嚷声中闭目假寐,眼前的黑暗中天花乱坠地闪过她埋在心底、从未示人的字眼。


    死去的温皇后,羸弱天子,目盲储君。


    纷乱朝局,煎熬乱世。


    叛变的兖州军,抛妻弃子投奔鲁王的韩衷。


    被杀掉的梁王、赵王,引胡兵入京、自封为大司马的扶风王冯凭。


    要拥有以后,就要了结从前。


    要活下去,就要恨一些……看似不可能撼动的东西。


    她迷茫地想着一切,这些遥远的字句沉甸甸地朝她压过来,遮蔽了投向前路的视线,她在苦海中浮沉挣扎,耳边枉然地重复着——


    先活下去。


    先长大罢。


    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